【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
他从未见过那样灿烂的桃花。
他从未见过那样堪比桃花灿烂的笑。
那时的那时，只道是年少。
“一棵，两棵，三棵，四棵……”
颀长清秀的少年小心翼翼在那荷塘边踱着步。边将晶亮的眸锁在近旁成群的桃树上……嗫喏着，一棵棵地数。
自小生在北国，怎知这四月的江南竟是这般地美。美得，教人醉。
“那个……”面对老板的打量，清透双眸抬起，又挪下。挠挠头，将手指向柜子里一袋食粮，不自在地开口，“……三斤。”
不太利索地点着钱……末了，递给老板。背起那一袋，有些窘。便垂下头，加快步子悻悻离开……
“诶，颜同志！”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
“哎，程老板——今儿个生意不错罢？”却见门沿边一女子，闻声走近那老板。
沿着老板着于他身上的诧然目光，回首——
正有风过来，袭来淡香。那一刹那，他看到不远处的桃花是梦一般的绚烂，清晨的光红红地铺在上面，教得那疏影婆娑如画。世界，是火一样的哗然与喧嚣。却又登地寂静。
柔软的花瓣片片延伸，渐渐渗入那年少的时光。
凝眄那一刻，时间悄然凝滞。
再然后，便是那笑靥如花撞入他依旧怔愣的眼。“我姓颜啊。”
片刻，缓过神来。他挠挠头，吃吃地笑。话也说不利索，“我…我也姓阎啊。”
见他那愣头愣脑的模样，她倒煞是好笑。嘴角的圆弧便蓦地划开了……她咯咯地笑，一边伸出手，
“你好。颜月谰。”
他又怔了。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手……愣是把她的手晾在空中好一会儿，适才回过了神，竟还登时红了脸。迟疑下，又低眸搓了搓手，终是伸出去——握住。
手心是潮潮的湿。
也湿了流光。
于是，当时的那一抹温度，终成他千帆过尽后的刺痛。
她在岸边摇摇晃晃地走，他在后头跟着。
一旁有细细的浪被风的手推着一波波动。阳光好像也被那春风催开来了似的，将金斑烙上她的身，那背影顿时被装点得盈盈动人。
“家里要的货……都给买了。明儿个，我也得回了。”他踢开脚下一颗石子，闷闷地说。
注意到前头的身影一滞。
她回过身子，那抬头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天际一群大雁凌空北翔……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她愣愣地随口呓一句。而后一下从那岸堤跳下来，
“……要是人能跟雁儿似的，那般自由。该有多好。”
他未读过书，也听不分明她话里的意味。只抿下唇，傻傻一句，
“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你。
她笑笑，也不语。
却回身小跑去一旁店铺……“刘叔，有纸笔么？”
得来后，只见她趴在案前，写着些什么……
而后便再又跑回来，将那写有她地址的小小一片纸塞给他。“再来南通的时候，记得来找我…”
依然那灿若桃李的笑，捋过被风吹乱的发，“……记得我。一定要记得我。”
那双凝望着她的眸，逐渐清明。于是对着她，坚定点一下头。手里拿着纸，摸摸没有口袋的衣裤，却不知该放到哪里……
她咯咯地笑。拿过那纸，脱下他那有些破旧的帽子，放了进去。再给他戴上，整了整帽檐……
“好了……”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一切真的就这么好了。
只是，春去秋来。花会谢，雁会散，时间会走……
他们都忘了。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后来，他上了学。知道那阙词之后的一句是：欢乐趣，离别苦。
后来，他的身边，有了秀泠。
以为青梅竹马兄妹情谊。于她，有怜、有惜，偏偏缺了那一点爱意。
以为时光漫漫日子久远得很；以为她终有一日能有机会懂得；以为到时她便能不再着眼于对他的相思，收获真正属于自己的良人……
以为……
可惜，来不及。
那年八月，日寇侵占华北。
常年失修的房梁在战乱中倒塌——
她以身犯险扑倒在他身上，而她仅有的亲人则在下一秒冒死护住纤弱的她……
临终前，她父亲含泪将她托付于他。
这样一份深重，要他怎么还得清。
怎么，还得起。
于是，就此订了亲。
一家人颠沛流离来到北平，他便在北平工于读书。更立志报国，抵抗外贼侵袭。
直至次年，秀泠提出要与他成婚。
“是了……似乎也到了该的年纪了。”茫然中，他勉强扯出一点笑意，应。
只是，婚前一天，理智还是躲不开情感纠缠。
他终是去到那江南……
小镇不大。要找一个人，并不难……
只是，当那双熟悉的眸重又凝住自己的眼——
终归还是，感慨万千。
毕竟，沧海桑田。
仍是那样的岸，仍是那样的桃花，仍是那样的春日微醺……
却再没有那般明媚闲适的心境可以任她回眸一笑，可以由他静静诉说……
空如此生，静如彼岸。
初春的阳光漫过林子，不规则地涂在他们身上。桃树一棵棵倒下似的，留下交叉的重叠的影子。
只是那样坐在岸边，任由沉默浮凸在彼此之间。
直至天边一群鸿雁再次北飞……
“我要结婚了。”他终于开口。
她着眼于天际那雁群，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只痴痴地言，“……也许人永远也成不了那雁儿，永远也飞不过那一片天空。”
走的时候，她朝他摊开手——
“那片纸……可还在？”
他点头，从兜里拿出，递给她。
她执笔在那上头修改……“我住的那条路改了名字了。”
“再来南通的时候，记得来……”递给他，强掩去眸里那逐渐散漫开来的哀恸，“……记得，记得带上夫人，来看我。”
他接下那纸，瞬间触到那指间微凉……再难抵心头缱绻伤悲，便顺势握住那手，将她一把拉入怀中——
绵长的吻，应势落下。
纠缠于那片灼热。紧接着便攻池掠地，侵入那唇舌，探尽她的温存……温柔中却又带着些许蛮力。仿若，是要耗尽这一生的气力。
直至捕捉到她唇间那一声轻叹，适才无力地放开。
紧紧握住手上那片纸。“……你，要好好儿的。”
漩起苦笑，“你也是……”
那年，她说，“……也许人永远也成不了那雁儿，永远也飞不过那一片天空。”
后来，他便考入杭州的航空学校。
他想，若然他恰好随同北归的大雁一道飞过天际……那恰好在此时抬头的她，是不是就能像看到雁群那样，看到他了？
他只想离她口中的那片天空再近一点。哪怕只是一点。
他只想离她再近一点。哪怕，只是一点。


