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渐渐散去，只见悠长的小巷里，有卖茉莉花的女孩踏过印着苔痕的青石板。熹微的晨光投到巷口的一面布幌上，那雪白的底子上书着一个青翠欲滴的“茶”字。
只听“吱嘎”一声，巷内的一扇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个眉清目秀的俊俏男子，雪白衣衫上用蓝丝线绣着点点碎花，淡定的气韵配着浅浅笑容，让人无法移转视线。
他就是这“八苦茶舍”的老板。据说他原本出生于京城的富贵人家，自小身体不好，家中欲给其娶亲冲喜，他不愿误人终身，抗婚离家来到这小镇上开了家茶舍。这里地处偏僻，他又不善与人来往，于是生意也是清淡如茶。由于他泡得一手好茶，来这里喝茶的几乎都是常客、都是镇上的老人。
“俊秀每天都起得这么早啊。”巷里居住的张大娘正好走出门来，见茶舍开了便寒暄道。
“张大娘您也起得很早啊，”只见他淡淡一笑，进屋取出一包茶叶，“您一向喜欢这种花茶，上次制茶的时候我便给您留了一包。”
张大娘笑着接过：“真是麻烦你了。”
“都是街坊邻居，举手之劳而已。”
“对了，昨日我见你茶舍里的小工拿着包袱离开了，他是暂时回家探亲吗？”
“不是，他已经向我辞了工，离开了。”
“哦，这样啊……那你以后就一个人打理茶舍了，应该还要招工吧？”
他点点头。
应付完张大娘的嘘寒问暖之后，俊秀转身进了屋，坐在桌前提笔写了一张不大的招工启事，将它贴在了巷口的墙上，然后回到茶舍里。
只见茶室内一片窗明几净，宁静素雅，没有一件多余饰物，已有的却样样精致。墙上的几幅水墨字画也绝不是一般的附庸风雅，而是呈现着一派淡定的清与空。他为自己泡了一壶茶，独自对窗而坐。
俊秀知道，也许要很长时间以后才会有合适的人选来应聘吧。毕竟这里地处偏僻，工酬也不高，他也是个爱静之人，经常一整天都不和别人说一句话。这种安静，对某些人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前几天来的小工没做多久就离开了。
然而，他却喜欢这份难觅的清幽，让他有足够的闲暇，静坐在某个临窗的角落，品清苦的茶，看飞鸟与浮云，感受风吹来的气息，便能独自打发一整天的时间。
茶舍的客人来了又去了，天上的浮云聚了又散开了。俊秀就这样静坐在一隅，偶尔起来为老人们添茶倒水。窗外，天边漂浮的轻盈云层，似那方在月光下更显皎洁的手绢。十年了，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它，记得它染上斑斑鲜血的样子，如同雪地上绽开的点点红梅。
它的右下角用银线绣着他的名字——金俊秀。
“下雨了。”一个正在品茶下棋的白发老者望向窗外道。


“是啊，下雨了。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该回去了。”与他对弈的另一老人道。
俊秀听了连忙起身，递上纸伞：“两位慢走，不送了。”
“俊秀的茶泡的越来越好了。明天我们还会来的，再见了。”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里的小巷尽头。
茶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此时已接近傍晚，看来应该没有客人会来了。俊秀转身收拾茶具，准备关门了。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请问，谁是这里的老板？”
明明是一个陌生的男音，带着淡淡的繁华落尽般的苍凉，但俊秀却觉得似曾相识——仿佛是从千山万水外传来，又似乎在他心中某个角落响起，令他沉静的心不由一悸。
然后，他回过头，看到了他——一切恍若隔世。他有些疲惫地站在门内，手里拎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简朴的外袍已被雨水湿透，垂在耳边的发梢还往下滴着水，但那一双眼睛却是出奇的清亮淡定，将若有若无的疲倦都掩作了无形。
但，那竟是一双漆黑中泛着幽蓝的眼睛。
俊秀愣住——多么熟悉的一双眼睛，但曾经他见过的那双眼睛，明明不可能是眼前这个人的。
他看着俊秀，重复了一遍话语：“请问，谁是这里的老板？”
俊秀回过神来：“我就是。我姓金。”
“冒昧问一句，我们见过面吗？我觉得与你似曾相识。”
“不，我们不认识。”
他淡淡一笑：“抱歉，那是我记错了……我叫朴有天，一直过着旅居生活，路过此地时正巧看见巷口有茶舍招工的启事，便进来应聘了。”
俊秀有些吃惊，原来他是来应聘的。
“金老板觉得我可以吗？”有天问。
“你……”不知为什么，看着这双幽蓝的眼睛，他沉静的心变得有些躁动，沉默半晌，点点头。
檐上滴雨的声音，清晰地叩问着地面，一声又一声，何时才肯停息？
此后，茶舍里多了一个人。有天也是喜静的，两人在一起，常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时间依然这样清闲地流逝，俊秀依然品着清苦的茶，看天空的颜色沉静而温暖地蔓延。而有天，闲暇时便手挽书卷，坐在门边的木桌旁，静静地看，一片淡淡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摊开在他面前的木桌上。
他在茶舍的那头，他在这头，似乎隔着一条无尽的河流。他们是平行的两岸，遥遥相向，却永不相交。
