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素还真以前不喜欢吃糖。
有可能是源于他骨子里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硬汉一类的人物，纵使完成理想的路上有千般不顺，也想不到用吃糖的方式解决问题。
（二）
在素还真的一生中，第一次令他彻底绝望，被迫着直面痛苦的命运，是灵心异佛因他而死的时候。
那时候他觉得灵心异佛在他心目中是完美的接替自己正道领袖的人选——灵心异佛有智慧，有手腕，也有素还真所无法企及的慈悲心肠。素还真能够全然的甘心情愿的把自己的理想交待给灵心异佛，但灵心异佛却并不打算接下这个重担。
当眼睁睁看着灵心异佛烧为一滩灰烬之后，素还真有很长一段时间难以接受。为什么素还真不可以死去？他很累了，他想要休息，明明有很多人能比他胜任这个位置。素还真并不比任何人高贵，也没有人比素还真低贱。他因此而怨恨这个世界，怨恨所有阻止他为灵心异佛牺牲的人。素还真明明可以在这个时候完整的结束他的一生——能够为灵心异佛而死可以抹消他在世上所有污迹，可以证明他在世间最纯粹的清白。
但他的所想却受人阻拦，受到最亲近的朋友的阻拦。
虽然波幻迷掌的掌劲已经解除，但素还真内腑受创，仍然要服药调养一阵子，加上他那段日子情绪低落难以振作，便干脆闭关不出，失魂落魄一般。
崎路人自然是生素还真的气。他那时候忙着替素还真收拾烂摊子，见了面免不了要夹枪带棒的嘲讽一下素还真，他总以为这样能让素还真重新振作起来，但不成想却弄得素还真更加抑郁难伸，索性躺在床上一病不起。除此之外一边忙着收拾烂摊子一边生素还真的气的还有一页书——那时候初来乍到的一页书还不会安慰人，尤其是对当时的素还真，他满心满眼的就是恨铁不成钢的冷漠不屑。
素还真更觉得歉疚，他愈发觉得自己配不上灵心异佛的牺牲，又隐隐有些怨恨异佛轻易的将重担扔回给自己，时间一久，竟然病的愈发沉重，难以支撑了。
一日素还真从昏沉中醒来，头晕目眩，身边案上放了一碗已经凉透的药，和一小碟酥糖。
那一小碟酥糖应该是山下街边百姓常吃的，印着店铺名字的油纸还垫在酥糖和碟子中间，看着蛮眼熟，大概就是某个翠环山下的小店，偶尔上山路过瞥见，便不觉得陌生。
素还真是不喜欢吃糖的。
但那天他却从床上支撑起来，探身将花生酥捻起来一块，咬了一小口。
吃了糖，似乎那些个苦涩的味道便能缓解许多，连带着那些个令他消沉萎靡的心思，也如湖心秋雾，被初升起的太阳一照便烟消云散。

（三）
素还真喝药吃糖的事最先被一线生发现，嘲笑了好一阵子。
他不甚在意，被道友嘲笑也没什么心情反驳，只是翻了个身，冲着床里面，将被子裹紧了些。
一碟花生酥，只被咬了一小口。给他准备糖的人大概看出素还真不喜欢这个，第二天和药汤摆在一起的是一碟芝麻酥——看油纸上的印记，仍是山下那家店。
自然后来芝麻酥也是只咬了一小口罢了。
（四）
素还真的身体渐渐好转，心境也更加坚韧。在此之后，他也曾一筹莫展，也曾怀疑失措，也曾束手就擒，但却从来没再想过要放弃。
虽然他知道一开始给自己买糖的人一定不是道友一线生，但一线生却逐渐开始习惯给他顺手做一些甜点。日久年深，素还真的口味就愈发刁钻起来，他也不明说，喜欢吃的就吃一两块，不喜欢的就一小口，明明白白的摆在案上，示意着主人的心思。
素还真总觉得一线生应该是懂自己的，不喜欢吃的糕点就不必再次出现在桌上，但是管家兼茶僮却并不这么想——一线生秉持着不要浪费的好习惯，还没吃完的糕点仍然放在桌上，不吃完就没有新的吃。
有意思的是，只要叶小钗到访琉璃仙境，之前吃不完的糕点就会消失不见。
一两次以后，素还真便猜到是叶小钗刻意将自己不爱吃的甜点撤下去。掌握文武半边天的脑子自然也能联想到，当初灵心异佛身亡，素还真意志消沉，也应该是叶小钗将第一碟花生酥放在案头手边。
