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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戏〗鹦鹉杯:当时年少春衫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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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23-04-05 16:04回复
    越明年,新帝改年号为天授。
    天授十年,我坐在玉堂署的正窗下,这时是春天了,梨花如雪纷纷。窗外有稚童嬉闹的声音,我骤然回神,缓缓走到窗边。金灵子捧着文书入内,见我久无反应,轻轻走近我的身旁,微笑着为我说明:“这是三殿下,宰执见过的。那位是五公主、六公主,跑来的是四殿下,和六公主都是徐贵妃所出。这两个是公主的伴读,分别是安闻郡公与阳喜郡公的孩子。”
    她说话的时候,其中一名女童忽然大哭起来,花林的那一头急匆匆地跑来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蹲下身将她抱在怀里。那女童呜呜地诉道:“四哥哥拿虫子吓我……”
    一旁的金灵子禁不住笑出声来。而我只是默默地微笑,那些流水远春的日子又回到这座宫城中了。而进不加掩饰的喜悦笑容、逸清澈明亮的含笑眼眸,仿佛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恍惚间,似乎有个穿紫衣的小少年从雪白的花雨中走来,我心跳急促,哑然地看着他,看着昌平十二年的夏天孤身自殿庑下走出——金灵子“呀”了一声,向我解释道:“臣忘了,大殿下早间说要来拜访您的。”
    我有一个故人在代州,分别时,他曾祝我明月一池莲,钓渭丝纶日月长。
    而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片兴庆宫宫墙投下的阴影中,我曾真的想为他放弃什么。


    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2楼2023-04-05 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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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在前面:
      ㅤㅤ
      绞尽脑汁想前言到底写点什么的时候,在聊天记录里搜索了一下鹦鹉杯,发现去年十二月,我试图振作重开鹦鹉杯时,在群里分享了自己和一位朋友的对话。
      我:之前和一位朋友聊天,她问我,你到底开了几个群。我说两个啊,如果鹦鹉杯也算。
      朋友(若有所思):哦,我知道了,因为你开的群总是时间很长,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所以给我你开了很多个的感觉。
      我:。哦
      小鹦众人(点头):一针见血的。
      我(抓狂)(恶狠狠)(恼羞成怒)
      ㅤㅤ
      小鹦确实是一个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群,在招不到人和我顶不住之间轮回转动,连这次晒戏的契机,也仍然源自突发奇想下和洵的盘算。写晒戏的过程也是边振作边放弃,最后在今天自暴自弃地拍板大叫:不管了!无所谓!就这样!
      (垂泪)(抓狂)(羞愧)
      ㅤㅤ
      虽然故事写得没头没尾,情节设置头重脚轻,但回看的时候,仍然有让我觉得很美好很值得和大家炫耀的东西。
      这个故事关于宁和珍。在第一次晒戏中我有介绍过他们,而那次晒戏结束之后,我用郑珍的口吻模仿当时流行的语段,写了这样的一段话:
      那你呢郑珍,当你名垂青史,身前身后各有千秋的时候,你会不会想起那个孤身自殿庑下走出的少年?他是谁?废太子,失败者,史书里幽居代州的庶人。你说不是的,他是宁,是飞不出宫城的青鸟,是亲自折断了双翼,将自己送给父亲的无望的人。他是谁?是芳草急雨中向你走来的夏天,是柳絮飞飞里为你打算的目光,是新岁时节将祈愿分你一半、寄托真挚心声的纨扇。只是这些吗,郑珍,在那片兴庆宫红墙投下的阴影里,你到底想为他放弃些什么?当他引颈就戮折断双翼时,你又为他恳求了些什么?郑珍,他祝你“明月一池莲,钓渭丝纶日月长”时,你心里在想什么呢?你也许什么都没想,因为你知道,你们之间山水已远,绝无相逢之期。
      ㅤㅤ
      这是一个因为我潦草的设定而显得单薄的故事,也是宁和珍真挚写出来,让我想向大家炫耀的故事。它当然有许多许多的缺陷,然而我是敝帚也很自珍的小鹦母亲。拜托大家来看看我们家里的扫帚,看看珍和宁相遇的那个夏天吧!


