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一别后，便成日企盼再入大明宫的时日，不住忖思着，该以何种理由绕去含象殿，见她的第一面，又该说些甚么。实际上，我的思绪在悔与不悔间徘徊已久，悔着不该同阿耶的嫔御行此越矩背德之事，又无时无刻不被那一日的温存勾得意乱神迷，直到已然身处御苑，仍未有定论。】
【我在园中见到了她，当下的武陵王已经很擅于隐藏秘密，长随就在不远处防风，四下并无第三人。程盏的神色并不自若，甚至添上几分慌乱，躲闪着我的目光。直至我快要行至她身侧时，程盏却猝不及防转身欲逃——】
你去哪？
【那是毫无情感在内的一句话，平静地甚至不带声调的变化，但却又坚定得直戳人心，将程盏的脚步止住。】

（春殿晴曛，心扉却陷入悲观的湖泊之下。程盏忧虑时习惯性抿着檀唇，并且视线刻意回避——她的眼睛不会说谎。李持剑的迫近，使得他们保持冷静的默契被无可转圜地打破。她有自知之明，青琐朱庭，抑或维扬江畔，她只是一叶飘零的弱柳，永远如菟丝子般攀附，学着媚悦于上）
殿下，（程盏既不擅长控制局面，也对理智偏航束手无策。她的回复尽量宛转再宛转）我该回去了。
（暌违后的重逢并没有“不胜驰念”之说，甚至略过悱恻的寒暄，飞速叙别。毕竟背叛王权的秘密，理应消散在兰夜里。那份海晏河清、四海承平的安稳值得所有人珍惜）古云无过天极，究数而止，
（精细描画的眉山黯然长蹙，程盏极力掩饰的情绪还是有所流露。从神明手中偷窃的欢愉显然充满虚妄，他们握不住这样的火，迟早会烧坏他们的绶带衣袍。）
（羲和晏灿，映着圆木苓茏。她轻柔赓续）殿下才进封武陵，别辜负你阿耶的厚望。

【褪去了醉态的程盏与那夜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耳畔的温声细语变作乏味的古语，她又戴上了立身大明宫的面具。轻轻冷笑一声，旋即又抹平嘴角的弧度，一双鹰目就这样注视着她，不留丝毫退却的余地。】
慎才人倒是懂这些圣贤道理。
【我当然清楚，刻下身处御苑之中究竟在做些什么——无非是背叛**与皇权的大逆之举，再多出一双眼睛，一张嘴，就足以令我跌落神坛，阿耶不会对此有丝毫宽宥，哪怕是亲生骨肉也不能例外。可这样的危险与刺激，实在太过迷人了。再进一步，凑上前去，一把握住程盏的香肩。我们贴得很近，近到可以听清她紧张局促的呼吸声。】
可我只知道人生苦短，须得及时行乐。
【抬眼巡顾四合，这片宫室於我而言的确陌生，但在不久的将来，大抵就是我与她的寻欢之所。】你忘了，这个地方，是你告诉我来的。【又沉声质询】你是怕阿耶的雷霆之怒，还是替我的将来担忧？

（清曜的光眷顾着程盏前额、眉骨和乌睫，显得盈盈可爱。但李持剑的反应实在太轻薄，她魂灵的万端困顿挣扎，他不屑一顾。程盏不得不承认，李持剑矜高倨傲的面孔，足以叫长安簪缨的女郎们“心愉于侧”，连她自己都险些受之诱骗。）
（承欢时的媚态仿佛和她此刻判若两人。她像一片孤冷的远云，语调十分平淡）
忘掉我们种过的因果吧，殿下。
（白檀幽沈，雪松明澈，李持剑的气息依从他的形影淹没程盏。她挑剔的心难得不抗拒，这般熏香勾结前夕夜宴，让程盏神思迷航。以至于忽略了那双劲峭如风的手，似乎有轻易捏碎肩峰的本领。她柔弱的春纤贴近他的心口，却是施一些微细的气力推开李持剑的控制）
是我鬼迷心窍。（程盏的声音带着哽咽）
（煎熬的太阳吞噬了兰夜蛊术，使得她不能对礼崩乐坏降下的恶果置若罔闻。何况年轻气盛的情思向来难维持，李持剑生长于宫阙，见惯恩渥的飘渺和短暂，他的爱，如何救赎脆弱的她呢）
对，我害怕他发现，那我将一无所有。

