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第二天一早是BJ对战SA俱乐部的比赛，放在涩谷区的体育馆举行，是一场以观赏性质为主的比赛。
比赛开始前半小时，从休息室好奇溜出来的木兔光太郎恰好看见不远处匆匆赶向观众席的赤苇京治。
两人之间的距离其实并不太远，木兔能很清楚地看到赤苇一如既往淡然的侧脸和略汗湿的鬓角。
“喂，赤苇！”
但因为有前车之鉴，脱离了俱乐部的隐私保护领域，怕引起人群骚动，所以这一声他喊得并不太响。
果然，赤苇似乎没听见。
但那匆匆一眼还是让木兔多少有些在意。
比赛开始后，和SA对战第一局时，宫侑如往常一样在完美的时机给他托了一个完美位置的托球。木兔高高跃起，绷紧浑身肌肉，避开对方拦网，和往常一样扣出了一个漂亮至极的极限压线直线球。
但在拿下那一分时，木兔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情绪高涨的笑容。
当那球朝身前扣下的时候，脑海中莫名浮现出的是刚才休息室外瞥见赤苇疲惫的侧脸。
脸色好差，黑眼圈好重，这家伙到底会不会照顾自己啊。
平时说教起自己总是一套一套的，可转头工作时到自己身上就全忘了。
越回想越窒闷。
于是有种名为烦躁的情绪开始轻微地冒头，细密地牵扯着失控的神经。
以致于那一球最后靠肌肉记忆扣下去时，木兔一不留神用了比以往更重的力道。
……
由于对面SA的成员最近转会频繁，导致赛中好几次攻手间没能完美配合上，这场比赛BJ赢得毫不费力。
座位席上的观众一如既往地振臂欢呼，或鼓掌或吹口哨。
但今天的“明星选手”木兔光太郎显然并没打算长久沉浸在这种狂热的情绪中，赛后采访也是简略地匆匆应付结束，尽管中间偶尔蹦出的“木兔语”依旧让人摸不着头脑。
采访结束，其他几位队友正兴奋讨论着什么，倚在栏边无所事事的队长明暗修吾注意到了一旁神情隐含焦躁的木兔，示意他如果有事可以先走。毕竟今天只是场小比赛，也没必要约什么庆功宴。
于是木兔回到休息室，整理完东西后立刻朝着选手通道走出去。
通道通往的后门比较偏，一般只有内部人员在走动，会来这里的场外观众更少。
绕过一个弯道，再往前几步，右边有一台自动贩卖机。
赤苇京治正静静立在那里。
他一手摘下眼镜按揉着眉心，另一只手则拎着罐咖啡缓慢地抿着。不知是为了提神还是单纯习惯了这个苦涩味道，喝的时候赤苇并没有皱眉。
明明高中时候从没见他喝过，却在工作之后成了家常便饭。
木兔难得安静下来，看着他时忽然有一瞬后悔。
后悔这段时间任性地缠着赤苇陪他吃烤肉，只是因为他毫无根据地觉得最近两人有些疏远；后悔不应该让赤苇一大早来看比赛，那样他也许就会拥有一个能睡懒觉的周末；后悔他做了那么多借口掩饰，其实只是想亲耳打听木叶说赤苇过几天要去相亲是不是真的。
但说实话，赤苇究竟要不要去相亲，这其实和作为前辈的他没有太大的关系。但不知为何，在木叶说完那个消息后，他时不时就会感到焦躁不安。
他把这归结于朋友间的嫉妒，因为相亲的消息是从木叶口中得知，而不是赤苇亲自说的，而明明应该是他跟赤苇的关系更要好才对。
“啊，木兔学长。”
这时候赤苇已经重新戴上眼镜，发现了站在跟前的木兔，然后带着点陈述意味地发问：
“今天采访结束得比以往要早呢。”
“哦，采访那种东西随便怎么都好啦！”木兔无所谓地摆手，然后将身子凑上前：“说起来赛前我看见赤苇你了哦！还叫了你一声！”
“抱歉，会场太嘈杂，我完全没注意到，”赤苇有些意外，“不过木兔学长今天状态依然很好啊，开局的直线球很犀利。”
“嘛，确实还行。”木兔平淡地表示赞同，少见的没有以往尾巴翘上天的兴奋劲，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赤苇：“但是赤苇你今天好像不太好啊，黑眼圈好明显，最近工作很累吗？”
“啊，还好，只是最近因为分镜脚本的问题和宇内老师会经常讨论不休。”
赤苇缓缓地抿完最后一口冰咖啡，说话时呼出点残余的冷气：“而且我也没想到这次会那么难商量。”
