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春风偶然瞻顾被弃置一旁的算学书与昆戏画册。我一心难以二用，故而选择埋首将全副心神放在今岁南疆献供的，已被剖好置于碟中的甜瓜上。再抬头是见严赓来时，将盛瓜的甜白釉碟推过去，很乐意同人分享这味一如既往的软糯清甜。）
瞧你出宫有日子了，之后要入仕么？是准备去六部，还是做个将军？
（像是无趣的大人讲的话。很难不为此笑出声。）
我就随便问问。

“我猜是哈密的？”
香瓜入口甘美，尾音落时已有两块滚入腹中。至于缀连其后的关切——在发觉此类问题亦与天气、食单等琐事一般稀松平常后，回答也变得极是坦诚。“不知道。”
虽稀松平常，却也难编出众人皆能认可的最圆满托词。是以佯作为难、再摊摊手，掺着三真七假，要将话头引去他处。
“亏是姊姊这样问，倘换作别人，我即使弃了这口瓜，也是要避君三舍的。”

（得承认，听哪怕顺水推舟式的夸奖，都很难不叫人愉悦。而有此一问，全然是因为——）太没意思了！
（他可能的确不知道，）我正在准备重华的算学考。
（应当说，有所抗拒的非是算学本身，非是玄妙变幻的勾股方田，而是重华宫中的算“术”。女师之教学与想象的大相径庭。更多时候，她在教她闺闱学子的如何巧以一张漂亮卷面换得一个引以为傲的名次。这实在与“穷理而读书”的为学之道背驰。认真朝他颔首。）
我也想在考卷上写“不知道”了。

由此引去心神，正欲开口探询缘由，她却率先解惑。心下了然，原来吃了书房的苦，登时更觉得感同身受。故而报以同情目光的同时，竟主动托出昔日亲身所犯“旧案”。
“我写过，是恼上书房师傅冤枉我时写的。”
咧咧嘴，谈及幼年的荒唐行径不免发笑。从前能想出的最激烈不过的抗议手段，在如今看来也是要被纳进“幼稚把戏”中去的——属于自损八百、而未伤敌分毫的那类。
“可那是赌气，我不信姊姊当真‘不知道’。”

是了，赌气改变不了“他们”。
（不必问后果，后果显而易见。墨守成规的他们，以及既定的规则并不被少年意气轻易撼动。虽然心底里欣赏着赌气的勇气，逞一时之快，得到彼一时的痛快，在我看即算是有所得。但无论大事小情，世人总以结果论英雄，我也还没到免俗的境地。）
登高一呼才可以。（不能不叹一声，很有所悟地。）所以那么多人想往更高处去。

从前的恣意与张扬尚还历历在目，以至很难说清那次事后究竟食下怎样的恶果。另说时间总会遮掩去些许本相，一如眼下——此桩冤案中的主角更愿意将彼时的“怨怼”粉饰为“不屑”。
“他们？他们都是老腐儒，脑筋比榆木疙瘩还要顽固，我不稀得看他们‘改变’。”
笑意不减分毫，昔日曾耿耿于怀的旧事也终会化作说笑的谈资。
“可高处容不下那许多人，与其劳心登高，反不如痛痛快快地‘放肆’一时。”

我想过哎。（拾过一旁切瓜的并刀，娴然一划，将一块瓜皮分做两段。）“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这样的高处。
（雪刃短暂在银盘上叩出脆响。是十四州，并非钱王虎视的四十州。是字面的剑动霜寒。但今时今日，这也只能是没有剑的，借遐思犯禁的公主的一点愿想。）
等结束了，我得出去逛逛。（这是她力所能及的放肆。）你知道宫外有什么新鲜去处么？玉泉山、蓟门桥，还有大栅栏儿的戏园子都去看过了。也就比宫里大一点儿吧。

于是饶有兴致地、侧耳期待着她的后话。
“这样的高处很难叫人不动心。”
蓦地眼前一亮，竟有许多主张要同她附和，滚在齿间却拿不准该从何处谈起，故此只好一言以敝。至于四九城，这才可称为咫尺可得之欢畅，只消片刻思索便可以给出独到见地。
“东岳庙有趣，那的七十六司是我在别处不曾见过的。”
“琉璃厂有许多书肆，不单是传奇话本，笺谱、画谱一类也可以赏玩。”

要在别处见过，还能全须全尾回来，那可是全京城的新鲜事，该别人抢着给你写话本了。题目都现成的，就叫《昭贝勒酆都城一日游》。
（听说蜀中真有个酆都县。戏谑之余，难免贪心不足地想，可惜只能在京城。这显然难解，不单是我，连抱拥四海的皇父，也没有亲自踏进过盛产甜瓜的伊犁城。——只是这么一想，当然无从揣测他是不是真的向往伊犁。）
你说不错，那一定很不错。我记得了。

“这主意实在是好，赶明儿要是他们拿话本挣了钱，我得去要走一半才是。”
禁不住嗤地笑出声，似真似假接了后话，诚如她所言，那酆都城到底是桩无人得见的新鲜事。仍还惦念与朋友间的琐事，只得在谢过她的甜瓜之后、再将可证实京中酆宫有趣的邀约推在下次。
“我今儿还要赶紧出宫去，等到重华结束，我定要邀你去瞧藏在道观里的’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