但这是素还真的猜测，素还真不愿意挑明，却喜欢拐弯抹角的试探。
他开始恃宠而骄起来，面前摆着一线生辛苦做好的桂花饼，却被素还真明目张胆的嫌弃。
“好友，素某不喜欢桂花饼。”
一线生翻了个白眼：“有的吃就不错。素还真，你也不要太过分。我一线生同你共修百余年，也没见你喝药之后要闹着吃点心。”
素还真笑了笑，悄悄瞥了一眼叶小钗，抿了一口茶，手边的药却不喝。
沉默的剑客垂着眸子，应该是没有发现。
“喂素还真呐，再不喝药凉了就更苦，你快些喝，我还要洗碗。”
素还真将茶杯放下，自顾自的点起菜：“素某想吃莲子糕——用新摘的莲子捣泥，和着龙井白糖，上锅蒸熟……”
一线生：“什么碗糕！卡紧一点！”

（五）
一线生没来得及给素还真做莲子糕，便葬身大海。
那段时间素还真没人照顾，形容也有点憔悴。他不止失去了一线生，也失去了儿子素续缘，连同结拜兄弟青阳和莫召奴也自顾不暇。叶小钗不肯在琉璃仙境久住，推辞不忍麻烦素还真，素还真便更孤单了些。
琉璃仙境空阔了很久，最后就连地气都被主人亲手毁去了。
（六）
素还真这辈子喝药喝得最多、最难以下咽的日子，就是在云尘盦养伤的时候。
一线生照顾素还真称得上体贴，但始终是把素还真当成一个强悍的男人，相信这位文武双全的道友是能够自己照顾自己的。但在云尘盦的那段日子，虽说素还真确实手足不仁，筋脉尽断，难以行动，但素续缘照顾得实在太过无微不至了一点。他担心素还真脾胃虚弱难以承受那么多汤药，一口喝下去会呕吐，便将汤药分成好几份，一天要喝十余次，每次只喝一小口，除此之外，诸如药石汤浴针灸按跷，只要是素续缘知道的治病招式，全都要在素还真身上用一遍。
素还真是最不敢忤逆素续缘的心意的，这些无微不至的细巧心思，他一直都知道是续缘的好意。
然而若是换成一线生在左近，他大概是要将药汤放凉了再一口喝进去，而后或是呕吐或是吸收，但凭天意——最多是呕吐时候小心被挚友骂，说什么衣服不好清洗之类，还要在言语上安抚一线生的碎碎念。
但若是在素续缘手里，那即便是再苦的药，也要一天分好几次喝下去。素还真甚至觉得自己一天到晚嘴里都是苦药的味道，片刻不得停歇，这时候倒是更加想念在琉璃仙境时候，叶小钗为自己准备糖吃的日子。
想到这里，素还真缓缓推着轮椅往悬崖边去吹风。他知道是叶小钗一开始为自己买糖，却从来没挑明过问。他有时候觉得奇怪——叶小钗在他心中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可事实却常常反过来，是叶小钗一直保护着素还真，哪怕是汤药的苦涩，他也不愿意让素还真承受。
他们是有默契的。所以素还真知道是叶小钗买糖之后，就不敢多问，生怕问了反而显得两人生分，但他又着实好奇：叶小钗何来这样的细腻心思，想到给素还真准备这些东西呢？
“爹亲，该喝药了！”
“……嗯。”
素还真被打断思路，闷闷的应了一声，见到素续缘气喘吁吁的跑来，又制止了素还真自己操纵轮椅的动作，偏要帮他去推。
素还真知道素续缘关心自己，但说实话，要是素还真自行恢复，说不定此时已经能走路了——他素还真是什么人，什么样的苦痛没尝过。不过是重新掌控已经断裂的筋脉而已，大不了重头来过。当初他曾中波幻迷掌，是灵心异佛换命给他。风采铃被困千邪洞，是崎路人以命相搏。如今不过是区区残废，难不成还能奈何素还真一辈子？
素还真可不是那么轻言放弃的人。
“来，爹亲，小心烫。”
看着递到嘴边的汤勺，素还真微微蹙着眉，收回方才的豪言壮语，心道：劣者现在就想放弃了。

（七）
叶小钗和一线生，也就是屈世途一同来到云尘盦，大家太久不见，好不容易能围坐在一起谈笑，却不想被素续缘打断。
“爹亲，该喝药了！小心烫……”
素还真原本精神焕发的样子立刻变得有些委顿，看着那一勺底黑漆漆的药汁，沉默片刻才肯张口。