      IP属地:浙江4楼2023-04-05 1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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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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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道成:穆宗第八子。光熹十三年(21),与孝纯皇后婚。二十年(28),即皇帝位。昌平九年(37),默许王皇后毒杀安国公主,孝纯皇后薨。昌平二十六年(54),神智糊涂,受王皇后逼宫。二十七年(55),崩。
        ㅤㅤ
        崔舒:孝纯皇后。冠族女,父兄手握重权。光熹十三年(19),与穆宗婚。十六年(22),育长女瑰。十八年(24),诞长子宁。二十年(26),为后。昌平六年(32),诞安国公主徽。九年(35),徽病逝,薨。
        ㅤㅤ
        王嫱:世家女。光熹十八年(19),为德宗侧妃。昌平元年(20),受册贵妃。二年初(21),育德宗第三子进。三年末(22),诞第四子逸。九年(28),杀安国公主。十二年(31),为后。二十六年(45),逼宫,太子宁举兵,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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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珍:平民女。幼年失怙(3),后失恃(14)。昌平十年(14),因侍母纯孝,司内文学馆。十二年(16),入玉堂署。十四年(18),为兴庆宫舍人。十六年(20),为御前女史。二十四年(28),多代德宗御笔。二十六年(30),为中书舍人。天授元年(32),拜相。
        ㅤㅤ
        赵宁:德宗长子,孝纯皇后所出。昌平元年(2),德宗即位,为皇太子。昌平九年(11),安国公主、孝纯皇后薨。十九年(21),与月成婚。二十一年(23),有长子缬。二十四年(26),仍嗣东宫位,受贬藩地,兼徐州观察使。二十六年(28),王皇后弑帝,举兵。德宗怒斥其勤兵罪,斥为“臣心不轨”“是谋大逆”,削其宗爵,按其不发乃至于三月之久。十二月,流放代州。
        ㅤㅤ
        裴却月:陈国大长公主孙,郡主女。昌平十六年(15),及笄,受封德音郡主。十九年(18),为东宫妃。二十一年(20),育长子缬。二十六年(25),为宁多方周旋,执意返京。入大理寺中,自脱簪钗,引颈就戮。十二月,流放代州。
        ㅤㅤ
        赵瑰:孝纯皇后长女。德宗登基后,即受封高阳公主(4),独居珠镜殿,与母亲、胞弟、胞妹感情浅淡。
        ㅤㅤ
        赵徽:孝纯皇后次女。昌平九年(3),病逝,谥号“安国”。
        ㅤㅤ
        赵遂:德宗次子,清思殿汪妃所出。昌平二十六年(26),入主东宫。二十七年(27),为帝。


        IP属地:浙江5楼2023-04-05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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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录:
          (一)昌平十二年·夏:请问,珍是否也可以知道您的名姓?
          (二)昌平十三年·春:多年之后,也有一朵这样的杨花,自窗外悠闲地飞来、又飘走,从前含笑的少年依旧会目送它远去,眼前便浮现出今日的字。
          (三)昌平十六年·正月初一:所以,我将今岁的祈愿分你一半,以此为凭。
          (四)昌平十六年·秋:即使天上月明,年年经转,如若不是我的月亮,终也有西沉的一日。
          (五)昌平十七年·春:我不是可以被豢养的鸟雀。我和殿下、和世间所有的男子一样,拥有高贵和坚定的理想,不死不休。
          (六)昌平十七年·春:曾视宁之心如同县主今日。
          (七)昌平十九年·夏:我深知和宁的缘分就到此处,并无可悔之心。
          (八)昌平二十一年·秋:臣不会无端地妄自菲薄,而求道、证心之路,永远还在足下。

