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古香斋]---琴筝音律研学之所
愿天堂不再有古琴

（春雨是文人吟诗作赋惯常援引的物象，落在鼓琴者眼中，则是应和一曲《阳关》的好景。唐诗讲“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那么雨呢？燕京的朝雨同千年前的渭城雨也是相似的么？）
（今晨第一泼雨叩上西窗，我已在尚还无他人的古香阁中调按起弦来。弹止《阳关》第三迭，却又不切时宜地停下手。这一次的想法不在对琴声本身，而在所奏的曲子。）
（《阳关三叠》曲之于《送元二使安西》诗，有些像《左传》之于《春秋》。读书时不止一次想，都说左丘明以《春秋》为纲补阙史实，是出于“惧弟子失孔子之真意”，但没有人质疑过，左氏当真懂得孔子真意吗？弹琴时同样开始思考，将短短四句七言诗扩写为长篇歌词琴曲的后世人，又是真的懂王摩诘么？）
（由是，乱想赋予重新奏起的尾声，成了较前篇显得心不在焉的乱弹。是两地无相思，不见有告陈。）

（春雨如油，绝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
（柳叶本是淑节初诞生灵，叶片上尚有未曾褪去的细小茸毛，让人无端端想起襁褓里婴儿稚面上那层绒绒，可经春日珠雨一润，那茸毛瞬时杳然无踪，只剩下油光发亮的叶片，好似掺了猪油开了酥皮的蝴蝶酥。）
（前来重华访友的穆氏手中油纸伞与它殊途同归，伞面上那只玉兰花瓣愈发莹润，秀色可餐的可与其主如玉柔荑争上一争。）
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小公主有何解不开的忧思，要在春日喜雨里生出少年愁？（收了伞，不请自来地闯入小女郎的世外桃源中。）

庆娘娘不是来笑我“爱上层楼”的吧？那我可就说了。
（俞伯牙的弦声引来的是钟子期这般知音，共同谱就千古绝唱。我学艺尚不菁纯，但能够引得雨帘外一位温柔敦厚的贤媛倾耳，与她分享所谓愁思，也是意外之喜。盛情请她对坐。）
《阳关三叠》是支很简单的曲子。（对于窥得瑶琴门径者而言，它的指法的确算是容易。）
应该说我曾经以为是，可现在忽然觉得，要弹好它很难。这支曲子讲的是离别，可我之前只想着如何弹好一支曲，没有考虑怎样弹好离别。
（犹疑而认真地。）这样想，算本末倒置，缘木求鱼吗？

琴曲是表，主旨是里，你这逐的正是“本”呢。
（阳关三叠化自王维所作七言绝句《送元二使安西》，全曲层层递进，共分三叠：对景增悲、擎樽话别、道祖难分。先前且行且闻，聆得其曲已可从头到尾囫囵弹罢，若论指法自已掌握了，但若论意境么……）
（嗳，这便是今日她的少年愁呀。）
真传琴谱曾云，聆其音者，能无起故乡之悲乎。此曲虽看似简单，却如稚儿开蒙所捧静夜思，返璞归真，至简至深。若要练好，也是难得很。（顿了顿，鼓励她道。）你已经弹得不错了。
弹琴与赋诗作词相同之处不尽于此，诗词讲究个触景生情才能写成旷世佳作，公主今日要弹离别，可已知晓“离别”是什么呢？

（《道德经》也讲“大道至简”呢。好像许多看似毫无交集的物事、道理是殊途同归的。悄悄感悟一回世事玄妙。）
我同幼时的伴读道别过，那会儿也折了御花园的柳枝送她。但还是不大一样。她去的是她的江南祖宅，没有阳关那么远，也不至于到“无故人”的地步。
（至于能否再见，王摩诘点到即止，将他与元二的未竟故事留与后人遐想。而彼时燕回告诉我，迟则三年五载，她总要回来的，我知道她居所何在，想同她互通有无，也不算难事。）
要真正经历他们那种离别才能懂么？（不免笑起来。）一定要“赋到沧桑句便工”的话，不懂倒是件幸运的事了。

