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如果仅仅是眼盲倒也罢了,再加上耳聋,那几乎就像把人放进了一个黑暗无声的匣子里,同这个世界完全隔绝。李行墨本就是一个突然出现在此处的陌生人,身份未明,此时又为了救人甘冒其险,导致突发聋瞽,这样的变故很难不令人又惊讶、又惋惜。
李行墨本人仍然是最先从震惊之中回神的人,他强忍住胸前绵延不绝的痛楚,支撑着想要自行坐起来,可是却因为半途脱力而倒了回去,百里雪见状赶紧上前将他扶起。李行墨似乎一怔,摸索着握到了百里雪的手,道了声:“雪雪。”
百里雪有些吃惊:明明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但他为什么在聋瞽之中,凭着握手的刹那就能知道是我呢?想到这里,百里雪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温暖——世上竟有人能如此了解我吗?
当年李行墨提拔百里雪至都尉,一直留在自己身边,每每提点他多修习内功,那人却不听,只爱钻研刀法。后来到了战场上,百里雪握刀的手多次被震得虎口迸裂,留下一条一条层层叠叠的瘢痕。百里雪本来皮肤就白皙,在战场上风吹日晒也并未弄得粗糙黝黑,他身上也不爱留疤,再是狰狞可怖的伤口,痊愈之后也只是细细的一条疤痕。可是李行墨太熟悉百里雪了——到后来,百里雪虎口上的疤几乎都是李行墨亲手弄出来的——为了鞭策百里雪修习内功,为了让他刀法长进,李行墨与他对招从不手软的,将他打翻在地,将他虎口撕裂,将他剑指咽喉,让他在自己严苛的训练中被迫的成长。
陆离敏锐的眯了眯眼:为何李行墨对百里雪熟悉到这种程度?聋瞽之下单凭握手就能判断对方身份,这不是一般交情能做到的。在座的白歌同百里雪关系最为亲密,但陆离也不敢肯定白歌能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还能就此辨认出雪雪。
百里雪见李行墨唤了他一声之后便陷入沉默,以为他是因为突遭变故有些伤感,本想开口安慰,但又想起对方听不见,一时间那只被握住的手收也不是、留也不是,有些尴尬。
倒是李行墨迅速的放开了百里雪的手,垂着眸子道声:“冒犯了。”他短暂的停顿了一下,声音语气如常,好像完全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影响。“在下误入军营本是无心,承蒙将军仁慈,未将我治罪。只是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不克久留……不知将军能否容我离开。”他安坐在床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倒是比百里雪更有处变不惊的大将风范。
百里雪怔怔道:“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言罢又想起对方听不见,急的直跺脚。
陆离皱了皱眉,道:“我倒是觉得,他似乎是不想死在营中。”
百里雪听了陆离的话,更是心急,转头又问灰姐道:“灰姐,这是怎么回事?不就是中了毒不能运动内功,为什么会突然又聋又瞎的?”
灰姐被问得直叹气:“雪雪,你也讲点道理好不好。这人本来应该没命的,现在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老天保佑,就别抱怨了。”
百里雪还想说什么,突然又听李行墨道:“将军不必担忧在下会泄露军机……”他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这句话没什么说服力,但又不知如何解释,只是道:“这里的军情,在下一概不知。”他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床边想要站起来,但他似乎用不上力,就连站稳都有些困难,只是这个动作便让他出了一身冷汗。百里雪自然的将他扶住,摸到李行墨的冷汗透出衣衫,冰冷的吓人,他立刻狠狠捏了一下李行墨的胳膊,咬着牙道:“不行,你决不能走!”
李行墨原本金色灿然的眼睛仿佛蒙尘的珍珠失去了应有的光彩,目光落在了不知名的虚无之地。他被百里雪掐住有点疼痛,感受到了来自对方因为过分担忧而显出的怒意。他莫名的有点开心,但又笑不出,心里微微冒出来暖意,又不敢去抓紧。他想了想,又道:“军营内有李某的一位故友,在军中担任要职,在下希望它能陪我走一程。”李行墨说完这段话,有些微气喘,冷汗迅速打湿了鬓角,本就披散着的乌黑长发被汗水粘在脸颊上,一丝一缕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江暮云这时候也觉得不对:“这人哪来的故友相陪……要是真有所谓的故友,早在他刚来的时候就该说清楚了。”
白歌眨了眨红亮亮的圆眼睛,天真到有些迷糊的问:“这个故友不会就是雪雪吧?看他跟雪雪很熟的样子。”
百里雪不知为何脸色涨红,争辩道:“我跟他才不熟!”
江暮云武将出身,自然是奉行有恩必报,李行墨想走,江暮云肯定愿意帮他这个忙。但此时百里雪态度强硬,说什么都不肯让李行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离开,硬要将人留在身边。而陆离则对此人尚不肯放松戒心,他总觉得这人的突然出现会给未来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还不如尽早让他离开——一时间,几个人各执己见,互相都难以说服。
虽然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不休,但李行墨是听不见的,他自顾自的道:“此处药香弥漫,应当是药庐内……灰姐,烦请你将佩剑归还。”
灰姐还没反应过来,百里雪已经伸手够到了桌上的剑,递给李行墨。李行墨没有反应,他就塞进李行墨怀里。李行墨摸索着拿了剑,在手里掂了掂,又抽出一小截来。但他看不见剑光,又听不见剑吟,一筹莫展的皱着眉,不能确定手里的剑是不是他的优昙婆罗。陆离看他这个样子,终于确信了李行墨是真的聋瞽——李行墨将这剑看得十分重要,此时这番举动不似作假。于是开始指点其他人:“你们看,这人比你们谨慎多了。”众人虽然不屑的很,但也不得不承认李行墨确实细心且谨慎,现在这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倒是让众人好奇他如何验剑。
优昙婆罗是诛邪之剑,不能沾染凡人鲜血,否则会制约其中清圣佛气。李行墨不知现在手里的剑是真是假,又一时没有办法验明。他想了想,突然道:“阿云,我曾救你一命,现在我有一事相求。”
江暮云立刻表态:“请恩公明言!江某一定照办!”