          番外:当时年少春衫薄。


          IP属地:浙江6楼2023-04-05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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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个非常命硬的孩子,他们说。
            这样的评价我已听得耳朵起茧,无论是父亲去世,还是母亲生病,他们总要如此说上一遍,再饱含着某些遗憾和隐秘的得意说:“可惜,她不是个男孩……”
            我厌恶他们怜悯的神情,我发誓,我要一步一步走到建康、走到天下男子的魁首中去。后来,我果然立足在金陵城的江头,生前身后有千秋。醉人面的熏风中,我想起有一年,我对一个风流清隽的少年说:“殿下很想知道我的意志吗?那么,珍告诉您。”
            我微笑着说:“我不是可以被豢养的鸟雀。我和殿下、和世间所有的男子一样,拥有高贵和坚定的理想,不死不休。”
            这位少年成了我的故人,远在代州。他不知道,他引颈就戮那一日,我为他左右奔走,于长夜中替他谋取一点生机。
            我没有告诉过他,光熹十六年,一场罕见的大雪冻坏了田地上的庄稼,而我在破晓时出生,天寒地冻,路见饿殍。两年后,他的出生被视为福音,天降甘霖,扭转了饿死十万生灵的荒年。
            我的父亲就死在荒年中。母亲说,他唤我为珍,说我是上天赐给他的珍宝。他是村中的教书先生,被一伙入室抢劫的劫匪失手打死。母亲领着我叩开官府的大门,得到的是斥责与驱逐。
            后来,这些人有的自戮,有的被我清杀。


            IP属地:浙江7楼2023-04-05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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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母亲被好心的客店主人收留。昌平五年,我九岁。母亲领着我一路北上,直抵建康。
              我们在路程中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孤儿弱母,走起来并不容易。但母亲是我见过最为坚毅的女子,她看着我的眼睛,只是微笑。
              昌平六年,我十岁。母亲没能为父亲讨回公道,燃尽的一枝蜡烛下,她缓缓告诉我:“珍,接近权力,然后掌控它,为千千万万个我们。”
              昌平九年,我因侍母纯孝,有贤名,征召到宫中做女史。我以母病不受,再三请辞,乃至于写就《陈情书》。
              昌平十年,母亲病逝。九月,我趋步入大明宫中,司内文学馆。


              IP属地:浙江9楼2023-04-05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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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平十二年春天,我十六岁。女史效考后,我被召入皇后所居的兴庆殿中。
                这是我第一次迈入禁内。我所司的内文学馆掌妃嫔、宫人文化书算之事,比起六尚,较为清寒。馆内人员并不多,只有几名老宦者主事。我的老师是其中一名叫做郑平的中人,他年约四十上下,学识极为渊博,而性情不似寻常宦者般圆融,甚至有些孤僻冷傲,即便在冷清的内文学馆中,也不怎么受人待见。但大约看我与他同姓的缘故,他对我虽不算和颜悦色,却也愿意与我多说两句。在内文学馆中,我如获甘霖,终日不离书本。同批的女史有不耐清苦想方设法离开者,而我获得了老师的认可,他对我倾囊相授。
                受召时,我还穿着初入宫时所发放的一套常盘色衣装,因为常洗的缘故,已经略微发白。引路的侍女忍不住侧了我好几眼,我不甚在乎,而是注意到皇后殿中挂了一幅展子虔的《游春图》。老师曾与我谈及书画时言其淡丽工远,并说到光熹的某一年间,他曾有幸在孝纯皇后宫中仰瞻此图。而今孝纯皇后故去,此图又于兴庆宫中高悬。
                游想间,我已走至一扇珠帘前。那侍女入内禀告,里面传来一个优美的女声:“传。”
                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之后,我由内文学馆迁入玉堂署,专司缮写、校勘之事。虽是这样说,但我的职责不过是长久地站在惠风阁中,侍奉几位今上钦点的大诗人,替他们洗笔、添墨或眷录。


                IP属地:浙江10楼2023-04-05 1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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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这一年,夏天的时候,一位穿着紫袍衫的少年孤身自殿庑下走来,问我道:“楚客先生在吗?”
                  我告诉他,徐先生应邀往张萦直大人的宴会去了。他若有所失地点点头,我便问他是否有要事需我转告,他在原地踌躇了半晌,终是摇头作罢。然而,他并没有立即离去。
                  他那时十四岁,我后来才知道,他曾试过很多种方法,希冀父亲的一点拳拳爱子之心。