【轻柔的力道施於胸口，但在悬殊的力量对比下，程盏的反抗只是徒劳。直至此刻我才意识到，她并非是在欲迎还拒，含泪的双目和颤抖的声线里，只有恐惧与懊悔，似乎月夜园圃的片刻旖旎，只是一场早已破碎的美梦。仍是不肯死心，又问】
鬼迷心窍？可我记得，那一夜，你不也乐在其中吗？
【真正令我失望的，非是她的无情，而是发觉程盏似乎与大明宫中的一众嫔御并无分别——她们日夜期盼的，只有丁点儿飘渺的皇恩，毫无希望地在四方宫阙中消磨年华。这里的女人太多了，像她一样，只在角落中默然绽放于凋零的女人就更多了。】
那你现在又有什么？他给的少得可怜的恩宠，还是这个可有可无，无人在意的身份？
【年少的帝嗣不肯相信，初尝情爱的甜蜜，对于另一个人只是个致命的错误，遂试图以残酷的真相迫使她回头。】阿耶身侧多的是像你一样的女人，【话锋一转】但我不一样。
【是很坚定的言辞，甚至带着颤】我只有你。

（广陵雨霁，程盏收到遥远的家书，自此顾虑如水倾倒漫延，霏霏似清露）
你还知道我们的身份？（她的诘问很锋利、很直白，余弦未了伴随着郁结弥久的怅惘）君是君，臣是臣。他是天子，一道罪诏就牵连无数性命。届时你如何转圜......
（情爱好像初春的梅子酸涩。有的人站在树下望梅止渴，期待食之生津，殊不知得来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宸宫已经困住程盏的躯体，她哪里敢奢求爱情自由。以君王施舍的名分傍身，平稳顺遂，度过循环往复的昼夜，称得上万幸了）
（程盏涉世经历虽然不算富厚渊博，但是略胜他些）殿下太年轻。
（须臾的停顿似乎在斟酌他诚挚眼神的分量。程盏移开乌珠重新审视，露台的繁花瞬间苍老了，她的心亦然。尔后她轻轻摇首，鬓间珠钗垂落的流苏一并摇曳骀荡风中）
殿下此生，不可能只有程盏。

【年岁的差距、身份的约束...还有太多的东西，如同鸿沟一般横亘在我与程盏之间。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我，早早放手才是明智之举，但我仍是不肯死心地，道出一个足以反驳她的事实。】可****大了几岁？
【君父的年岁摆在眼前，她应当知道两种选择的结果如何。我总以为是在将她救出泥沼，却不曾想她是甘于深陷其中。】
【年少气盛时，做事总不计后果，我从未思虑过，如若一朝东窗事发，我、她，甚至母妃该如何自处。情爱确能令人冲昏头脑，但无人能预知明天与意外谁先到来。或许明日即是天崩地裂，九州尽毁的日子，那么刻下对于触犯君威的忧虑就变得毫无意义。我如是想着，可程盏已经理智得有些冷漠了。垂颈默然良久，终于艰难地下了决心。】
你要本分，要安稳，本王许你就是。
【她要的安稳即是一个没有李持剑的世界，一切重归旧位，仿佛良夜荒诞的行径从未发生。而这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年来说，实在太难了。当神识已被情与爱左右，不能自持时，唯有距离上的遥远可以暂时奏效。】
下月初八，我就要动身去扬州了，【话还未毕，先一步转身离去。】再无人来打扰，你可满意了吧？

（程盏像一只缩着脑袋的三花猫，余光望着李持剑的神情一点点变得严峻而阴沉，而她想宽慰他的字句挹受理智束缚。最后，悲默的氛围弥漫四周。程盏不欲伤害他，又不得不逼迫自己动心忍性）
（乌瀑柔长似滑腻的绸，轻垂于她螓首之后。当程盏侧过鹅颈以回避他无声的质询，绿云亦然怠惰地落下来，遮住她的前额和半边颐靥。她的视线里已经没有李持剑，可他冷冽的语调还折磨心识。李持剑允诺她的各不相扰，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欣愉的丽容更未曾在脸孔间出现。）
殿下珍重。
（她不知道怎样开口。檀唇吞咽哭声和泪水，体面地愿他诸事皆吉。或许从今往后，他们融合又错开的命运线将如参与商，此生不复相见。那是应该庆幸的结局罢。但为什么她的肺腑仿佛被溺入北陆寒湖。每一条通向灵台的血脉都凝固了。它们战栗地保有仅存的清醒，即使冻得发紫都不肯言弃。）
（这回李持剑留给她的背影十分决绝。程盏孑立苑中感伤凝看良久，思绪自长安辗转至广陵，倏尔很想念千万里外的江都。王朝乡音纯粹，人情淳朴的桃源所在，毋须背负功名声利，兴许能劝他“苦海回身、早悟兰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