“哦……”木兔点了点头，赤苇工作上的问题他了解的并不多，也无法像打排球赛一样插手，他只是固执又坚持叮嘱道：“唔，但是睡眠休息什么的也一样很重要啊。”
随后猫头鹰般的脑袋有些消极地耷拉下来，嘀咕道：“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呢，早知道就不那么早叫赤苇你出来了……”
“没关系。”赤苇打断木兔继续的自我怀疑，抬起头来，翘起唇角朝他温和地笑了笑。
就像高中时候他无数次托起球，然后看着木兔高高跃起扣球得分后露出的很满足的笑容。
“我喜欢看木兔学长比赛时候的样子。”
砰砰，砰砰。
偌大且嘈杂的体育馆中，木兔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又来了，他心想。

03
高中毕业后，和其他几位熟识的直接进入联盟活跃的排球选手不同，木兔在毕业后选择去了中央体育大学。
在大学的排球部，他见识到了更多顶尖的选手，更多犀利的技巧，更优秀的攻手，自由人，二传手……
毫无疑问，实力强大的队友会让木兔更享受比赛，也更能激发他的潜能。
但唯有一点落差。
一开始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时间久了，并非刻意，可木兔却总是下意识、又不由自主地拿所有遇到的二传手和赤苇去作比较。
比如傍晚自主训练的时候。
——『喂，椎名，今天能帮我托一小会球吗，我超想练扣球的，求你了啦！』
——『不要！绝对不要！』二传队友满脸惊恐，避之不及地在胸前摆了个大大的叉的手势，『今天训练已经结束了，而且你说的‘一小会’绝对不止‘一小会’！你还是找其他人吧！』
小气……如果换作是赤苇的话一定不会拒绝。
又比如比赛中状态消极没来得及调整的时候。
——『木兔！你这家伙，又这样！下次忘了斜线球怎么打的话拜托你倒是提前说一声啊，我们队的其他攻手可不能浪费。』
……如果是赤苇的话一定不会那么暴躁。
又比如在迎接期末考的时候。
——『啊啊——受不了了，喂，加藤！黑川！木兔这家伙需要补的笔记和知识点也太多了！你们来搭把手，我好累我想死，我不管了！』
……如果是赤苇的话一定不会那么快就不耐烦。
……
还有其他很多类似“如果是赤苇的话”的时候。
虽然大部分情况下木兔也挺乐在其中，因为这也迫使他变强。他开始慢慢学着如何自己调整好比赛状态，学着尽量少惹难以收拾的麻烦，学着如何有效地做听课笔记……
但这种落差感带来的郁闷并没随着时间积累消失，反而慢慢产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
从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坦然接受，最后又逐渐演化成对赤苇单纯的想念。
虽然平时两人也经常会在手机上互发消息，但毕竟是高中最后一年了。升上高三后，赤苇担任了球队的队长，但最近忙于学业，很少能及时回消息，他自己也不太想打扰赤苇。
于是木兔决定干脆趁着下周五空闲，亲自回趟枭谷去见他一面，反正他们之间距离相隔得并不算远。
十二月的东京刚下了一场小雪。凛冽的风从街道旁的枯树上刮过，晃得树梢也像在颤抖，街边行人在室外搓着手说话，会时不时从口中呼出一串白气。
等木兔到枭谷学园的时候，恰好刚放学不久，赤苇昨天在消息里说明天有练习赛，所以现在这个时间大概率是在训练。
等真正踏进熟悉的地盘，木兔反而没了先前的焦急，开始左顾右盼地逛起了母校。
一面逛一面思绪纷飞地想着，好久没有接赤苇的托球了，不如等待会见面后让他给自己托150个……不，1500个托球吧，赤苇的话肯定是会答应的吧，毕竟他和椎名他们才不一样。
正当木兔在脑中继续计划着等会再让赤苇陪他试一试最近发现的新打法时，耳边却恰好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哦，果然是因为那天吗。”
嗯？是赤苇的声音？