                  IP属地:浙江14楼2023-04-05 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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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昌平十二年·夏:请问,珍是否也可以知道您的名姓?
                    赵宁
                    建康城的夏,总是在一片芳草急雨中蔓延开来,及绕过兴庆宫,身穿金明门后,那密密匝匝的雨便如珍珠般撒进檐下,斜打在虚廊曲壁的松鹤画上,捎带着给衣袍布满数点雨星。这儿是玉堂署,也叫作翰林院。所谓是文翰之林,它虽非正式官署,却聚集了天下才士,而其中的一位,自是愿诩他为整个大晋中的最风流:“楚客先生在吗?”有风吻在襟口,与她隔着一柱宽的距离,似这般如是问道。
                    郑珍
                    终日雨湿,索性升起道道帘栊,作疏朗开拓之意。因此立檐下时,眼帘处不见外物遮挡,而自清楚方白的雨势中孤身走来的紫色袍衫,便恍似《雨后空林图》上疏淡温和的设色,隽永地留存在昌平十二年的夏日。乃至于多年以后,仍记得自己面对这个穿雨而来的问句时,曾向他俯身行礼,清楚端方地应答说:“徐先生今日应邀往张萦直大人的宴会去了。”
                    赵宁
                    此刻,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迷濛了庭院中的茂葵与石竹,沾湿了与翰林门相通的道路。闻她说是不在,神色间不免有过一霎的怅然,顿时便不再言语了。
                    郑珍
                    在满色空碧的丝雨里微垂双眉,拱袖说道:“您若是有情急之事,臣或可以代为转告。”
                    赵宁
                    是以踌躇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作罢:“只是心中仰慕先生,欲意拜访而已。”阴空邈然之下,山桃李杏的颜色亦有些发灰,这场雨,仿佛使整座帝王州都变得暗澹起来。随着两溜银丝的飞入,一絮攀留颈旁,一寸伏她鬓上,是身处同檐下、共承霖打与露敲。无意看住的,是她眉间的一块细钿,是沉寂中最明媚的一点:“……你就是,那位传闻中的女校勘吗?”
                    郑珍
                    这听起来并不值得欣喜,但还是在这一片雨声里对他微笑。而此际他所注视着的那片钿花,或许正随着主人微笑的回应,如一叶雨打风吹去的兰,轻轻摇曳:“郑珍。”相比之下,声音是如此清朗地穿过细雨,“臣的名字,叫做郑珍。”并无停滞,“请问,珍是否也可以知道您的名姓?”
                    赵宁
                    在心里默默念过一回郑珍后,亦不曾犹豫地回道:“赵宁。”
                    郑珍
                    没有说话,而是复低双眉,在躬身行礼之际,并不那么自知地,将他并身后苍翠清明的雨间夏色,深深镌刻在心中。其中最慢的一念,只是在微怔和平静之中,淡淡地想:噢……他便是太子宁了。至于他为何孤身走来,又为何有雨水打湿他的衣袍,则大抵要经过很多年,才会恍然承认:世上再不会有类似的一场雨。
                    赵宁
                    是以有一瞬的默然,最终笑着揭过了:“不必惊讶。但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让你帮忙。”在青空孤悬之际,雨势将住之时,反而还去一揖,言辞恳切:“还望珍将今日之事保密,不使左春坊记下,也不必告知楚客先生,说我来过。”此后便依照来时的路,又独自辄返,渐渐消逝在回廊的尽头。从此,便不知不觉地与那位女校勘熟络起来,于是那些谩写畅谈,心迹琐事,都悉数付予那段闲好时候。后来在某个柳减荷败的时节中,才又重新提起,跟她解释道:“东宫三师都不喜欢楚客,觉得他言行狂放,玩忽潦草,不该委以重任,待诏翰林。但我欣赏先生,所以那日,是偷跑来的。”
                    郑珍
                    就看着他走失在朱墙乌瓦之中……至于此后,当徐先生由宴会上归返询问时,果然只是微笑着摇头。他或许并未注意到这回答之前片刻的犹豫,又或许毫不在乎。而那以示静穆的道道帘栊,终在连绵的雨声中再度落下。反倒是徐先生坐在窗前时,随口念了一句:“辇路珠帘两行垂,千枝银烛舞凄凄。”他笑道,“东风历历宫墙下,谁识三生徐吟之?”
                    -
                    “自清楚方白的雨势中孤身走来的紫色袍衫,便恍似《雨后空林图》上疏淡温和的设色,隽永地留存在昌平十二年的夏日。”
                    “这场雨,仿佛使整座帝王州都变得暗澹起来。”
                    芳草急雨、满色空碧,茂葵、石竹、山桃、李杏,青空孤悬、朱墙乌瓦。即便第一次晒戏时已经写过一次介绍,再读时仍然会为这样美丽和暧昧的画面感到意犹未尽。十四岁的太子宁,在雨天孤身前来,仅仅是想拜访父亲喜欢的诗人徐楚客。而作为供职具有艺能人士的机构的玉堂署,担当着为君王起草诏书、写颂诗等职责。侍奉者中不乏女性,而珍则是其中第一个真正涉及文书的人。这出自王皇后的旨意——珍被召入兴庆宫的那一日,她问珍:“向日为阳,背日为阴。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为什么女人非要为阴,男人天生为阳?”
                    珍回答她:“阴阳无外化之分,赖乎高下之理,不过人力。”
                    所以她并不感到欣喜,如果只是因为女子的身份而成为“传闻中的女校勘”。她大方地介绍自己:
                    “郑珍。”
                    “臣的名字,叫做郑珍。”
                    “请问,珍是否也可以知道您的名姓?”
                    “赵宁。”


