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容京入仕后多是见其意气风发的模样，从前那个总爱耍滑头的傻哥哥总算是能有些正形——起码在人前，他得维护好官老爷的气概，再不能露出副沉不住气的娇气包样子了。至臻如今已将及笄，平日来不乐得学的礼乐书画、看账算数之类一个也未落下，更遑论自小便爱的弓马骑射，常是去马场练得浑身酸痛方才作罢。这些日子忙得团团转，算来已有月余未见得容京，这日正欲寻他出门玩耍，至赋棠斋外却见得守门小厮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脸，我颇为讶异地问道】
“少爷给你气受了不成？这副模样如何伺候主子？”
【那小厮这才反应过来，忙磕头请罪，言语里头却透出原是这些日子容京情绪不佳，赋棠斋内奴才们伺候得胆战心惊，生怕触了大少爷的霉头，这才有如今这一茬。我不耐烦地摆摆手，大步迈入屋内，见得容京正埋头练字，看着倒与平日无甚两样，便开门见山道】
“听说你这些日子心神不宁的，莫非是在大理寺遇着什么事儿了？”
【凑近一瞧方惊觉平日写得一手好字的容京竟是在纸上乱写一通，但凡明眼人都能觉出不对劲之处，我伸手抢走他手上的笔，只是如何追问也问不出个明白，他竟似得了失魂症一般，呆愣愣地只盯着桌上杂乱的纸张发呆。我心念一动，半是哄骗半是拉扯地将他带了出府，一路往大栅栏去，直至进了西洲酒肆里头，这才松开他，寻了处空桌坐下。我一挑眉，笑言】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今日你既不肯说，便饮些杜康下肚解愁，如何？”

【多情无好梦，梦里旧人卷山海，自景治末年相别后，我自京及扬州，又自扬州归来的几旬里，我既再也没见过她。宪王谋逆之事传至我耳，已然过了个年冬，我不知自己那封切切情思的信至她眼前又是何种心境。她自幼对男女之情呆若树木，却对阿玛看得极重，愈是这般至真至纯的性子，遭遇变故来，愈是如经天雷难以自调。】
【我于回京之路思虑万千，先跃千里江山至她眼前，予她一个相拥。可及京后，外差半载所需述职事务繁多，又擢调大理寺进正四品来，旧务交接新务相熟间，近一月光阴便如流水而逝。便是她迁去崇亲王府里，都是于我要寻她时，盛恒所告，这才知晓。我总说自己是喜欢她，是有我做长夜星，她是长夜月，日日夜夜皆相随的男女之思，可事事翩然间，我总会漏她一层日月。其实那日在扬州所书里，我想同她相说的远不止那百余字。我想同她讲杏绽梅开、晚钟南山，也想同她说一路见闻、奇人异事，自个所碰着的所瞧着的都想让她知晓。可到了此刻，我既有些琢磨不透自己的心。】
【后堂香风撞重门，我心烦忧，便是休沐来想以行笔作画舒缓心情，也是痴愣伤神。连着至臻领我至酒楼间，我都在似梦非梦间。我敛了神色，抬眼朝她望去，心闷如鼙鼓，却仍想宽慰着她。】
“这段时间调任大理寺，事务繁多着实有些累着了。你也知道我，打小就是个喜欢偷懒耍滑的纨绔少爷，虽说入仕来收敛了过往的陋性，这骨子里还是个懒人。这忙起来就没个透气的眼儿，你说我能不心烦意乱？”

【因着欲宽解于他，便未订二楼之上的包厢，而是只在一楼客多处寻个空闲位置。本就见容京今日心神不宁，怎还肯到那寂静的包厢里头两人对饮，岂不成空喝闷酒了？此时酒肆大厅内正有请来以娱宾客的伶人咿呀婉啭唱曲，台下不时有叫好声传来，正是副热热闹闹的市井气。我先唤那店小二上了壶菊花酒，还因担忧他呆愣着饮得多了，不忘出言叮嘱容京道】
“先说好，咱今儿虽是来消愁的，也不能喝成个烂醉如泥的模样。你如今新接手大理寺的事儿，饮酒伤了身可不成。”
【菊花酒自古便是文人墨客惯爱的雅致玩意儿，容京自幼便有股子文人气，自己虽与他一母同胞，二人却总有些秀才遇上兵之感。想来今日这样一壶五柳先生赞曰裛露掇其英，并泛此以忘忧物，远其遗世情之酒，多少能叫容京吐露些心声来。我亲自给二人各斟上一盏，先与他各饮过后，这才开口提及今日之事，然而话里话外透着些疑惑】
“仅此而已？只是自你入仕以来，不说是如鱼得水，也算得官运亨通罢。大理寺的差事我记得你早便有心去做了，就因为事儿忙，能成方才那个模样？我瞧你刚刚那个呆愣样儿，倒活似叫什么人把魂勾去了一般……”
【言及至此，我倒如被点透了任督二脉似的，想起从前宪王家的郡主来了。只是我始终不愿咄咄逼人地问出这样一桩如今仍十分敏感的事，便只若玩笑般抛出最后一句，而后便引着一同赏听台上唱的曲儿，不时佐以菊花清酿也算难得的悠哉。待得酒过三巡后，我方似无意般又提起道】
从前与你来往过的，宪……家的格格，她可还好么？