木兔疑惑地刹住脚步，往前方那个人迹罕至的小角落望过去。

“哈？我真是……”木叶第N次感受到人类与猛禽类间的交流壁垒，抓狂道：“理由啊我是问你理由！倒不如说你到底是从哪来的这莫名其妙的自信？”
“理由？要什么理由吗？”木兔那双金色的眼瞳掠过单纯的不解，紧接着无比自然答道：“因为，他可是赤苇啊。”
“……”电话那头的人一脸木然。
“那我问你啊，等以后赤苇工作结婚之后，忙着照顾家里人，他还有那个时间理你吗？”
“说起来，你这家伙也差不多该学学提前适应没有赤苇帮忙的日子了吧。啊，当然咯，万一有意外，只要有空的话平时我和猿杙他们也会来帮忙的……”

06
——等赤苇结婚之后，他还有那个时间理你吗？
原本快要被淡忘的多年前的质问，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尖锐起来。
几秒后，艰难地从回忆的漩涡中抽身，木兔猛然抬头看向赤苇。
看着对面人一贯温和的眉眼，木兔前所未有地清楚感受到心弦的颤鸣，像平时将排球扣落在地板上那样的掷地有声。
某些不可言说的情愫的脉络正在一丝丝清晰，如同拨云见雾，但又处处有迹可循。
是从什么时候有征兆的呢。
是大一那年匆匆从枭谷赶回学校宿舍后彻夜查询有关性取向的资料开始的；还是大二那年被队友打趣问及是否有恋爱对象，脑海中荒唐而自然地浮现出熟悉的名字，之后再魂不守舍地去向黑尾铁朗咨询到底什么是“恋爱”的经历；又或者是一个礼拜前，和木叶刚发完消息，那突然袭来的焦灼感？
又或许都不是。
木兔反复想了又想。
最后确信，对赤苇心动这件事，根本无法精确追溯到某一分某一秒。
因为如果实在要追究，大概是自打高中两人相识以来的每一分每一秒。
大四那年在电话里面对着木叶秋纪始终没能回答上来的问题，在这一瞬突然就有了答案。
……

“木兔学长？”
察觉对面的人仿佛神游天外，赤苇出声喊他。
木兔注意力被重新拉回到现实，张了张嘴，但犹豫几秒，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话暂时咽下，开始像机械完成任务般心不在焉地解决碗里的肉。
以往美味无比的烤肉在这一刻竟显得寡淡无味。
吃完饭后，木兔主动提议两人沿着街道散步。
走了一段路程，木兔刚要开口，忽然听见赤苇的手机响了一声。
赤苇低头看，发现收到一条工作上的消息，他对木兔示意抱歉，停在原地拿起手机专心回复短信。
然而这时站在身侧的木兔突然开口：“呐，赤苇。”
“嗯？”赤苇依然打着字。
木兔深吸口气，决定直接切入了那个折磨了自己整整一周的话题：“上礼拜木叶说你最近要去参加相亲，是真的吗？”
“啊，那个啊，”赤苇一顿，打字的速度慢了下来，抬头对木兔笑了笑，“确实有这回事，但那是家里人的意思，我已经拒绝了。”
说完又低下头继续编辑着消息。
“……哦，这样啊。”
木兔松了口气。
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够了，到此为止吧，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不要再继续深究，这样或许他还能有机会和赤苇约下一顿烤肉。
至于其他的，他可以再等等。
但……那就不是他木兔光太郎了。
垂在身侧的手指逐渐收紧，压抑过久的情绪仿佛到达沸点，开始纷纷冒泡，挤压着胸腔所剩无几的氧气。
于是某一刻，他突然不想再等了。
“赤苇你喜欢男生吗？”
他冷不防开口。
赤苇打字的手骤然僵住，编辑的短信在那一行停顿。
一米九的身高足够木兔看清他从低头打字到仰起头来看向他表情变化的全过程。
那张熟悉又精致好看的脸从最初的冷静，漫不经心，转为愕然，迷茫，惧怕……还夹杂一瞬被很快掩饰起来的慌乱与躲闪。
木兔将其一丝不落地全部捕捉。
“关于这个……”赤苇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拿着手机的右手开始有些脱力，无法自抑地轻微颤抖着。
他想出声否定却说不出话。