（身是汉军旗出身，琴棋书画皆是自小便被鞭驽修习，幼时习字练琴，祖母所请女傅要求皆是十分严苛，且一向只言不足，甚少夸赞。及年长，及入宫闱，及今日面对一双误入密林深处小鹿般惶惶的瞳，己身角色倏然与她重叠，所行却是殊途。）
（温和将她宽慰罢了，闻言笑道。）怎么“不大一样”呢，离别愁绪难道还分高矮胖瘦？譬如对秋日枝头最后一朵白鹤仙的牵肠挂肚、与女伴再无朝夕相处之亲密的迟迟吾行，这皆是离愁呀。
只要把那一刻难以分离彼此交握掌心的依依难舍融进曲里，就不怕它有形无魂了。（一顿，又笑。）但如你言，若要诗穷而后工，那这阳关三叠不弹也便罢了——

（把握住离别的共同之处么……人与人，人与物的悲欢离合无法全然相通，只有尽可能地去共情。在倏然间想明白了这道理，同时也意识到，其实左丘之《春秋》不是在模写孔子之《春秋》。同样琴谱之《阳关》既出，它就不再纯然是王维之《阳关》的复刻与附庸了。它是它自己。望一望雨窗，再望一望她。）
谢谢娘娘，我好像想明白一些事了。
（当然这仅仅是此刻的“我以为”。或许过段时间回溯，又会有其他更新奇的，此刻料难预判的想法。总是如此，就像我初学《阳关》，未曾想到有今日之问。）
我是不是太多问题啦？您以前学琴或者学其他，会想这么多吗？

（金乌升高，丝缕日光穿透阴云薄弱处撒向高啄檐牙，雨势渐弱下去，迸上被日光抛光磨亮的檐子，霎时被刨开肚肠、碎个细粉，化作氤氲水汽，漫进悬帝姬迷蒙眸子里。）
（但有庆贵嫔伸出点拨之手，那纱一样的雾又渐被撩开，使窗外含露蜀客不必隔着云雾赏帝女花，得其感激一睇，把唇间雨露轻轻送入窗棂，欲沾今日所着那件西子纱衣。）
我初学琴时疑问比你少的多——嗳，可并非好事。照猫画虎，不求甚解，如何能得山君真正威仪？是以直到今日琴艺不过了了而已。
小公主天资聪颖，悟性甚佳，不妨将今日所感所悟告知女傅，（露出一枚意味深长，明显请君细问的笑。）相信我，她一定会夸奖你的。

好。（颔首应声后没能藏住心里话。）不瞒您说，我原先只将它当作一门要应付的功课。觉得除了得到师傅赞誉，其他都不重要。但现在觉得，能将弹琴视作乐趣，也一样重要。
（是的，习琴以来，我似乎总在强调琴并不是最喜欢的器乐。但无可否认，这些日子已于援琴鸣弦间斩获了意想不到的快乐。心怀疑虑时并不痛苦，豁然开朗更值得展颜。）
挺有意思的。
（一切经历都是一个人不可或缺的着塑品。而未曾着眼时分，一抹曦光已然透窗，直照上琴轸与琴弦，在琴身上落下细长条的影来。雨停了。）

（少女自面露愁苦渡至豁然开朗不过香丸吐息之间，那不得琴艺要领的苦闷如同天边丝丝缕缕的云，已然吹散不见。）
（闻言笑了，冲她眨眨眼。）大抵每一位学琴之人都有过这敷衍时刻罢？
不，有一人不会……（指尖在袖口海棠纹绣上摁了又摁——我今日与它一般，扮起解语花来，还是忍不住伸出将她面前那本琴谱摩挲一二。）你的张女傅，她从学琴伊始便爱它成痴。
（这便是为何我前言笃定她若把心路历程讲与女傅定然得其夸奖，那位自小便显露出与年纪不相符的老成持重的女郎呀，她便是我今日早早来重华的原因，他乡故知。）
（罢寻旧友，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