【菊花酒香溢人，我同至臻推盏须臾，竟已半壶下肚。自古以来酒者消愁，有大人先生者，是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又有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暮天席地，纵意所如。我愿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却又知虚实醉醒。我此下兀然而醉，不闻雷霆之声，不闻万物放春，不闻我心叩响人界，醒后自会忽有所失，难平心中沟壑。因此，我略感醉意，便停盏同她笑道。】
“朝中琐事所烦，可不是这擢调向上便能平我心烦忧的。就先说这平日你能见着的这些个纨绔子弟，有时失手伤了人，又或者是碰了什么不能碰的物件，这边啊不仅要守着法还有顾忌着八旗间情面。大家都是枝根相连的，你若是不近人情，便是来日与别家走动都不好走。这皇城里的，若是往大了说，这八旗里的这姑那姨这舅那叔可不遍地都是？”
【于此，也不再深言。本想同她再说些不着调的话，却被她那问，惊的呆愣在此酒案前。】
【许久后，才垂眸望着那半杯清酒，苦笑了一下。】
“倒是瞒不过你。”
【是啊，我便是连着身边那几个下人都满不住，又怎么能瞒住至臻呢。我同她本是这世间最 相近的人，纵使平日里不说，她喜她悲，我乐我忧，互相都是再也清楚不过的。我怎么就想着要瞒她呢？耳边伶人咿呀婉啭，宾客欢声笑语间，众人嘈杂声纷纷入耳，自己恍惚间竟似回到了垂髫之际。我同她，轻声道。】
“额娘总说让我们跑慢点，你和我都不甚听，可这会儿我倒是明了，这脚下还当真不要走太快。快了，有些人有些事就成了过往。”

【二人几盏清酒下肚已觉微醺，我颇有些时日未曾好生坐下与容京谈论近况，此时听他谈及平常在朝中做事时的种种为难之处亦感有趣。虽他说来尽是抱怨之言，我却能敏锐察觉到容京并非真心因仕途艰难而怅然若失，其中必有其它缘由。我又斟上两盏酒，一面递予他一面附和道】
“这我倒也知晓几分，别说是你在大理寺能接触到京中各式各样的人，就是我平日在闺宅内与各府贵女人情往来，都时常觉得难以斡旋各方关系呢。你呀，放宽心便是，做官做得难，不正能体现你的厉害么？若只是做个甩手掌柜，那什么人也做得官了。”
【我故作轻松地与他调侃着，还不忘叫来店内伙计再上几盘店内招牌的下酒菜来，以免二人聊得入神、不由得地便喝得多了。自落座来推杯换盏几轮都算聊得轻松，只是自提及宪王家郡主后，容京怔愣的神情使我知晓这才是今日他魂不守舍的症结所在。我平日对容京在外与别家格格往来之事所了解不多，只想着他性情单纯，就算是能吃些苦头也算好的。只是如今真要叫他吃了这样的情伤，我却难免地有些怨憎起那位少有谋面过的容郡主来了，然而我亦心知肚明，这样的事情，原也是怨不得她的。】
【店内伙计正在这时上了菜来，我夹了一筷子菜下肚，难免与他感叹道】
“何尝不是呢？那时咱们是乌努府内的长孙，行事就算肆意些也总有人争着兜底。只是人长大后，许多事儿就是命中注定的劫，谁也无法替你渡了去……她的事儿，你总得看开些才成。”

