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心插柳却成荫。我将玉娘与我的两厢遭遇如是下判词。】
【 永和的琉璃瓦印出“文杏”二字的小巧玲珑来，白果儿不长在盐官的潮海，却长在石头记的蘅芜君侧。我待词名怏怏，却也只将其视作杏枝木梁，筑起初入宫墙的雏巢。只是连着带永和檐下的彩画与五踩斗栱都长出一副不甚欢喜的模样，便是凭栏眺望，亦要少瞧上两眼才算不难为。可无人会将不喜挂在面上。】
【 我邀约了永和的贵客。贵客如约同行，便可瞧见我挽上魏氏女纤细的臂肘，自承乾南向门踏入，只因我先前偷偷咬着耳朵道与这位娇娘——闻承乾庭中恰逢时节，榴红烂漫，又有满堂姝色可瞧，如何不观上一观？】
您瞧——【 绸帕捻在指尖，落在一片火山红上。】榴枝婀娜，果真动人。
【 虚无恬淡、不足为意的岑贵人，却也恣无忌惮地亲近熠熠生辉的文贵嫔，岑娘这胆儿借的是一双眸中如何都瞧不出的野心。我待这宫廷无欲无求，至少眼下如是。】

（再无柴天改玉之交沸火般浮跃的谣闻，随着缀以咸亨纪年的新载莅临，去岁积雪未尝销尽，天女抖落的飞琼复坠落尘寰，湮灭了属于这座城池的往昔。）
（于魏娘而言遥不可及的仙宫绛阙，在此时向巍垣外延伸出蕤绿春枝，数十淑媛探出纤指，共它缠绵，牵引着行入危墙之下，我在榴花照眼的五月里首次审视紫禁城，深谛此间雕栏玉砌、一草一木皆是无情。）
（女郎们却年轻且鲜活，譬如时下盈盈行至岑氏跟前，觑见的那一双妙目：倘若不去斟量其中所蕴，那委实是苦夏里两泓甘美的醴泉，纵魏娘鲜爱同人亲近，亦无力去抗拒她的把臂同游。）
其实，岑贵人不必如此的。（是同她讲，不必道“您”。丹唇翕张间，疏淡却温柔的笑色悬在唇畔，或因皆处汉军旗，在同为“异客”的此地，我难得地起了些许与其亲近之心。）这样蓬勃的夏日，榴花亦很添彩——你喜欢吗？

【 生疏的、礼貌的、客套的。岑娘幼时借居外祖府上，文绉绉的文人老爷实然最讲知书知礼，老夫人同老嬷嬷亦谙达其间道理，教小岑娘知晓识时达务，方成规矩。直至客船打杭城的绿水碧波，来到红枫铺满的京城，使我知晓这北地、草原血脉的姑娘，事事酣畅淋漓，方将这份古板消融。】
【 眼睫翩跹，颔首一应，似是带着顽笑的意有所指，却道，】听贵嫔的——
【 这却是成心相衬那句‘贵人’。玉娘时常念叨我缺心少肺，倒也不错，我背下未落成文册的厚厚宫训，记下东西六宫塞进的俱是哪座府上的娇客，偏生忘却瞅上一眼彼此的年岁生辰。若应着册封的位份也可唤一声姐姐，可汉女更有序齿的年辈，若平白在称呼里生了岁数，换做是我亦有不快。浑然不觉自个儿是在无故多虑，魏娘许是毫不介意，依旧只瞪大澄澈的亮眸，将这份烦忧写在眸中，还与魏氏女：‘您可帮帮我吧，如何称呼才叫亲切又不失章法呢！’】
红情绿意，生意盎然。【 万绿枝上，俱是生息，很难想象有人不爱这般的生机勃勃。榴红与桃粉又无甚不同，不过是一处景。我不曾抗拒我的命运，安然处于一隅，却不知晓旁人又是如何——可是都爱这桂殿兰宫？笑着应下，】
很难不喜欢的。

不知……岑娘的生辰是何时呢？（两痕舒长的烟眉轻弯，朝春波含情的女郎付去饶似突兀、实则适时的一声问询。舍去魏娘看来昭示礼敬的“您”，取而代之的竟是更为秩序分明的“贵嫔”，她虽未道明，时下膺中隐然已思量，选秀是在旗女子的夙命，或许岑氏寄身这锦绣堆中的，亦是无从抉择的。）
（此般于她再言后话时，越发深以为然，其实我宣诸于口的令辞也暗中有喻，蓬勃同热闹往往相关，而我早已惯于孤寂和沈默。只是即便惟有两相而对间我如此自觉，却无人会愚钝地坦言：时也命也，既已添作禁中嫔御之一，何必往回频顾，徒作不合时宜。）
确是如此，（于是魏娘亦成为夏日涉足承乾赏景的芸芸众生，循她眼风，矫首将眸波停驻庭下琼英。）据闻承乾的榴花为宫掖最盛，如今看来，并不徒有虚名。