                    IP属地:浙江16楼2023-04-05 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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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昌平十三年·春:多年之后,也有一朵这样的杨花,自窗外悠闲地飞来、又飘走,从前含笑的少年依旧会目送它远去,眼前便浮现出今日的字。
                      郑珍
                      时节已近暮春,连雨逢晴,凡柳花飞经之处,悉如十三女儿学绣,枝枝不教人瘦。而玉堂署内的帘幕仍自低垂,因此,堂下积着一片月光似的雪絮,聆耳去听,大约是哪位不满于此的大人与同僚抱怨道:“晚春柳絮飞飞,实在恼人……”
                      与此种情景相异的,是惠风阁中安然敞开的几扇窗格。其中一窗下,还有一张被绿釉荷叶笔洗镇住的纸笺,露出的字迹依稀是“杨花满”“是龙山雪”。另一扇窗下,则是一名凝神端详的中年男子,其旁有一位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最内的一扇,临着一座被画卷、书籍、文玩堆放得错落有致的书架。桌上摆着一幅以供临摹的《论书帖》,其旁纸面上的墨迹尚未干却,正写到“为其泉不深”的“深”。
                      赵宁
                      与上一年某个细雨如酥的日子不同,这次是先行经西宫墙,侍者随自己向右至银台门,待过了翰林门,乃至惠风阁时,便跟往常般惟剩一人而已。同样还有与那时不同的是,此刻已然能跟楚客共论,粗略地将报复与胸襟谈过,浅窥到他豪言壮阔后的搔首与愁容。几番叙后,他显然有些意兴阑珊,于是在作别后顺势问道:“先生,珍去哪里了?”
                      之后,就这么静静地走过几道帘幕,由着那春风穿堂,并着帘底及履下裹携着的几片雪絮,默然地驻足在珍的身后。俯看她伏案握笔,妄图将《论书帖》中的瘦劲与奔逸写透,同时,光打进这扇窗,又照在尚未干透的墨迹上,使它们散出隐隐的光泽——无论她腕动、舔墨,还是纸中的撇捺、折钩,皆全然纳入眼中。室内安谧,静地能吸引到一只小鹊飞来,停留在支撑窗扇的立柱上,但是等到她临完两回,再写至“为其泉不深”时,终于忍俊不禁。至此,小鹊被惊走了:“我看你写了许久,竟真的能如此专心,都难以察觉到身后有人吗?”
                      郑珍
                      前知空堂无客,因而避在此处练字。不意他静静走来,就同那只小鹊一样,都在温缓的春光中倏然一惊。毫尖因现有半瞬可察的抖瑟,墨珠滚凝,若非及时地一收,险些滴落在写好的半幅纸面上。而日影下似恼若蹙的眉,很像笔下竭力要学出的“自然曲折”之意,并不惮以其示他:“殿下看臣写了许久,竟真的能如此专心,都难以发出一点声响吗?”莞然,“殿下好。”
                      赵宁
                      却也不恼,神情微微一哂,话里竟不知是笑她,还是自嘲:“就是因为不专心,所以才笑了出来。”肯再折腰,就势取下斜枕瓷山的另一支:“此帖笔势悠然自得,飞逸灵动,而珍太过拘谨,显得婀娜过甚而刚健不足。”
                      郑珍