【自古多情空余恨，不许人间见白头。】
两年后毕业，他被分配到空军大队。
再后来，被委任少尉飞行员。
于是，他有了稳定的工作，身边更有温柔的妻。
于是，他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亦全心去作一个优秀的飞行员、一个妥帖的丈夫。
后几年敌人愈发地贪婪，国内局势愈加地紧张……爱国之心，报国之志，一触即发。
很快，淞沪境内爆发战役。
他所在的队伍驻在扬州机场。他们负责首都南京的防空，同时也支援前线，配合陆军作战。
连续几天，中国空军战斗激烈紧张，战果辉煌。
时至第五日，他架机参加出征，轰炸对方海军陆战队司令部。面对日寇高射炮火的防空部署，轮番投掷炸丄弹。
却不料战机中了敌人的炮弹，机身摇晃。他赶忙打开降落伞，紧急降落。
浦江两岸较大的风速却将他带到敌人阵地附近的地面。
很快，四面八方的人包抄而来……
他又怎甘作敌方俘虏。
于是，连连开枪，打死数个敌兵……
仍不断有包围上来的敌兵……回视手丄枪里子弹，竟仅剩一颗。
蔑然一笑。抬头，是祖国蔚蓝的天空。
此刻又有雁群掠过天际……
便随之，扣动扳机。
“砰”地应声倒地。
周围敌兵霎时惊呆……
太阳穴上伤痕犹新。血肉依稀。
就此牺牲。
后来的后来，敌国军人搜遍他全身，无任何有益物什。
唯独，摘下他的飞行帽后——
一张珍藏的折叠着的纸片飘落。
上面是隽秀字迹。写有南通市的一个地址。
天边正一行雁南。——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执笔在了那纸上头写字，然后强掩去眸里那逐渐散漫开来的哀恸。“再来南通的时候，记得来看我……”
她从店铺跑回来，依然灿若桃李的笑，捋过被风吹乱的发。又拿过那纸，脱下他那有些破旧的帽子，放了进去。再给他戴上，整了整帽檐。“再来南通的时候，记得来找我…”
“……记得我。一定要记得我。”
“……记得我。一定要记得我。”
想念的，终成枉然。
(完)


[注]
阎海文，辽宁北镇人。中国第一代空军飞行员。
幼年时与母亲生活在乡下，“九一八”事变后，流亡北平，就读于北平东北中学。1934年秋，考入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1936年10月毕业，分配到空军第五大队二十四中队见习。1937年4月任少尉飞行员。 淞沪战争爆发后，在完成轰炸任务返航时，座机被敌高射炮击中。跳伞时，因风向变化落入敌阵地，为敌包围。被围后，宁死不降。拔手丄枪击毙日军5人，击伤数人，并用最后一颗子弹自戕殉国。当日下午，日本兵列队脱帽，垂首恭敬而立。这在他们是第一次为敌人、也为勇士举行葬礼。
牺牲后，敌人从他的飞行帽里，发现有一张珍藏的折叠着的纸片，上面写着南通市的一个地址，和“刘月兰”这个名字。字写得娟秀，料是刘月兰女士的手迹。


溢美之辞不多说，顶就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