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剧本第十五幕——
【1】
【毫无暖意的金乌钉进乳白的天帏，化了一滩死气沉沉的霜水，遗在西山之阴。我打马驰过阔敞的街道，除了一身风雪意，什么也没带回府。】
【仆从将白马牵去，取下斗笠扔给单裕丰，迈进这座住了四年的王邸。庭院中间，周哭正微微躬身，凝视着一幅联句，“水不求深鱼自乐，人之好吾鹿则鸣。”肩头上没积雪粟，到了不久，我也就把那句客套的寒暄咽了回去。】
“自父王驻跸热河，不过两载晃眼而过，如今，我又要踏上巴林的草原，还真是一种宿定。”
【周哭谒府，无非为了此事。巴林之乱方定，我与三哥前去，正是善后之时，他想来有所嘱托，不觉间，我与周哭都不再是为了苏武的千年白发辩证百回的幼子了。】
【2】
【他抿成一线的嘴唇犹如横向利刃，我不明白怎么在定王府仍是这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真正的官场不配磋磨他，这块原石难道还不足够隐秘，不足以令人难参其胸膺所谋——好在他身处定王府，身处他幼冲时即陪伴相识的王胤之侧，那一息长长呼出后，他又变成了过去我所熟悉的周水仍。】
“水仍，”【举臂拍了拍他已可称孔武的肩臂，仰首看向素白淹没的檐兽。】“放心好了。”
“我在前锋营历练已久，时时遗憾于没有恰到好处的机缘，离开帝都外出历练，看看帝都之外的山河、如今同三哥一起，为巴林平息灾祸后遗，我自然是要冲锋在前，当作表率。”
【3】
【文韬武略也是极具诱惑之词，它起于夤夜刺锥之血，富于神骊蹄下之尸。入营第一天，我用一柄无名枪刺破尘烟，立誓要做一个英雄。没有人会一直困在熙攘的京城，只要有机会，我就要追随而上，没有足够遥远的边界，马匹和舟舰能带我到任何地方。】
【我邀请水仍进正堂，炭火正烧得暖热，厚重毡帘隔去风雪寒意。二月过后，草原还会下雪么？就这么走神一瞬的功夫，忽然听到“教化”二字。】
“教化？何出此言？我与三哥前去，是为了挑选巴林勇士，改革蒙古牢狱。”
【他所说“教化首功”，不是我此前考虑，但也不妨一听。右手做“请”，顺势呷茶。】
【4】
【山海关像一个烧了百年的铁片，深深切进土地里，把内外黑土都烫得发颤，但关内的血却比关外冷得更快，冷下来之后，才有心思学习和筹谋更多。比如，把曾经深信不疑的宗//教变成统//治的武器，笼住还在沸腾中不疑有他的草原之民。】
【方才戏谑的神色收了起来，我须得承认，周水仍说出的一个很值得利用的治人之器。】
“……你说的不错，蒙人皆信教，若能将宗/教运用得当，何愁民众生怨？”
【看向堂外雪霰，沉吟。】“巴林才历经平叛，的确需要一个温和的手段恢复。”
【5】
“水仍，看来自我离开内廷，咱们相处的时日还是不够。”
【笑了起来，连紧皱的眉壑都被他的话所熨开，他从前做我伴读时，我与三哥关系不错，怎么会以为，我会效仿庆王，给三哥添堵。】
“我与三哥打小混在一起，兄友弟恭，关系最好，怎么会起冲突，更别说，故意给他找茬添堵，背道而驰了。”
【他那盏热茶都坐到冷了也没喝，略微靠向软垫，放松下来，揶揄。】“如今连我的茶也不喝了，咱们从前真的认识吗？”

——靖王剧本第十六幕——
【1】