本来，按照惯例，招来的帮工只是负责清理打扫，制茶泡茶都由俊秀自己做。一日，俊秀不经意发现有天正在看陆羽的《茶经》。
“你也看这些杂书？”俊秀很诧异，原本以为他看的都是些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罢了。
“到了这雅致的茶舍来做事，若丝毫不懂茶品，只懂牛饮，岂不是焚琴煮鹤？”有天微笑。
“那你想学茶艺吗？”俊秀想了想，问。
有天点了点头：“自然愿意。”


此后有空时，俊秀便教有天泡各种各样的茶。种种技巧烦琐，他却乐在其中，学得也很快。
“龙井茶按产地不同，分为三种，即狮峰龙井、梅坞龙井和西湖龙井，在清明前采制的叫‘明前’，谷雨时采制的叫‘雨前’。并有‘雨前是上品，明前是珍品’的说法……”
茶气清香氤氲之中，俊秀的声音淡淡散开，亦是清醇如茶。
有天的目光忽然落到架上一排八个茶罐上，架上贴着的纸上写着“八苦”二字。
“这就是店名的由来——八苦茶？”有天问。
“是的。这是我自制的八种茶，茶味一种比一种更苦。”
“是否取意佛经中说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
“对。”
“那其中最苦的是哪种？”
俊秀拿出其中一个茶罐：“你猜呢？”
“我认为，最苦的应该是爱别离吧。”声音中有一丝淡淡的无奈和伤感。
“哦？”俊秀挑了挑眉，转过茶罐，只见背面的罐身上果然刻着“爱别离”三个篆字，“要不要品一品？”
有天摇摇头，微微苦笑道：“最苦的，我已经品尝过了……只是不知苦涩尽后，是否会有甘醇留于唇齿间？抑或，人生真的本就是苦难？”
俊秀轻叹：“佛说，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个人修得各自缘罢了，无论甘苦，都是自己品出的，总是不枉此生。”
两人俱是沉默，抬眼看向窗外，只见蔚蓝如洗的天幕上，飞鸟掠过，终究无痕。
俊秀又看到九岁时看到过的那片月光下的树林。独自走在林中，零星的月光透过树影洒下，伴着风声、鸟声，此外一片寂静。忽然，夜风中传来一阵叫声，打破了夜的沉寂。他能判断出这是种野兽的叫声，但没有凶残、没有血腥，只是一种低低的哀凄，如泣如诉。
在这夜色中的树林里，俊秀忘记了害怕，只是朝着那声音走近，渐渐地，眼前出现了一片没有树木的空地，荒草摇曳，在月光中仿佛落满了白霜，荒芜的皎洁之中，匍匐着一只优美的鹿，它被捕兽夹夹住了后肢，伤口正在潺潺地流血，月色中殷红得刺眼。
俊秀走近它，它抬起头，用一双幽蓝的眼睛迎向他。那双落满星光的眼睛里，溢满的不是愤怒，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哀伤。
然后，俊秀打开了捕兽夹，并用一张手绢为它包扎伤口。那张手绢的右下角，有他的名字。
午夜梦回时，俊秀发现自己仍在熟悉的房间里。梦到的，只是往事。
胸口一窒，俊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连忙用手绢捂住嘴，再放下时，那上面已染有殷红的血。
这么多年来，早已习惯了这样吐血——这是从胎里带来的恶疾，大夫说他活不过二十岁。而明年，他就要满二十岁了。
他并不惧怕死亡。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只是，心中有些空落，终究是有遗憾的……
推开窗，一阵清凉的夜风涌入。窗外月色如水，正如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俊秀再无睡意，索性披一袭单衣，推开门，来到走廊上——此时，廊上应是空无一人，只有满廊月光缥缈吧。
茶舍实际上是一座两层的阁楼，底楼是对外营业的茶舍，二楼有两间房，一间是他的起居室，另一间是雇工的。这是惯例。
然而，俊秀打开门的时候，却发现一个身影正立在走廊上，凝视栏外一轮满月，披了一身的皎洁月光，似乎溶进了月色里——竟是有天。原来，夜深不寐的人，并不只他一个。
有天听到响动，回过身来正迎上俊秀的清芒如月光的目光。两人相对无言。只有清冷的穿堂风拂过空落的走廊。
有天的手中似乎握着一团洁白的东西，不易察觉地将它放入袖中。
俊秀恍若未见，只是走上前，凭栏望月：“你喜欢这样的月光？”
“是的。”
“我也喜欢。”顿了顿，俊秀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因为十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我还记得。”
有天微微垂下了头，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半晌，有天突然轻轻唤道：“俊秀。”
“什么事？”俊秀应到，仿佛一切都很自然，并未察觉到这是他第一次唤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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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T 有深厚的语文功底……
最近似乎常见到“人生八苦”
所谓人生都是浮云啊浮云……跑题
从头到尾淡淡的笔调，就像茶一样通篇下来平淡无大起大落但意味深长，泛起丝丝苦/哭意~
其实，我想俊秀最后也没有吃下那颗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