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圆明园归宫，赐婚宫中众帝姬的纶音懿旨似翻飞的雪片，为觉罗氏与世族一道道牵连。除去惠妃早已绸缪的寿阳、宜二主，还有我意料外有关小秋婚事的落定。当然，我不仅为唯一的女儿未受平庸的母亲牵连——亦同旁的望族名氏的宫妃们所出的女儿一样——得以婚配高门而愉悦，更为她不必拘于延禧宫一隅而欢欣。】
【接连延禧宫门的三场送嫁后，延禧只余下我与惠妃。我甚至遗憾相继入宫的新秀未能成为慎赞徽音主人的座下客，好为持神敬肃的宫妃岁月再添一丝波澜。今岁春事的最末一笔、折露殿前的荼蘼花架下，我与惠妃纹枰对坐，手谈棋道。指尖仍沾染常年礼佛的旃檀香，剥啄信指，温顺澹然提起流衍于闇昧角落的、对两桩姻缘的向壁虚构。】
姊姊的两位帝姬皆下嫁乌努是圆满之事，宫中流言却称不知姊姊日后该偏帮亲侄还是两位公主。
【圆满如月尚伴随着阴面，此番相生相随出谣诼与谰言更为平常。然而血亲此类流俗的脉络，并不宜定义这座宫城笼罩下的亲缘。我于储秀宫的垂华馆迁来折露殿已逾多载，缄默地见证着惠妃与寿阳、宜公主的一切。不同于惠妃的先后权衡，所幸的是珠格家并无相称年岁的儿郎，我也无须苦恼于如何推诿族人们的贪惏，可心安理得地为藏秋接受源自上殿的颁恩宠锡。再慢条斯理地拂弄过雪白的龙华，续起冒昧的前言。】
但我知道，相较几位乌努的芝兰子弟，惠姊姊总是更偏爱寿阳、宜公主的。

（本端竟何从，起灭有无际。步踏盈盈，每踩一下都是莲花音。）“你来得早。”
（旃檀过盛，便作苦味，肃妃所临将慎赞徽音饰成柰苑、本是俗所，除却梨花木案上，一卷未抄完的心经，无一似伽蓝殿。绫䌽的影儿飘过来，仅在眼底略了一会儿，就敛上椅内，此际惠妃方才抬眼：）“觉罗主、氏族仆，无根、果焉存？”
“本宫教的是帝女，偏颇的，自亦是她们。不过那日苏充阿与若冲所显诚挚，人皆有目共睹，不感皇天，论宸君慧目炯炯，岂能降幅于斯。你说帮亲、还是帮亲啊——”
（本作姊妹间谈笑，龙船捣入蓬莱，雾散去。惠妃那抹笑颜，驻于唇角，也随岚烟散。）“虽我入籞来十馀载，乌努氏却不乏鸿俦鹤侣，以耀门楣。皆托祖宗保佑，本宫前岁求的平安符，让苏充阿赴赣前一并带去，安康为要。”
“说来，自你与小珠格、”（龙飞凤翥之势，不藏寻常喜悲，故话至此，她略生顿意，即掠过。）“入宫，也过去好些春秋，珠格氏，未有英才杰出？凭你肃贵妃的名衔，也该赚些名声。”

【我与惠妃何曾相似，皆殚竭心力终为女。我固然明白惠妃为二女挑选额驸也各有深意，一位前朝纡双绶，一位为族中芝兰，但我仍愧疚于我在小蘅的婚事中推波助澜的作用，即便找寻巧妙的借口加以掩饰，这只不过是不愿违背惠妃的一步，却未必合乎小蘅心意。】
无论姊姊偏帮哪处，手心手背筋骨相连本为一体，另一处便不心疼啦？
【寿阳乃惠主掌中珠，养得恣意骄纵的脾性，真会有学得小蘅的一半温蔼、体贴夫君的一日么？姊妹间的笑谈，提及儿女们总是触及柔软心肠的，眼中也多几分柔意。】
只怕额驸已有萨宾图亲手所结的平安扣，姊姊的平安符倒成赘余了。
【了了有何不了，已有很久未听人提起小妹，更鲜少踏足钟粹宫门，珠格仪妃不过是史稿中寥寥一笔，谁会在意呢？就如同我搬离垂华馆后，也将与纯贵人、献嫔等人的往事淡忘。我痛心于姊妹情谊的缘浅，更为送她入宫的父兄而怨恨，恝置家书提及的请求便是报复的一步。并未磋砻惠主话中深意，一如既往地倒叹起出身的刍荛自轻。】
珠格远不比乌努氏族钟鸣鼎食，房中濩落，人丁稀疏，遑论能有入眼奇俊。旁人只瞧见这贵妃之位能享泼天的富贵，若无姐姐十余载如一日的提携，谈何今日呢？
【同为帝王的妃妾，惠妃于后宫有位列八妃之荣，前朝亦有效力的父兄与族人；出自小门小户的肃妃体验的宫壸冷情却要多上许多，不过赶逢倚赖惠妃的机遇，恩宠才不至于更是衰微。】
说来，我上有一兄，膝下唯一女见慈，曾做小蘅的伴读，姐姐也应见过。