【那个男孩仰着脖颈，不肯失去一丝一毫的气势，澄净的眼睛里只有取胜的执着，不见半点对于远离家乡的不舍，或者对从未见过的城池的恐惧。腕上用了点力道，拍在少年还瘦弱的肩头，他不肯后退半步，两脚如同幼树之根，努力扎进巴林的土地。】
“王爷，这就是您的儿子吧。”
【收回了手，神色未变，甚至有几分欣赏地对上少年的炽热倔强的目光。】
“双目如隼，沉着无畏——噢，和王爷长得颇为肖似，想必也是骑射的一把好手，是个可造之材啊。王爷生子如此，可见巴林部的明日之将啊。”
【2】
【这个少年对于遥远的帝都抱有什么想象？略微垂首，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漆黑的眼睛。巴林部的大风把他的脸吹得干燥粗糙，不像帝都精雕细琢的男儿，还没长成的身躯，初见挺拔，实则皮肤下，真正有力的血肉还在蛰伏。我短暂地回想了一下，幼年时对于蒙古诸地又是什么想象，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目光转回巴林亲王阿日善时，那张写满野性的脸上有来不及收回的担忧，在担忧他的儿子吧，担心北京的繁华靡丽消磨掉草原少年的血性，担心他拿惯弓箭的手掌，以后只能拿起酒樽和丝帕。】
“亲王，您不必有多余的担心。汗父向来施以仁政，您的儿子到了京城，会有更好的教导，京畿也有供他跑马骑射的地方。”
【3】
【当然没有一个父真正愿意把自己的亲生骨肉交给别人，尤其是作为心照不宣的“质子”。这种不对等的关系，会加剧巴林亲王的担忧，但这不是我和三哥会体谅的事了，我们需要带走他的一个儿子，他将会是一枚重要的筹码，当然，我所承诺的“更好的教导”，也不只是编出来哄骗这个蒙古王公的。】
【站在少年身后的，是五十名魁梧沉默的蒙古勇士，巴林部最精锐的勇士们。负手而立，眼神无不坚毅。】
“这是王爷带来的五十名勇士么？不过，我们只需要二十名勇士随我们回到京城。”
【4】
【他们当然也是巴林王儿子的亲卫。等回到京城，他们心底默认的最重要的职责，当然就是守护这个少年的尊严和生命。当然，这是他们认为。而我们挑选勇士，是为了给汗父训练听话的狼。】
“让我再看看。”
【绕过那名欲言又止的少年，走到这些神色各异的巴林汉子面前，个别耐不住性子的，从喉咙里发出威慑似的呼音，似乎是想要达成某种示威，无声嗤笑一番，点出二十人。】
“这二十人，随我们回京。”
【风声啸得出奇大，如同暗流挤进人群里。】“亲王，除了挑选勇士回京，我们此行还有一个目的。”
【5】
【巴林亲王必然也在为如何安抚部族百姓苦苦思索，他们治人简单，又怎么会明白帝都里那些关于权术和驭人的荒唐奥妙。我走得更远，手上的马鞭似乎也感受到了风声，开始躁动地轻颤，发出细微的挲鸣，回应风声。巴林亲王紧跟而来，这才开口。】
“内乱之后，巴林部人心动荡，听说还有很多人惴惴不安，心思浮动，是吗？”
【他咬牙颔首，显然为此事发愁。自己也不卖关子，直言。】
“亲王可以宗//教之名，安抚经历战///乱的族人，草原人信/仰纯洁，定会被抚慰，您看如何？”

——靖王剧本第二十幕——
【1】
【六月十三日，燕畿前锋营。乌沉长弓挑开惰怠的晓色，弓弦在巴林儿郎手里绷出杀人的圆弧，如鹰之目紧盯风烟黄尘里的草靶。阿日善曾说，他们善使长弓，弦上黏附着原野豢养的凶煞。这等野蛮而煞意无忌的箭簇能否刺进敌人的胸膛，尚不定论。我与三哥立在沉重的军鼓前，拇指扣住刀镡，将腰间的短刀拔出数寸再推回，不断往复，薄刃摩擦在鞘口，音色森寒。】
