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春—山居往事

也不知你何时在此落下第一户人家，数百年来静卧在天目山北麓的山谷里，村落依山而建，傍河而眠。河滩对于山村而言，确实是不一样的存在，它的地貌，它的生态，它的喜怒，迥异于分列两旁的大山，即使她们离的如此之近，却又分的如此之远。河是无名小河，宽阔的河滩上布满了或青或白的鹅卵石，芒割（荻草）便在这河滩上肆意生长，丛丛落落，成为耕牛最新鲜的草料，也是孩子们掏鸭蛋的乐园。河水清而浅，洗衣洗菜，濯冠濯足。难忘朝阳下，水面波光粼粼，孃孃们蹲在水边，左手扶青石，右手舞榔头，伴着铿锵有力的敲击声，浣洗的衣物被激发出阵阵水雾溅出去老远，一起漫出河边的，还有她们那家长里短的谈笑风生。
河里总有几处石步可以跨过水流到达对岸。石步其实就是大块的石头，在河滩随处可见，蟹蟹（螃蟹）们喜欢躲在石头下，大头龟、剪刀鳅这类不好吃的鱼也喜欢趴在有石头做掩护的浅水中，白条鬼、青石斑这些鲜美的家伙则藏身在水深的地方，要抓到它们可不容易，或要做拦水坝，用打杵笼赶鱼进笼；或要在水边找鱼倍子（麻鱼草）敲出汁水，麻翻了鱼儿捡进背篓；最好玩的还是用筲箕端鱼。把调了香油的面粉团涂在筲箕底部，盖上剪了方孔的竹垫子，这样一个抓鱼的陷阱就做好了，放在鱼群出没的水中，压上几块石块，剩下就在岸边静静等待。油香和麦香会引来嘴馋的鱼儿，等它们游进筲箕大快朵颐时，只需轻手轻脚走去端出水面，就像开盲盒一样，期待里面有想要的收获。这些小鱼小蟹一般会被当场挤破肚肠，清洗干净，回去裹上面粉进行油炸，这份鲜香总是和收获的快乐相伴而来，到现在还难以忘怀。

河边就是大山，山是山村的绝对主题，是山里人安身立命的根本，这里的故事、传说、信仰都和山有关。从村头到村尾，一路上的土地庙、社公庙，再到猎神庙，山神们在缕缕香火中护佑着一方平安。
因为多山少田，祖祖辈辈不得不向山要粮食，山脚近水处的河滩被改造成了水田，山坡平缓处被平整成了旱地，就连更高更陡的山壁上，也要砍去杂树，烧出一片火地，用来种苞萝（玉米）。田地得来不易，石埂便相伴而生。山民们用石块垒出墙埂，或沿河堤护岸，或沿田头固泥，更不用说村里的房子，哪一片屋基没有石埂的加固和保护？埂的大小不同，所用石块也不同，像沿河的河埂、坎子上防滑坡的屋埂，用的是近一米大小的青石块，要两个健壮小伙子一块块抬着垒上去。河埂绵延四五里，屋埂高有一两丈，都要对抗水流的冲击，一个护良田，一个安家宅。除了这些大埂，便是坡地上固泥的小埂，这些用的都是寻常大小的石块垒就。村中老汉闲来无事，一个重要工作便是上山作埂，护田地，固树木，新埂叠旧埂，等老汉去世，也将像祖辈的坟茔一样，砌上一个小小的石埂，深深嵌入山神的怀抱，成为最后的归宿。
石埂上下生长着苦李、慕子（蓬罍）、竹笋，少时不知数，只记得风和日丽的晴天，便是和小伙伴们爬坡过坎去摘野果、抓昆虫的好时节。我们会用竹篾环一个脸盆大小的圈，然后固定在长竹竿的一头，形似一个长柄的放大镜。然后满世界找蜘蛛网，一般在屋后的猪栏里，总有那种傻大个的黑蜘蛛结下的大网，蛛丝又粗又黏，我们便不客气的用竹圈一绕，一张蜘蛛网便成了最好的捕虫网。然后就能看到，村子的巷弄里窜出几个皮孩子，人手拿一个长竿子，窜到蜻蜓蝴蝶多的地儿一通乱舞，便能用这蛛网粘下好多。孩子们开心的回收“战利品”，或坐在步槛（石头门槛）上，或坐在石爽（大门口的石墩）上，小心翼翼的取下被粘牢的昆虫。蝴蝶被捉去，惨遭扯住口器观察是怎么喝水；蜻蜓大抵是要被关进房间，让它发挥吃蚊子的功能。

山是劳作的辛苦，河是放松的快乐，山河间的村落是苦与乐的交点，是思与念的原点。
现在想想，儿时的山村，即便已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但仍是一派小农社会景象，除了盐不能自给，其他都能自足。所以农家的搁伙（工具）往往很多，光是筛子就有五六种，用来筛豆、筛米、筛糠、筛粉。还有各种功能的农具：打油菜的梨花落，打稻子的坞桶，晒稻子的花落耙，选良种的风扇，甚至还有舂米的水碓，一个小村子就会建一座。山村虽然已经通电，但电视还未普及，人们还要计较点灯和点火哪个划算。记得有一次发大水，冲坏了线路，断电三个月，人们似乎毫无影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需要纳鞋底，便点上煤油灯，热了就去门口的篾床上乘凉。篾床是用竹板搭出来的，一般高一米有余，宽三米左右，长有七八米，家家户户都搭在门口的空地上，是山里人晾晒东西的晒场，晚上又是坐上去乘凉聊天的好去处。我家在村子中间，热天的晚上，门口的篾床那就热闹起来，大人们聊得起劲，孩子们则把台簸（大的圆形竹筛）放在篾床上，坐在里面玩纸牌。天光暗了，就躺在里面看星星，天上的繁星点点，对岸山上竟也有点点繁星，不知是萤火虫还是猎人带的矿灯。
如今，石埂石步依旧静卧山水之间，白墙黑瓦的村落却已变成了钢筋水泥的楼房，大部分山民和我一样奔波在外，为讨一口生活。田园往事不都是美好，当下冷暖人各自知，山神们也抵御不了房子、车子、医疗、教育这样的巨兽，眼睁睁看着他的子民被裹挟而去，在时代的洪流中，或春风得意，或辛苦挣扎，只剩下倾颓的庙墙和褪色的神牌，还残留着上个时代的一点气息，也正是这一点气息，让山民们感到，家还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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