（谁是尘世中人，便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苦楚。薄愁漫上心头，喉咙似有涩味，缠于舌根处，一时令牧笃里茂林语塞。）“......”
（明瞳倏尔暗，杳霭藏辉，谈笑间的那抹渥彩，委身于旃檀的苦里，顺着延禧寻日里，安静、祥和的气脉，飘散入青冥。便于她、手心手背筋骨相连本为一体的句读中，将蝶睫重重垂落，那个神情可称之为落寞，抑或是知天命后的阔达？）
（少顷，她才将螓首抬高。）“都不要让我心疼，才是最好。”
（牧笃里茂林若非福泽深厚，怎会受宸翰所指，抚育两位帝姬，至红鸾星降落凡尘，如此十馀载，萨宾图与小蘅，一直为她之傲、承欢膝下喜乐太多。然则，深閟的天机啊，却弗让她亲出的帝女有所善终，冠着寿善之衔的青鸟，最终飞回西王母的莲花座下，下一世，抑或能再讨多杯长生汤，陪牧笃里茂林颐养天年。）
（无咎处，寿善亦当陪一位乌努男儿罢？乖戾骄纵的兕公主，却难得贴心，不让牧笃里茂林再因此题而冥思苦虑。乌珠一悠，心底波澜再多，最终出口的章句，说的仍是萨宾图。）“嗤，她哪会做平安扣。该跑到钊阳府邸，寻他两位哲柏福晋学习手艺。要是苏充阿不要本宫的平安符，教稚灵、神京佩着，亦不错。”
（宣王邸里，不藏任何一位乌努的娇女，牧笃里茂林的野心，便仅停于此了。权柄打破闺静，于她而言，甚至有夏虫疑冰之嫌。）
“你瞧，这就是你的不是，真有秉诚，便无累赘之谓。往后藏秋下嫁，总该盼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切莫还怀着这份提防人的心思。”（沿着珠玑坠落的轨迹，二人话至簪缨，一世间起落纷纭，偃蹇之容，自满之意，皆容易在瞬息烟消云散。）
“依我看，该是知根知底的故旧，才能安心。譬若寿阳、寿宜的归处，哪里真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肠？”
“雏既壮而能飞兮，乃衔食而反哺。妹妹膺了贵妃，再替尔兄纳个妾，延续香火，又有何不可？”（此语乃娉婷初成时，牧笃里茂林最厌恶的说辞，当时她安享璎珞珊瑚，流光溢彩，声色纵情。当然无意染指这腐朽、陈旧的说辞。）
（八妃分旨落皇衢，世间无人不晓，虽知繁华如流水，但珠格的话一如既往中听。牧笃里茂林将凤眸弯成柳叶，攲着伊人翠袖，送了句：）“小蘅已开牙，那位见慈如今应以是豆蔻年岁罢？旧日既入宫来做伴读的，还想入来侍奉嚒？本宫身侧，或长春，都不会亏待了她。”

【命运面前，我们不过汀州烟蒻。即使这一二年间的谈笑默契地躲避寿善夭折、珠格仪妃的瘗玉埋香这些波澜，粉饰着妃御生活的风光无贰，以期年节祈福所求如意顺遂、福乐绵绵的应验，然而玉照馆往事教我已将熟稔地将世事都看得凉薄，永无休止地猜度这宫壸的循循法度、譬如蕉鹿之梦。】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兴许萨宾图愿为额驸放下身段，姊姊该欣慰才是。
【宸宫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段往事，珠格道安的又该从何而起？不论姑苏、帝乡、宸掖，茕茕孑立的前半生，至贵妃之位已是侥幸，反倒厚颜无耻要我报以反哺之恩、供养氏族的贪惏禄蠹——荒谬。有关族中的耐心飞灺成烬，不愿将阘茸无能一辈的是非拎出细叙，反复咏叹独属于珠格的陈词滥调。】
姊姊善心该流向别处，兄长纳妾、族中香火，哪桩与我相干？【割席得痛快，又是一番画蛇添足地哂笑。】我只需做敬肃贵妃，教他们远远地、隔着朱墙供奉。
【见慈与我本为至亲至疏的姑侄，即便我与她缘分颇浅，我已在小蘅提及的往事中自我构想起她与我所出一脉的澹泊，冠以不忍见她隳堕于利禄勋庸夤缘攀附的借口，用我无多的权柄助她摆脱承受与我相似的献祭的羽翰。日月跳丸，我的固执己见是否会招来这位侄女如我今日、向我而生的怨怼？直至惠主提醒执子不定，棋局大忌。】
至于见慈么，随扈圆明前家中确有来书，欲借我的名声送入折露殿中侍奉。【这是一桩唯有我与小蘅知道的秘密，暗藏缔结兰因的真相——它本该有戳破的一日，由我向惠主娓娓道来，相陈出前因后果。】但锦屏射雀宴前，我去探望小蘅，已应诺她将此事回绝。姊姊从前便教二位帝姬“凡出言，信为先”，还请姊姊不要使我在小蘅前做了寡信之人。
【与其说我看重这一桩信诺，不如我渴望找寻我与惠主的镜花水月，使小蘅与见慈做我们对称而生的影子。】
【几瓣月白的荼蘼自庭间花架拂面，尔后跌落至青石案上。我很悲观地想：即便宫中花匠堆砌出花间姊妹秋千的盛景，仍无法还原宫妃们天真烂漫的少女年岁。我在这场春末的荼蘼只顾惋惜我与惠妃的曾经，却未料及景治十三年的荼蘼开尽后，再无这样一个寻常午后，能使我们二人亲昵畅谈。】

（她终于是未懂牧笃里茂林的心思。）
（凉风一阵，摇落窗前一树花，可依旧称之繁盛。因着年年岁岁，皆有新叶，皆衬新花，而今无欲处，只盼着旁花先夺上枝头的罢？牧笃里茂林莞尔：）“她从不须变，若是天作之合、水到渠成，就不该变。”
（如此说来，物转星移，却颇得乐天知命的安然。乌努惠妃倚在椅上，檀口送出慵堕的话：）“罢了，人皆有命。咱们是日复一日要定省的命，走，往三宫去。”
（而后锦履踏在芳蕊，各有心思难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