【自我初长来，万事皆是下下签。我自幼秉以娇气，胸无大志，又贪眼下平和，不爱争也不求头筹。阴差阳错间登入玉堂，也常是走一步瞧一步，若能如此扶摇而上固然可喜，可这心尖仍是记恨这朝堂风波。心似天地浮萍周转于世间，好山喜水爱慕玉石，若万妖化人，我大抵是一只东南而飞的孔雀。琉璃心，风波转，纵使我长于他人，山山尊于他人，又有何用。皇权政党争来，我站在千丈外亦是被席卷。】
“做官不好，都说和尚清规戒律，其实做官也不遑多让。清官难做，好官难守。”
【要哄上人，要系民生，纵遇滔天权势，亦要坚守本心。我虽非才，却也难忘圣贤之言。我读秦简载，知为吏之道，必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忠信敬上，清廉毋谤，举事审当，喜为善行，恭敬多让为五善。可多载官局冷如冰，炙手权门我未能，将我坦坦君子心浇灭。】
【思及此处更是情仇交加，满心怒火与愁怨相织来，挤得我胸腔如千石所压，良久，才呼出一口长气。】
“真是，同你说什么官场。”
【听她后话，不由一愣，原来至臻亦说是命定如此。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后，才朝她抬眸含了几分笑。】
“我打小其实就不信有什么是命中注定的，总觉着得人定胜天，可后来才发现，这东西你越是不信它，它越是给你使绊子。我这弱冠以来，竟不时有这勘破春景之伤。明明不过几载，星辰斗转间，竟觉着我们学书之际已离当下百年。”
【鲜衣怒马少年时，我却孤枕难眠被困在一个又一个的雪天。】

【天人迭胜谁能测，祸福无常不待评。年幼时总觉事在人为，自己是满洲旗人家的姑奶奶只要愿去做，便没有她得不到的。可经了一回京中各方云诡波橘似的改朝换代，方晓得若自个儿一般的人在京中实在算不得什么，渐渐便也熄了从前的心思，只顾做好本分之事便是。可这样的话说出多少丧气，我抬眼瞧容京面上略泛酡红，便不再斟酒予他，而是又夹了筷子菜，语气轻松地宽慰道】
“官场上的事儿怎么就与我说不得了？你打小功课有时还不如我呢！好啦，你要真是因官场之事儿愁成这个模样，大不了了结手上的事儿后寻个由头辞了去，咱乌努府尚还养得起个闲散少爷。”
【我与他都心知肚明今日的失态绝非官场眇眇忽忽所致，那顶多算得个添头罢了。自古多情伤离别，容京自幼便是个重情重义的，如今叫这样的男女之情伤过一遭，若是还有力挽回方罢，偏生那郡主一家叫扯进了京中最掺和不得的事儿里去，便是容京在官场上再如何使劲儿，也奈何不得了。我闻言失笑，摇摇头】
“瞧你这话说的，哪里什么弱冠之年的旗人家少爷，倒像个饱经沧桑的老朽一般。”
【听他感慨命运之言多少凄凉，我心中虽颇有赞同之感，可今时今日到底情形不同。若叫他一昧沉溺于这样的命运之言中，只怕他会因此事彻底灰了心，那便再无转圜之地了。我又斟了盏清酒来，忙出言转移他的心思】
“只是这到底是灰心话罢了，酒后说说倒成，可不能当了真！就像陆放翁在长安道中所吟，人生易尽朝露曦，世事无常坏陂复。士师分鹿真是梦，塞翁失马犹为福。你说，可是这个理儿？”

【她话宽慰来，却似自幼戏折里瞧见的天降紫雷，劈开自己的七窍脉络。我这段时日碍于朝间身份，连带着递去亲王府的信都堆满了案牍。学书时，堂里的老学究虽说不冠我纨绔二字，却也时常予我自命不凡评语，我那时不屑，只当他识我不清，可此番看来他长我的几轮岁月间也练得了可窥先机的双目。】
【我确是自命不凡，也确是胆小如鼠。总觉着这长生天会偏溺于我，我不言，所求之物，所求之人，皆会向我而往。我不动，自有天落黄金，地结白玉之美事。兜转二十载，我方窥探到我为我，我为何。儿时所射之箭，竟穿山过水刺入我心。】
【继而举杯与她笑。】
“你这话一说，我倒是真起了这个心思。”
【话虽如此，可我却也知晓此事绝非易事，乌努府的阿弟们日益长来，其间欲登玉堂高的不在少。便是不将自己之官途放置心上，也不能坏了府中幼弟们的长路来。】
【她嫌我言语颓老之意尽显，我却真心实意的乐了出来。】
“老朽又有何不好？不比旗人家娇气少爷来的稳重？我不懂事了那么些年，此番心境翻天覆地，说来如此有深意的话，你倒是嫌我。平日里挤兑我娇气的，就数你拔得头筹。”
【我又何尝不知道她是忧心于我，同她打额娘肚子里便争打着出来，两人心中的小九九隔着肚皮都能瞧明白。虽说她自幼比自个要强，可我总归是兄长，又怎能让她忧心。抬手将两指弯起，对着她脑门便是一敲。不重，却胜在响亮。】
“知道你学书认真，这会儿到教起我来了。虽说我骑射不如你，可这书本造化，还是比你强上几分的。”