【 魏娘的面色几转，却未有丝毫难耐，我想她定是好相处极了，才会在我几番‘缠磨’之下，依旧温声将我唤来。恰如避开永和庭中徒有绿荫，以至绕于旁处去赏春夏时节的盛景，自然是缘由不强求无中生有。可我想这依旧有些许生硬，满旗格格面前如何相称，眼中神光微闪，却道，】
这倒是有桩趣事。【 脑海里翻腾起幼时的画面，除却教条的长辈，仍有父母鸿案相庄、琴瑟相和的片段。将旧事抖落，何尝不是一种连络的本能，斟酌着词句，缓缓吐露，】
我出生自江南，江南的水于寒冬腊月亦少有冰冻之时，或几天便化了。【 许是想起父母旧事的缘故，眉眼间又舒松些许，指尖仍轻轻埋在她柔软的臂肉上，轻声说着怀念。】我娘亲甚是喜爱乘舟，便是临了寒冬亦会馋那水波迭游——我亦诞于冬月的。
【 突如其来的转折。未尽之言便是母亲与父亲在游舟时发动，索性是在府上凿出的池塘一隅，未误着甚。我想魏娘亦能听懂，原谅我这不直言父母顽闹的旧闻，看着魏娘笑道，】
娘亲与父亲未有分毫觉甚不妥帖的，更是以舟拟作我名——自是被祖父婉辞。【 可取‘稚’却仍是一个顽笑般的出处，是点在他二人的稚气，却戴在我冠上，缚住我尔后数载的行径。眉色又牵回那丁点儿愁意，转首将目光落到远处的榴红上，言道，】
夏色绚丽，春起色却雅淡……去岁我替自个儿取了小字，【 再次目视魏娘，抿唇哝哝，】唤我皦玉可好？

（概因宜时应景所致，二女此际亭立承乾，眸波流淌至珠树丹葩间，望及恣意延展的榴枝时，匮乏的文思再度遐想，扶荔、文杏悉以嘉树为名，待到来日，那棵名为永和的擎天木上的连枝是否亦能结出累累硕果呢？这样无用的思绪仅止须臾，便神游回岑娘的清音里，为其倾耳而听。）
我是二月初生的，（或因如此，得袭仲春的温慢，不必正月喜兴，更不及季春争艳。）原籍在洛阳，约是洛阳玄英严寒，我畏惧冬月、腊月，待二月才迟迟肯来呢。（莞尔笑叙，却浑不语椿萱两亲不睦，那并非可与人道随性来的。）
（再闻“皦玉”，心念一动。）当然好——（羽睫稍低，先是娴然而应，旋即亦落落启齿。）你亦唤我神瑛即可。我们的名同字，似乎很有缘呢。
（容色粲然，明眸觑其渐远的目光，檀唇轻抿，又缓缓添言。）其实十二宫嫔妃众多，每每问安相见时，我常不知该如何称唤，惟有快些“躲”回堂中，以避冗节。

二月春剪，鹂飞莺啼，是极好的日头呢。【 谁能不爱春？在京城的几载里，杨絮惹人，然更多是春华里的闲暖——恰如魏氏女予我吟味。俱是青葱华年的女郎，何妨叫这紫禁城的沉压了顶，去盼、去怕、去论往后的日头，故而笑着续道，】
我来北方也未有多久时候，寒冬腊月是严寒的紧，不过袄麾也能赶走寒风。【 小声抱怨道，】也是来了方有比较，南边儿的冷刺在骨头里，穿上几身衣服，也能叫那凉意随处钻进，冷飕唬人的很！
神瑛！【 怔愣一时，恍然她所言，恰是那位‘神瑛侍者’，元这亦是一位禁城里的‘宝哥哥’。眉眼笑弯，恨不能生出一副旋涡令她知晓我眼下的快活。只恍然间又忆及‘文杏’之名，复又平息这点儿眉欢眼笑，缘何止一处呢，不必伸张。】
不怕神瑛笑话，我认人还需得好一会儿呢。【 她直白道来，每一字词俱使我眸中染上几分‘是也’、‘实然’，天下人苦打交道久矣——这如何不是我选承乾赏景之缘故呢，承乾新秀佳丽众，却不必担忧如何称呼，便是遇着旁人亦无惧，我只肖记着慧、令二妃面容，旁人俱称贵人便不出错。言于此，又不免些许惘然若失，如许佳丽囿于宫闱，日日请安点卯，繁荣缛节反反复复，哪儿能永远‘不熟络’去呢，轻声将这份怅惘宣于口，】
日日岁岁俱相见，总也熟络了。