李行墨虽然听不见江暮云的话,但也熟知他性格绝对会言出必行,便嘱咐道:“李某的剑名叫优昙婆罗,是由九天玄铁打造,蕴含佛气,举世无双。若有人趁我耳聋眼瞎之际将剑骗走,请你务必替我追回。”
江暮云立刻答应下来,还气势汹汹的瞪了陆离一眼。要不就说嘛,平时做人一定要人品好,不要弄到关键时刻都没人信你。陆离平白背了冤屈,简直要呕死。李行墨自然是放心江暮云的人品,于是将剑背在了身上,中间自然少不了百里雪的帮忙。收拾停当之后,李行墨再次要求去见那所谓“故友”,对百里雪道:“将军,请你将我送去辕门外吧。”
百里雪好奇那故友是谁,又不想放他走,一时犹豫。白歌看出了他的顾虑,又十分好奇那在军中担任要职的“故友”到底是什么人,于是劝道:“雪雪,我们先去辕门外看那人是谁,反正我们这么多人,这个李行墨站都站不稳,还又聋又瞎的,难道还能让他跑了不成?”
百里雪觉得有理,于是一行人呼啦啦全去了辕门之外。辕门外有重兵把守,百里雪一路搀扶着李行墨在辕门停步,众人看了看守门的几个牙将,问李行墨:“你朋友是哪位?”
李行墨虽然聋瞽不知人,但也从明显的停顿中知道已经到了目的地。他用手指扣成环,吹了个呼哨。守门牙将见他突然发出信号,立刻训练有素的将刀枪亮了出来。百里雪护在李行墨身前让牙将收刀,陆离则提醒百里雪不可放松警惕,正在剑拔弩张的时候,突见一匹战马从营里跑了出来,撒欢似的奔向李行墨——正是百里雪的坐骑,名叫小黑。
百里雪的战马是三朝元老武阳侯所赐,全身乌黑,四蹄踏雪,没有半根杂毛,对人对事一向疏离,不愿让人抚摸骑坐,就连百里雪都只在战时配合,平时不能随意逗弄。可现在,百里雪看这黑马亲昵的嚼着李行墨的衣袖不肯撒嘴,鼻梁用力蹭着李行墨的前襟,吃惊之余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被这匹马硬生生挤开了。
李行墨拍了拍马脖子,扯住它的缰绳借力站稳,唤了一声:“小电。”黑马听见这熟悉的名字,更加卖力的扬了扬头,示意李行墨坐上去。
百里雪不知为何没了自信,小声纠正道:“他……他叫小黑。”
小黑是老侯爷给马赐的名字。李行墨平日喜欢穿黑衣,武阳侯就故意给马起了这个名字而后送给李行墨,这是老侯爷的一个玩笑。小黑是百里挑一的神骏,能日行千里,疾驰如电,所以李行墨给他改名叫小电。
百里雪死后,李行墨变得疯狂冷血,宁可牺牲一切也要为百里雪复仇。小电在最后一战中同李行墨并肩作战三日三夜,当时全军杀红了眼,战场宛如修罗地狱,每一寸土地都沾染过鲜血。等李行墨将敌军全数歼灭的时候,才发现小电身中数箭,失血过多,强撑到主人下马后,倒地立毙,用生命陪着李行墨走完最后一程。
小电死了,夜国君主也被李行墨一箭射穿了咽喉。而后李行墨从乱军中消失,隐姓埋名藏形匿影,再也没有出现在军中朝野。
李行墨将衣角从黑马咀嚼的嘴巴里拽了出来,又拍了拍它的鼻梁。而后他转身郑重的拱了拱手,是告别的意思——虽然他拱手的方向与百里雪偏离太多。他说:“百里将军,这位就是在下的故友。恳请将军让故友送我一程,一天后它将自行回归。”言罢,他摸索到马的缰绳,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又转头对着虚无道:“夜国今晚夜袭,不毁粮却运粮,说明他们此时当面临……”
这句话本不在李行墨计划之内,可是他临行前实在不放心百里雪,这才忍不住出言警醒,可也是因为这句善意的提醒出口,才让百里雪等人有了可乘之机。
李行墨话音未竟,百里雪突然动手,并指作掌欲将李行墨击昏,但李行墨似乎早有准备,微微一侧身用背后剑柄去扛,而后牵住缰绳欲上马离去,可是没想到江暮云率先从另一侧牵住了小黑,白歌同时用短鞭一卷,将李行墨手臂反拧到身后,膝窝又被陆离踢弯跪倒在地。这一系列动作只在转瞬之间,李行墨不敌众人同时出手,内伤又恰好爆发,噗的喷出一口血,双眼一闭,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