他刚将药喝下去，叶小钗便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的展开，里面是一个一个小小的淡绿色糕点。这些糕点看起来有些散碎，不止是因为旅途颠簸，也因为蒸熟的时候火候掌握不纯熟。好在素还真不挑剔，看到叶小钗将糕点捧到自己面前，便抑制不住的嘴角翘起。
他哆哆嗦嗦的捏起一块糕，因为实在难以掌控力道，那一小块糕点瞬间便在手指尖碎成碎块，他想用力捏着，但手却不听使唤，越是用力就越是捏不住，一口糕还没送到嘴边便从指缝里洒落，变成细渣零零散散全落在衣襟上。等到素还真千辛万苦的把糕递到自己嘴里，就只剩下指头上沾着的一点点碎渣了。
就这一点碎渣蹭到嘴角，沾到舌尖，素还真尝到莲子的清香和龙井的清苦，尝到了白糖的甜蜜——都是他喜欢的味道。他惊艳于口中的香甜，眼睛里都冒了光，忙不迭的还想再吃一口。
没有人催促他，没有人嫌弃他，也没有人帮助他。
他最想吃的莲子糕在叶小钗手中，那人稳妥的为自己捧着。他只需要克服自己沉重的手臂、笨拙的手指，只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毅力，就能在无穷无尽的苦涩之中，得到额外的一点点糖。
（八）
素还真的死太过惊天动地，即便是远在天外南海的叶小钗都心有所感。仰望巨大的陨星划过天际，徒留一片凄凉。
第二天，叶小钗买了不少酥糖甜点，陈列在桌前，每样都尝一小口，尝过后还煞有介事的摇摇头。等都尝过后，叶小钗便着手搜集莲子，捣泥拌茶，加糖之后上锅蒸熟。不知为什么，他做的莲子糕永远都不成形，明明上锅前拢好了形状，蒸罢却变成一锅碎渣。
他有些懊恼，捏起来尝了一口，也不知滋味，只得又摇了摇头，回忆起那人吃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样子，便又点点头。
长河南星好奇，也拿起一点尝了一口，只觉得噎得满口糕渣，蒸过之后把莲子粗粝的口感更加暴露清晰，便呸呸呸的吐了出去。“什么难吃的物什，蒸糕点怎么能不放酥油呢？”
他看到叶小钗恍然大悟的表情，觉得实在莫名其妙。
“叶小钗，你又不能尝味道，做这个干什么？”
长河南星和叶小钗混熟了，愈发的口无遮拦，之前还带着谨慎小心，现在简直和金少爷没什么两样。
因为特殊异能，长河南星能听到叶小钗内心的声音。那个男人低沉的嗓音缓缓流淌过心田，令人十分温暖。
他吃了太多苦，我想帮他加点糖，让他高兴。
长河南星一双大眼睛困惑的眨了眨：“你说谁？”
（九）
素还真有过很多朋友，但叶小钗在其中最是不同。具体哪里不同，他曾说的很明白。
“知己似兄弟、兄弟似知己,叶小钗对我而言，不仅是素还真身体的一部分，早已是素还真生命的一部分。”
所以素还真吃糖和叶小钗吃糖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么想着，素还真又要了一大杯珍珠奶茶，要放很多很多的糖。
他仍然自认为是一个硬汉一般的人物，但他也可以吃糖。这么想着的时候，叶小钗端着他的珍珠奶茶来到桌前，把奶茶塞到他怀里。
“素还真，糖吃多了可是会变胖！你看看你，新衣服做了没多久，又要重新做了！”屈世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拿着皮尺，准备帮素还真量身。
素还真哼了一声，呷呷嘴，心里却想要不要控制一下呢。
他看了一眼叶小钗，叶小钗正准备将面前那个原本盛着莲子糕的空盘子端走，似乎并没有听见素还真所想。
唔，还是算了，劣者还想吃莲子糕。
叶小钗脚步一转，往莲池去采莲蓬去了。

——END——
不知道在贴吧会不会被屏。
习惯了（远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