                      挽袖研墨,待他落笔之后,便专心地立于其侧,凝眉而视。一时间,恍似一对书架上的黄鸟木雕,共同驻足在轻绵的飞絮中。良久:“殿下笔力颠逸,臣未能及。”
                      赵宁
                      俯首悬腕,笔法已然颇为娴熟,却放慢了,反而显得挥洒自如,好像溪边的一片杨花,从容地扫过霁后的雁齿。直起身子审视了一遍,才将毫放回笔山,向内侧退了两步,足以使她近前以观。此时的天光兼有午后的慵懒,洋洋洒洒地碎了一身,经年来,除却明堂上的那一位,极少会受用于旁人的称赞,此刻却罕见地有些欣然。因站得更靠窗一些,静默地拦下了半壁晃眼的明媚,袖手评字,或许也是在说人:“草圣此作,虽见肥瘦之异,却出规入矩,不做纵横之势。大抵少年之心,总爱张弛之道,豁达不足,少些浪漫。”在二者的沉默中,恍似能听见蝴蝶在丛中振翅而飞,便轻轻地摆首,收起悠长的心绪,转而对她笑道,“但女子写草书力多有不及,珍写楷书平和婉丽,已是很好。”
                      郑珍
                      便很突兀地直视他,不由微微笑了,而盈在玉堂署的日光则愈加浅薄、乃至冷淡:“殿下此书,或有磅礴之处。然峨眉天下秀,岂能以秀之一字,而弊其奇峭之势?”
                      赵宁
                      于莺声消歇时,对上了清冷的目。如此不大动容的神情,并非初次遇见,而在这副眉目中上演,却是第一次。依旧柔和:“是,峨眉三峨,不乏壁立千仞之处,所以称秀,并非无人见其奇峭,只是不必说。奇崛不足,则沦为陪衬,主次之间,各司其职,世道如此而已。”目光逐渐松散,笑添,“蜀国多仙山,能凭一字扬名,其实足够了。”
                      郑珍
                      静默地把他盯住了,乃至帘栊外暄风又渐起,一片雪絮被吹落纸上,方垂了眼。案前挽袖,作取笔之势,不须毫尖轻点,飞花自去了,遂写第一笔:“‘世道’如此,便只能‘不必说’吗?”流水一样的日光下,想起曾在十二年的春日里回答过的那句话。那时说的是:阴阳无外化之分,赖乎高下之理,乃人力哉。女人可以为阴,却不应当“非要为阴”。
                      而就在此刻,腕势复尔一低,“泉”字如峭壁高悬之瀑,又婀娜不足了:“匪独天时,亦由人事。”
                      赵宁
                      目送着那片柳花,在空中打了个圈儿,又轻轻地飞去,消失在同样自由的阳光中。垂眼看着那幅字,沉默良久,才以更为清澈的眼光看向她:“珍,我知道,也相信,你笔下能写鸾翔凤翥,只是我以为,平和婉丽会更加轻松。”深深的日影下,自嘲一吟,“看山尽日坐,枕帙移时睡。适性逍遥,”转而看向她,轻松一笑,“这看来不是珍的志向。”
                      -
                      “大抵少年之心,总爱张弛之道,豁达不足,少些浪漫。”
                      “多年之后,也有一朵这样的杨花,自窗外悠闲地飞来、又飘走,从前含笑的少年依旧会目送它远去,眼前便浮现出今日的字。那时,早已不纠结于颜筋柳骨,却无数次在这句‘匪独天时,亦由人事’面前,显得格外束手无策。宁渐渐明白,许多事,就像那片雪絮的离开一样,人不愿意,却无能为力。”
                      很喜欢为珍写的这句话:“殿下笔力颠逸,臣未能及。”是“未能”而非“不能”。