他也不确定此刻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情。
对视时，赤苇察觉到木兔那双金色眼瞳藏着不容猎物遁逃的危险信号，坚决而认真地看向自己眼底。
见他不说话，木兔缓了缓语气：
“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
“……”
“赤苇你记不记得我大一时候有一次回枭谷来找你？”说到这木兔的语气也有些不自然起来，“其实那时候刚好撞见你被人表白。”
赤苇向来敏捷的直觉搜刮着记忆，很快恍然：“是那天……”
“原来你都听见了？”
“呃那个，抱歉，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但后来也不是故意隐瞒……”木兔懊恼地抓着头发，试图用贫乏的词汇量斟词酌句解释清楚：“只是那之后我自己也有些事想不明白，所以就没有跟赤苇你说……”
看着这样的木兔，赤苇忽然放松了不少。
反正事情已经不能更糟糕，紧张的情绪反而被安抚下来。多年如履薄冰的神经终于得以喘息，松弛下来后反倒生出一丝勇气。
“是，我的确是喜欢男生。”赤苇释然地轻声道，“但木兔学长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我喜欢你。”
“……什么？”
东京午后的太阳像要把人晒融化。赤苇开始怀疑自己是最近连轴转太累出现了幻觉。
但是木兔很快为他确认这并不是幻觉，伸手扣住了赤苇的手腕。
“因为我喜欢赤苇你。”
“所以我很在意你是不是真的要去相亲。”
“也很在意将来和你恋爱结婚的会是谁。”
“不管会不会是我，但如果今天不把这些告诉你，我会后悔一辈子。”
“虽然大二时候黑尾嘲笑我这辈子都不太可能懂‘恋爱’这种高深的东西。但我不在乎，毕竟在打排球之前我也从不了解‘排球’到底是什么。但我能肯定，就算我活到一百三十岁，也还是会喜欢打排球。所以啊赤苇——”
说到这木兔一顿，像往常在赛场上那样无比自信地咧嘴笑了起来。
“我想‘恋爱’这种东西对我来说也一样。”
“就算活到一百三十岁，我也还是会喜欢你。”
“……”
赤苇僵在原地，怔愣看着木兔，看着这个高中以来他一直追逐背影如今却回头说喜欢自己的人。
被扣住的手腕开始阵阵发烫。
在加快的心跳声中，赤苇下意识看向四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走的这条街很僻静，没有行人看热闹，他和木兔也应该不会上明天的头条。
然而木兔好像完全没有那些担心，摩挲着掌心那片白皙的皮肤，低声问道：“所以赤苇你是怎么想的？”
赤苇缓缓吐出一口气。
“木兔学长。”
“嗯嗯。”
“还记得十七岁那年我说有喜欢的人吗？”
“嗯记得，诶？难道是真的吗，那个难道不是你为了拒绝那个学弟编的借口吗！你喜欢的人是谁？”原本还自信满满的木兔忽然有些慌乱起来。
赤苇笑了笑，没有抽出那只手，任凭木兔握着，“最近几年，我一直待在观众席看比赛，发现喜欢木兔学长你的人越来越多了呢。”
“啊这个……”木兔为难地卡住，不知道这种气氛下该不该承认。
但很快，赤苇抬起手安抚般摸了摸木兔的后脑勺，银灰发丝一如既往地扎得手心略微发痒。
“但是没关系，从初三开始，我看过你更多场比赛。”
“所以——”

“我喜欢你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久。”
赤苇眼中含着笑意，勾住身前的排球明星选手脖颈的手稍稍使劲。
于是猫头鹰脑袋顺从地主动低下来，接着感受到一个吻轻轻落在他滚烫的侧颈，而勾住自己的人在耳边低喃：“那个人是你，光太郎。”
蝉鸣声声的东京午后，岁月的车轱辘所载的遥远年少情愫，时隔多年，终于在这座喧嚣城市的某条僻静街道送达。
盛夏的微风，与花树温柔一碰，动静恰如两个少年人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