（经岁不善酬酢，刻下以闲澹之言共她感同身受，确非着意伪饰，壸闱玉殿群芳开遍，明媚或婉嫕的淑女朝太阿俯首，时常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不足半月的短暂的飞阴里，且堪注视清永和芳媛——高悬的“仪昭淑慎”现今俯视着四位嫔御，颇有些四时充美的况味。）
皦玉的眼眸极好看，我看过便很是记得的。（“亦很易令人沉溺”，悄自扬唇，舌尖却压下此等可幻人心的妄言，长夏窒闷暖风拂过灵台，犹迫着使之清明，未敢全然将之视作无邪少艾。）
（与岑贵人、徐贵人俱属汉军旗出身，镇日仰俯来去间，稔识其貌再寻常不过，嘉瞻明妃则不同，衣朱腰金的权贵赋予其严丽的姑射神仪，是江南同洛阳娇娥望尘莫及的，静女雪指脉脉攀上一枝朱色榴花，无端在想，那么徐贵人又识从哪里来呢……）
北地与南国节候大相庭径，你会思乡么？

【 我想眼眸是不论美丑的，迄今未曾见过真当‘难看’的眼睛模样，无人的双眼里不蕴藏着生动，人之情绪十有八九，往往眼里都能显露几分，我想，那算计市侩的眼是不好看的，那谲诈奸徒的眼是丑陋令人生厌的。何其有幸，我还未素未谋面。】
神瑛的眉眼温柔、清润，多瞧几眼也是令我觉着温情脉脉的。【 实然我不擅夸赞旁人，将话讲得鲁莽，丝毫未有诗词里的神采，胜概有心往唇上抹蜜——用真心。】神瑛可喜镜鉴？我若是如神瑛这般样貌，晨起觑一眼照子，都能心境愉悦开阔一日。
【 倒也适可而止，我虽时常有密密匝匝的闲话，却也未兜上几斤墨水，莫叫俏皮话讲到日后俱演作了大可不必的口谈，词穷只应付一时，无可应付一世。思绪接道魏娘的下一句，却是先前的江南水景皆被盐官浪潮冲歇，消散在无边际的入海之口，闪回画面，竟也是在博府寄居的凡事。】
【 思乡，又何为故乡？】
若是提及南地风光，细想来多也是儿时玩伴与亲属，在彼时景致里的行事言谈，簇成桩桩回忆。【 平铺直叙这寥寥辞言，我想她明了这番心境。我客居多处，见过的节候又何曾只是南北差异，凭吊从未是某一处地界。颇是感慨，我等不比满旗贵主，虽为据地，却难以掠见国土山河之壮丽。可即便瞧过又如何，眼下束缚于这红墙之间，年岁轻轻，竟也开始‘忆往昔’。于是笑言，】
思故友、思亲眷，也是人之常情。

（识海溯及旧日光阴，魏娘甫临帝乡的首载春朝，尝共位思念来处的娟静仕女萍晤，彼时我微皱烟眉，叩问骀荡惠风何处为来处、何是归途，此去经年，从未得答覆。但惜哉年华不曾使我精进，在托身紫闱的今时，我竟也地拾起这般乏善可陈的辞令，向这借得江南灵秀的妙女询问这不必赘言的“人之常情”。）
（闻她道故友时，霎时于心膺中深深眷念，惟系同附帝室、时下与馆阁残谢梅枝相对的那人。我夙无洛都旧雨，久寄京畿，聊可托付心事、秉烛夜话的兰友，亦止璧辉、秾华二人。而今秾华便于此妖艳榴花烘映的桂殿兰宫间亭亭闲立，呼作咸亨年间令闻令望、如珪如璋的贵妃，数步之遥，即能转入永宁廊间，而璧辉与我，只有遥不可及的禁内琼筵才有一见之机，或许我应当庆幸，比邻的文杏岑氏匪是难相与之人。）
（多思无益。双影穿梭在翠叶朱英间，往小园深处行得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