                      IP属地:浙江18楼2023-04-05 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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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平十四年,我十八岁。为贺四海升平,外邦来臣,德宗举办夜宴,召玉堂供奉,我跟随前往。
                        这年冬,徐先生被指诗中有不臣之心,交由大理寺审判,我作为臣属一道入狱。我看着小中人打扮的宁,情急之下竟然先笑他:“这回也是偷跑来的吗?”
                        年末的时候,徐先生离开了京都,临行前,他对我说:“大道如青天,君自珍。”而我晋为舍人,司职兴庆宫,也就是王皇后身边。


                        IP属地:浙江19楼2023-04-05 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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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小彩蛋:
                          也是昌平十四年的夏天,逸追寻着阿郎的身影,将孩童的欢乐从宴席中摘下,跟随她来到一个淡光薄影的夜晚。
                          ……
                          赵神爱
                          水流也真切地在眼前出现了。淡光薄影的夜晚,所有意象须脱离隐喻在此失色。譬如不堪一搦的藕花,在夜晚像所有大地上的植物那样倔强;譬如爱寄尺素的游鱼,沉默倚睡在不写“相思”的茎叶之下;或譬如血脉里流淌着宥恕与背叛的宫城,再譬如象征着美丽与骄傲的公主,此时此刻,悉数化成一个没有什么含义的微笑,以阻止同样饱含隐喻意味的问句:“嘘,韩卢子,你听。”是水散开的声音,鹭鸟清澈地叫着,低吟,“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赵逸
                          探头望出徐有晚风的水面,似乎明白是一种避忌,于是配合地、按捺下追问的愿望。迎水看去,不能捕捉白鹭究竟的所在,无穷连叶的暗绿几乎载舟,几簇亭亭的朱华,依依相望而垂拱,探拥行舟的两舷。大约是在回首听她念诗的这刻,月色推开船篷,她的鬓发、衣袖、沉吟的形容,就沐在虚胧胧的光华里,明泽浮动。
                          栖于未知的莲心后的鹭,忽然地飞起了。在羽声后始问道:“你喜欢他的诗吗?”无关褒贬地忆起,“阿娘说他,只合倡优所蓄,未堪良器。”
                          赵神爱
                          来不及凝视一只鸟的飞走——簌簌,留心追寻那水面的踪迹时,口吻便显得不以为意了:“徐楚客文萧散流丽,语见潇洒风尘之外。幽怀逸趣,辞短韵长,足称良器。”不再回答,目光亦不再追寻,随口说道,“他会离开的。‘他们’不会接受这样一位璀璨、骄傲的浪漫诗人,就像蜩与学鸠不能容忍鲲飞翔之高,因为那无异于要他们承认自己的平庸与无能。这正是我们所处境地的悲哀之处,行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不平凡的’。离开这里,对他而言,或许是一件好事情。”
                          这一年之后的春天,徐楚客乘舟东下,仰天大笑道:“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自曰:“我乃奉旨为诗者。”
                          还有经年之后的雨夜,逸默立阁前,破晓时分,他仿佛立誓:“姑姑,我会为了您保重我自己。”
                          “不过,大家都会离开的。夏天是,月亮是,逸也是。”
                          “就一定会吗?”
                          “或者一定会,我们就一起离开。”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姑姑。”