“前锋营呆了两个月，也算是学了些军营的把式，不过草原上那股横冲直撞的蛮勇是脱不掉的。”
【身后脚步声沉稳悠哉，回首看去，正是伊犁将军，旋即见礼。】“扬佳将军。”
“不知伊犁万事可还顺遂？”
【2】
【他们的弓弦里尚未发出带有畏惧的尊敬。驯服他们的不是皇胤的智慧或宽仁，我听见训息如是说。或许用“驯服”二字也不恰当，但我们的确是面对着草原来的狼群。我从未去过伊犁，不知道大漠里是否也有这种儿郎？邃眼觑向扬佳将军，腰刀终于完整收起。箭簇离弦之音瞬息间破空而至，眉壑不动分毫，话里谦逊。】
“您太客气了，我与三哥长日在前锋营、火器营中训练，也算悟出些门道，这才敢操练这些巴林勇士。”
【这些巴林部的勇士同前锋营的将领同吃同住，并不做区分，唯训练稍有不同。这可称某种同化，蒙古的血和女贞的血，经由滚烫的熔铁融淬，也可以滋润同一种将心。等到利簇穿骨，惊沙入面时，怒吼所出也是同样的血气。】
【3】
【鳌云碎裂在黎阳高起的时刻，巴林质子入京，孤陷涡流，背后有觉罗君嗣的谋划。自征马出关开始，混乱中的巴林就已是砧上鱼肉，遥想两年前，在热河的行宫内，灯烛辉煌的万树园，谁也没有窥见，将来骨暴砂砾的宿定之影。蒙古势力错综复杂，要掌控一脉就必不可脱手，骨血至亲，被衔在帝都利齿下，巴林王安敢再生异心？朝廷万钧之威，割开阿日善的心肉，取走一沤血，痛么，痛就对了。】
“将军此话，很有些毒辣啊。”【笑了笑，半是玩笑，并不想谈话陷入某种阴沉的氛围。】“不过是巴林各部有些不太平，怕他们三天两头地闹事，有王公长子在京城，也不怕他们再掀起什么阵仗。”
【说罢，三人目光皆是了然，扬佳将军远在伊犁，手握军权，当然明白天威也有鞭长莫及之处，要安定一方，便要手段非常。】
【4】
【又一枚羽箭撕裂风声，仿佛雷云紫电狠狠钉进人的眼睛。那枚箭漆成黑色，白羽为尾，箭杆是草原牧人最常打制的木料，唯独箭身比寻常长了五寸，是我命人打制，给巴林的小质子习练所用。箭身长短，关乎弦发，我给他的目的却很简单——他在前锋营内所射出的每一枚羽箭，我和训息都能认出。】
“那个少年，就是巴林亲王阿日善的儿子。”
【他在拼命压抑满腔的孤忿，在巴林草原时，我首先看到这小狼崽的眼睛，取胜的执着烹干净了本该有的恐惧和畏缩，刻下执着被微小而恶劣的愤怒取代，或许是听到了巴林二字，让小狼崽终于有了借口，抖落一身的无名之火。】
“早就听闻将军威名，原来您也曾在伊犁训练回部勇士，那我与三哥可要好好请教一番。”
【5】
【扬佳不是举手投足里胁肩谄笑的人，他在伊犁待久了，面孔上漠气浓重，两道眉也锻造成了龙泉三尺，看向他的人应该都对此印象深刻。他能教授给年青君胤的东西太多，我甚至认为，应该立刻请他前往营帐内相谈，而不是如刻下这样，三个人立于糙面古鼓下，听风击锤，闲聊的话都散进燥闷得夏风里。】
“三哥，让他们再练练步战，咱们请扬佳将军去营里喝点茶，再行细谈吧。”
【寻常茶叶，但也把待客之礼做足，扬佳少勋不是腐肉一般的政//客，也没裹着猎取利权的铠甲，理当获得靖、定两位郡王足够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