【方才为着宽慰于他，只顾囫囵说了一通，实在算不得有甚么道理可言，谁料容京竟似听进去了般，倒舍得这几年来辛辛苦苦经营来的官位。我不禁诧异，又怕他心灰意冷下行事冲动惹出祸事来，届时就是后悔亦为时过晚，便往回找补道】
“你倒还真舍得？其实细细想来此事倒不是不成，只一点，你可别依着性子行事，多少得徐徐图之，与府里头商量着来才是。”
【二人推杯换盏间西洲酒肆内酒客已渐多起来，此时坐于一楼颇觉有几分嘈杂，幸而方才与他已是几盏下肚，现下二人正在兴头上，反倒觉得这样热热闹闹的更有吃酒的气氛来。我叫他后头的话逗得笑出声，揶揄道】
“真别说，虽平日里我总爱挤兑你娇气，可经了今儿这一遭下来，我才觉着娇气些好呢！一瞧就晓得是个无忧无虑的公子哥，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可见人这玩意儿真是不识好歹的，从前年幼时总盼着成人，如今却又念着幼时的逍遥自在了。我一心沉浸于这样的感慨里头，一时未能察觉容京的小动作，竟难得地叫他成功弹了个脑瓜崩，我吃痛捂额，故作凶狠地瞪他】
“多大的人了，还来这招！这次可不算啊，你还是做官的人呢，竟然搞偷袭！”
【言罢二人又是大笑，只觉近来心中郁郁之气再无。我见他已不复先前那丧气模样，俨然又是个游戏尘寰的八旗公子哥儿了，这便放下心来。此时店里酒客已多，若再回得迟了难免要被额涅念叨，我便叫来小二结账，又寻了车夫，好将两个醉醺醺的人送回府去。】

【至臻忧我，我自然也颔首应下。】
“自是如此，就算我对这行当没什么兴趣，家里边的弟弟们可不一定，若是依着性子犯了事，届时害了家里边可不就是得不偿失了？”
【无由辞官自是不能，但若是触及一些人的利益来，设局让自己被罢官也不是不可。只是这轻重自个儿还得回去细细琢磨来，我本自幼就不喜搅弄玉堂风波，时至今日不过是阴差阳错至此，若是早日回到八旗子弟的身份，或许许多本不好解决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来。】
【她后话说的恳切，我心下一动，原本酸如死海的胸腔泛起一股热来。】
“若是能顺利，我也应当会做个无忧无虑的八旗公子哥儿。”
【于此，又将杯中最后一口茶水饮下，眉眼张扬起来。】
“来年春日，我想再去试试。”
【不等至臻发问，两手撑着桌案站起身子，随即俯身于她耳边。】
“再试试......向山山提亲。”
【冬日不好，太冷。夏日不行，太热。秋日也不佳，太萧条。唯有万物初始的春日，唯有喜上枝头燕归巢的春日，才最好。若是她应下，就定槐序婚期，一春长天，共赴人间。若是不应......那也无妨，世间多一个放她于心间之人也是极好。】
【待她好转，我还要带她去京郊外青山间，要带她看粉红花蕊上晒着的金光，带她瞧月色披于长藤的银河水。若是可以，我还会邀她共骑一匹骏马来于山川中奔跑，如风似絮。我向长生天发誓，我乌努容京会于人间最美的曲水处，掬一捧最清的水来献给我的云边月。】
“这一次，我不会再说我娶你好不好。我会说，爱新觉罗半藏，我心悦与你，我要娶你。”
【星河千般转，我唯见云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