                          IP属地:浙江20楼2023-04-05 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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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平十五年春,高阳公主召我。彼时她正立在树下赏花,手中拿着一枝新桃,宫人聚在她的身侧,俱不言语。这位公主素来高高在上,今日亦不例外,她的目中似乎只容下了花影,却垂问我道:“郑珍?”
                            这是一种平静、又仿佛温和的口吻,我即应答道:“殿下。”
                            宫人四散开了。公主向我投来了打量的目光,与其说打量,不如说审视更为合适。这种审视或许是对一位出身卑下而驻足于此的人的困惑吧,而我只能在公主的审视之中,不能更淡然的平静着。
                            此时正植桃花时令,我们沉默片刻后,公主如旧微笑,用桃花开口,问我是否爱之,是否知之。
                            我亦微笑而应:“臣闻中原之外,四时与内不同,也许不论何时,皆有一处时进春酣。您问的是哪一朵,或者,想让臣惜取哪一朵呢?”
                            公主方将审量的目光回移,她不再打哑谜,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深红浅红各不同,只取一枝而已,这便是人的偏心、偏爱。郑珍,即便我不赞成,你也是他的偏爱。”
                            习惯了宫中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我不禁为她直白的话而感到一阵愕然。即便公主未曾言明他是谁,却让我比得知自己受召时还要慌乱。
                            这时,公主微微抬起了手腕,将那枝新桃比在了我的鬓边。公主本意不簪,我却下意识侧身一避,她的神色霎时漠然了,最终问我,如果此时簪花人乃太子宁,是否仍然回避。
                            我哑然。
                            公主冷笑了一声,她再次审视我:“宁的身边换了一名新来的宦官,你知道原来的马三去哪了吗?”
                            “直殿监。”她嫌恶地说,“带累了太子,他死不足惜。”
                            那天陪宁来狱中看我的,就是马三。
                            我无言以对,而公主手一松,那桃枝就坠进香云里。她微微侧首,翠翘上渐着一层冰冷的光:“郑珍,这是宁为你担的干系。”她逼近我,“你侍奉在王氏身边,看着宁向她下跪,不会觉得自己难堪吗?”
                            我深深吐了口气,朝后微让,冷冷地问:“公主希望我怎么做?丧志?求死?成为依附宁的一环,就像紧贴骨头的疮口那样?”
                            我第一次完全直视她的脸庞,没有丝毫避让。这样针锋相对的气氛在我的人生中鲜少出现,像对命运征兆的感知,我死死地看着她。
                            公主好像有些愕然,她挑了挑黛眉,若有所思地回视我,先是说:“谁允许你这样和我说话?”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有些兴味,又有点索然地转身:“你怎么样,关我什么事。”
                            我也低头,平静地回复:“臣僭越。”
                            公主重新仰头看花,她背对着我,身影流利得像春天里的一笔——姹紫嫣红的那一笔,我想起宁,他从我的身边经过,微不可觉地一顿,然后就拂开珠帘,向兴庆宫外走去。
                            山茶落地一样的红,他穿着淡蓝色的衫子,没有回头,也像春天里的一笔。
                            目光闪闪烁烁,公主终于发话说:“你退下。郑珍,”这之后又是一阵沉默,我转身要走,望不见天际的香林里,公主最后道:“惆怅阶前堕武陵,晚来一树谢无情。”
                            她似乎在问身边的侍女:“是这一句吧?”


                            IP属地:浙江21楼2023-04-05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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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公主真正想要对我说的话,就像我明白皇后不是不知道我与他的往来。我知道不论是为自己,还是为他,我们都该从彼此的世界中及时消失。但当他穿过宫宴的人群,来到我的身边时,我曾真的有一瞬想为他放弃什么。
                              但我不能,他也不能。


                              IP属地:浙江22楼2023-04-05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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