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劳顿，一应打点之后已是月上梢头。华清宫的温泉水养人，哥舒音也是垂涎已久。
打发了匆忙而来的薛枚，忘却了手中还握住的一卷青编，绕去了神仙汤。奚女螓首微垂，扬了扬手。又因雾气弥漫都只能看见汤中朦胧的影。
帷帘被夜风吹起，恰好能遮住一双窥探的眸。
“王妃可还满意？”
“应当是没有什么不满意才对。”
随意的坐在了池沿边，手肘抵在膝头。翻开了那卷格格不入的《淮南子》，刚才因同薛枚相商要事，一直是握在掌中，当下也带到了此处。
华清宫也是头遭随阿耶来，刻下骊山缭墙外多少王公，全聚一起了。
若是——
当我胡思乱想。

兰水润气浸入腑肠，雾化每一次的弹吐。
我与李药师成婚的第三年 ，政极天子治世的第八年，华清宫敞开它的心门，容纳王公贵胄们最纯粹、原初的取乐。
这个世界，治人者凡人，被人治者亦凡人。
凡人治凡人，渴望才如同乱花渐欲迷人眼，我不反对，试着享于其中。
温汤暖溺，幽帷掩曳，我在夜半等来李持摩。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温汤边，露出不沾片叶的锦靴，膝头一卷翻折的籍卷，正微微出神。
“我甚满意，可困得快要睡着了。”
“谁来见你，夜半还要塞一卷书……读给我听听。”

温汤里的热雾迷人眼。
哥舒音浸在池内，露出了脖颈以上的部分。冲着她招了招手，掌心抚上发顶，月光正透过窗牖的间隙泻在青丝一端。握住湿漉漉的发尾，声也沉沉。
“是薛枚，有些事而已”
剑眉一挑，垂下手腕露出封皮上面的字。
“这个，没什么意思。念着你，过来时就没注意。”
并非人人来骊山都是为着悠闲二字。盛世之下，潜藏的危机从来都是不易察觉的。华清宫外的羽林卫正肃容以待，似可闻兵戈剑戟与盔甲碰撞的杀气。
低头举着卷轶，噙着笑问。
“要听？”
夜半并不是读书的好时机，只恐听得晕沉沉、更犯困。挑起她精致的下颚，与狡黠的明目对视。
“真的要听？”

汤泉濯尘，洗去前来骊山的尘埃。疾驰奔途来的禁军，正在着皎皎月中站如松柏。无人预料，华清宫内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只有俯视众生的三清，正将人间的一幕幕窥探分明。其实尚未有人沉下心，好好一赏骊山的景致。
我也是。
“也有好东西，你再问问，问一句我就告诉你。”
柔软的唇轻吻在手指的一端，神识间有过酥酥麻麻的快感，爱怜的扣住她白皙的脖颈。
要猜中哥舒音的心思，不难。
俯身亲吻在她圆润的耳垂，水渍晕开了卷轶上的墨。
“刻下总是要陪你的。薛枚又不住在这园子里，我几时有不称你心意？”
“不累吗……”

【4】

【6】
“你还备了什么？”
模糊地自月白瓠犀间吐出疑问，秋眸依旧落在他的手指上，我很喜欢李持摩的手，宽大修长，骨节间蕴有绝佳的力量，它清楚地知道什么时机，掌握什么。
“药师，告诉我吧。”
他的书房里酝酿着风暴，作为妻子，偶然的过问与支持就足够。我当然不是真的想知道薛枚和他说了什么，那肯定不如傍晚时我听的琵琶曲。皓白的臂擎出水面，柔和地环住他的颈，享片刻安宁的厮磨。鬓发松散，晚香烧得水沉烟袅，风过鲛绡，斜长的影子骚动地曳摇。
“累，险些在汤泉里睡着，那你送我去休息——”
话如此说着，臂上力道却未减，捉弄他的玩心忽然大增。

“对我使美人计？正好，就你有用。”
“这里。”我指在心口。
哥舒音的诱惑是致命的。
额头紧贴，几载夫妻间的相处，更印证了当初我对她的一切遐想。素澹的眉目下隐藏的是稠艳多姿，是清冷的月也是照进我心房的第一束光。在走神的瞬间里，臂膀被她一拉猝不及防的跌入汤泉内。掌心霍然失力，抓不住任何可靠之物。
氤氲双眼的雾气，经由玄风拂散。水珠从发顶开始结成雨帘，戏弄的伎俩得逞，难免失笑。卷轶埋首浸在云汤内，是否想体会那句：温泉水滑洗凝脂。我看哥舒音，知她未着寸缕。
“就这么着急。是不是真的娇无力……我看尚有”

终于把号换过来了

他让我想起夏州的野兽。
躬身在河边，饮水的狼，皮毛胜过月辉，没有人愿意与它一线幽绿的竖睛对视，我在真如海和哥舒极的身后，安静地拉起一只弓，要把这头漂亮的、危险的野兽射杀，让它跌进面前晦蒙的深潭。然后它抬起王首的头颅，直视向我控至极处的簇尖——
「在这里」
跳珠四溅，骄傲的狼跌进汤池，从头到脚，漓湿狼狈，束好的冠散了，温润的面具也一同洗掉，露出他原本的、野心勃勃的面孔。发铺了我的肘与肩，如同一张夜，将哥舒音笼罩。
「宝檀华！」我听到真如海兴奋的喝彩，他说。「你猎到了一头张狂的猛兽！」
“不要小看我，李持摩。”指腹擦过他近在咫尺的薄唇。“我只是想看你洗掉你的装模作样……”
“送我去休息，好不好？”

“不送，求我？”
哥舒音的理所应当、理直气壮让我喜欢，爱怜的吻在她的眉心。
月色织就的情欲一眼就能看穿，湿漉漉的。
「口气不小」
在哥舒音的面前，李持摩从没有过矫饰。还记得遇见她的那日，也是一个月夜，柳树梢头还站着两只小雀。花光殿一隅浓重的酒气还没散，她携带着那柄马球杆前来。
「宝檀华」拇指摩挲在情人的梅花钿，华清宫还未降雪、梅花先生。
天幕下有一双窥伺一切的眼，表面上只为洞察世间诸态，其实是怜悯、不怀好意的盯梢。我们啊——每个人的命运，都被人安置放应有的轨道。心中的惴惴不安，在这一刻被抚平。
“阿音。”

“嗯，”我伏在他的肩头，的确困倦极了。“才不求你……”
他气息拥上，将我恒暖地包围。我仿佛安然地憩在了松涛阵阵的悬崖上，明知不该睡去，却沉湎于上升的朝阳里。
李持摩的手指抚慰了焦躁不安的心绪，我也不知自己在担忧什么，但最难避免的类似罪愆的鬼魂，正在追索所有畅想野望的人。我想华清宫里，应当是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