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请留步。
（在预备去扫眼前泥淖里的枯叶时及时住手，否则很可能让一星星泥水溅到余光捕捉到的这位女郎，这位当今圣人的嫔御。把姹紫嫣红变为断井颓垣太容易。就在昨夜，一场朔风寒雨残忍卸下太液池华美的妆裹，将它引以为傲的扶疏花木，明净池塘吹坏了，淋败了。原本高悬树端的纷纭梧叶松针是文人墨客花长篇大论盛赞的，一朝零落委地，沦陷污淖沟渠，旋即无人问津。也不对，太液池亟需复现雍容，大明宫的主人们眼里容不得脏东西。略为自恃一点身份的内人不可能纡尊降贵亲自动手，没有人主动愿意的情况下，成为被自愿者在意料之中，情理之中。在大冷天清理残枝落叶虽然艰难，但不算做过的最举步维艰的事。当然，天没那么冷就更好了。）
（记得她，不是因为跟她很熟，实在要怪记性太好。宫里人会私下议论贵人们，听过再远远望见过一两回，就记得她们了。记性好并不是件好事，有些事想忘也忘不掉，比记不起来更糟糕。认出后很快移开视线，少与贵人对视，往往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是经验之谈。）
前头积水很深。（意思是如果是来赏景，那没什么好看的，请回吧。）如果去其他殿，也请绕一绕道吧。

（水里冒出一个气泡，咕嘟，很快被雨点戳破了，像一个不堪一击的谎言；接着翻起来一捧圆圆的鱼肚，又青又白——所谓青青白白，也就是死了。钓鱼钓出一百、一千张嘴巴，开开合合，似乎雏鸟索食，殷殷不敢停。我盯了一阵子，感到天地大白：春天的眼睛老迈了，她手边的一草一木，成了不凑近即读不懂的汉字。我不是唐人，更不是读书人，雨的幕布被撕掉了，花的断壁残垣之间，却有一片很诗人的影子：实在是因为他太落魄了。）
谢谢（笠帽把他切割成三六九等，九等是眼睛，上下衔成一条很漂亮的金鱼尾巴；六等是手，一青一紫，比桃花叱拨看起来还值钱；三等是他穿得太诗意）
不过你看起来不太暖和，你们宫里时兴这个？没有太阳，花也不开了。

（要回答“没错，就像我喜欢在这里扫地”？算了，这样的话是不当对她，又不能对他们的。）
您很喜欢这里的花么。几百年前的有个人说过，人生正像一树花，虽然生长在同一根树枝，一齐盛开，但随风而落的时候，有的花可以随帘幕飘落在富贵人家的茵席上，有的却越过篱墙，落到溷池里。
（并不是在刻意对外域来的娘子寻章摘句，只是讽谑刚好可以轻轻放下在花的故事里。这才不是花的故事，这是富贵与因果的解释。“堕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范缜对竟陵王讲这故事，讲的仿佛是无常，但又是有常。是高者长挂罥，下者沉塘坳的时序世常。）
有什么道理？没什么道理。

这里的花开得很高，一来看不清，——看不清也有好处，看得到一点却很坏；二来够不到，因看到了一点，够不到便恨得牙痒痒。看花看成这样，不如不看、不如不喜欢。
（有什么道理，旧历二十五年，平康坊一美妾为座上嘉宾亲奉酒肉，酒过三巡，那满面油光、肥头大耳的汉子一脚踩在了她手背上：女孩的眼睛干干的，仿佛皲裂了，在男人的笑声中将地上的银子圈进怀里）有那么一个地方，有那么一小撮人，他们有权利、也乐意干一些没什么道理的事。所以——抱歉，只是有许多事情我还不明白。
中贵人，溷池里的花还是花，你们说“零落成泥”，尚且不能是一草、一芥的命运（我拿脚尖轻轻地在泥里一点，一只被风刮跑的小花虫冒出头，手脚并用，逃命去也）不过，容我请教你的来处，有人摘花，这很正常；有人摘完了丢在脚下碾，那叫无赖——贵人身边的无赖想必不少。

这里不止有六宫，有亭台，您愿意到它们之外看看么？想看的“景”，不明白的事，或许在那里会有答案。
（意识到隔着她的帽檐望向她不花费什么勇气。该愧怍的另有其人，不是她也不是我。太年轻，和明宫的交情太浅是她尚不明白的根由。但即便明白也未肯放下身段俯瞰芸芸的贵胄太多。对于前者，我只是机缘凑巧，在今时今日做了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掖庭局的话，熟门熟路，理当为您引路的。（听出意思，但没有在欲说还休欲擒故纵催促她打抱不平，讲这话本着说也无妨的想法。不抱希望意味着不会失望，懂得这道理很重要。）但今天不巧，恕不能奉陪了。

我知道了。
（风又把人鼓了起来，祂瘪着嘴、揣起一兜雨，等哪个糊涂小子站到这里，好全须全尾地变成一只落汤鸡）无妨，我最近学孟子，他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可惜还没读完，要赶紧回去，不要让书凉了（解下脑袋上的笠帽，我感到自己变成了一颗刺猬球，索性把蓑衣也拆下给他，——交芦撑起伞，我走出去三五步，听雨点在伞面上横行霸道，便仿佛很突然地回头看他）
中贵人，仙居殿有一扇窗，开时风雨大作，关上便一派天高云淡，可我们不能总让它关着。你很聪明，还请得空时前来修造一番。
（雨变吵了，吵得人很烦，聪明人留在原地，而我快快地飞回了我的小破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