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着哥舒曜了，实是今日意料之外。
阆苑几年不闻人烟气，昔年晋王与吴国公主也作古，当早已转世投胎去了。我以为哥舒曜会一避再避，携着神爱，远遁长安， 不知几年。我确实有好长一段时日寻不到佩簪的少女，在阿耶立新后，也许不再与她相见，反是一件好事。
然而理智之上，感情却占风头。虽踌躇，仍是上前问安：
“久不见曜叔，您精神更好了。”我睁眼说瞎话。“长安却仍是老样子。”

我重返长安后参加的第一场宴席，乃是李陵的生辰宴。
他如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新帝长子，系先谢皇后所出嫡子，身份尊荣，风头一时无二。
我此来不为攀附，却更像是来做一根眼中钉来的。
就算我可以忍气吞声，在明面上甘愿做个俯首称臣的弃暗投明者，可诛杀晋王之仇，抢夺胞妹之恨，这桩桩件件的苦果又岂肯真正咽下。
：于殿下而言，这长安确实未改分毫。
可于我，却是翻天覆地，物是人非。
如今，这场宴会的主角就站在我面前，道足了礼数，给足了我长辈的面子，却说着我不爱听的话。
我早已不复早些时候的意气风发，回想起那日廊桥边上哥舒极独酌的落拓模样，只怕眼下的我较之那时的他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臣此来是为恭贺殿下，祝贺殿下长乐无极的。

“昔年皇耶尚为燕王时，也下过扬州，见那凌霄花开正好，曾移花长安，以之为宴，长安众人得以赏见扬州凌霄花。”
我自小便生长于富贵长安，燕王长子是不如皇长子更近一步，却也止于此了。我不会脱离这样的阶级，也不能更上一层楼了。是故我说于我而言，长安仍然那个看样子。我更想见扬州，更想见那个耶耶遥领的扬州，更想见哥舒神爱远去的那个扬州。
三五年不见，哥舒真如海藏的愈深了，仍是不易亲近的模样，我舒展臂膀，继续说道:“曜叔从扬州回来，只为贺我长乐，却没有带一支扬州来的凌霄花吗？”

昔时晋王最喜把玩的花中便有这一枝凌霄。
听罢此言，深邃的眸中掠过一丝不快，可到底还是不动声色的按下了。
在长安、在李姓面前，我是臣，而他是君。
：呵，凌霄花…难道殿下真的只是想从臣手里，看到一枝凌霄花便可满足了吗？
李陵这小子未见的这些年里，个头长了不少，从前不过半大的孩子，如今也快赶上了我，甚至隐隐有超越之势。
若非我与他父亲之间隔着难以磨灭的恩怨，或许他会是个值得托付的郎君。

敏锐察觉到气氛凝重起来，不知是因着了那句话，我试图松快起来，朝他比了比身后的如山如海的礼物，旁边更在祝官颂着一溜烟的供奉。
“曜叔您瞧，皇耶为我庆生，送礼如鲤鱼过奖，我有何不满足？”
来贺之人，都同我这般说，麟游公如何如何英年有为，如何如何富贵有势，我应当不有不满。可我忽略了真如海一身的威胁，朝他挨近了一步，用略矮一寸的声音恹恹道:
“其实我更想要阿耶亲手做的一支木剑，或者是阿娘做的长寿面，可是我没有阿娘了。”
其间内涉皇家阴司，我对着他说起来却显得坦荡。“我觉得我所求不多，甚至愿意用身后的金银财宝，换取曜叔的一支凌霄花。如此，便可满足了。”

他这一句话隐隐刺痛着我心上的某根弦。
那年祸端的起源，若非要论一句因果，大概是谢后之死为起因，而后诸事为苦果。
一场因果，改变了这座城中许多人的命运。
借着月华的映照，我似乎分明了李陵脸上的光与翳——此刻的他，也只不过是个在我面前剖白自己心思、讨要礼物的小子罢了。
：李陵。
或许是为他的坦率话语所动，脱口而出的一句无分了君臣之别。
：我所珍爱的两支凌霄，一支错遗宫中不知喜乐与否，余下的这一支，我只想好好地珍而惜之，不愿再叫她重蹈覆辙了。
前者所指，自然就是如今正在大明宫中，被剥夺了原本姓氏名字的哥舒宝檀华了。
：于我，她们都千金不换。

哥舒曜极为难得没有喊我殿下，而是直呼全名。多年来他克己守礼，在阿耶的压制下，从不亲近，却未有这样的失礼。我错愣愣的听着他高扬的分贝，一时未有动作。待我品尽话中之意，又生苦恼。
“皇后，过得还算不错。耶耶待她极好。”我劝过，闹过，可惜都无用，耶耶是怎样一人，哥舒曜比我更明白。我只能这样苦涩的慰藉一个挂念妹妹被辱的兄长之心。哪怕这样的折磨，沉痛地踩在我陈年的失恃之痛上。
至于另外一支凌霄花，不知道是否该实情告诉他，我已许久没收到神爱的来信。第一年她去扬州，只是新鲜，见到什么来都来信告诉我，我也为她高兴，同她说了长安城的新变化，唯独不提新皇后。后几月里，不知是她沉醉荡漾在扬州月夜的小船里，还是哥舒曜同她掰碎了怎样的故事，她不再来信。我亦是同样的，收不到她的书信，品不到她的喜怒哀乐与百味。新后之事，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神爱...她还好吗？我给她打了长安新样式的簪子，青小和阿佛都说好看，她们说神爱一定会喜欢。她是否喜欢？又是否...簪上了呢？”

比起这二字尊称，她对于我的意义就简单得多——胞妹。
我犹记得昔年宝檀华隐匿在我与哥舒极的身后，弯下一张厚重的弓，射出凌厉又迅疾的一箭，终结了一只猖狂野兽的性命。
她分明那样明艳肆意，她可以是朔方夜里的猎猎劲风，可以是无垠冰原上初升的一缕晨曦，可唯独不应该是被困于大明宫中、连自己原本姓名都失去了拥有资格的皇后。
你快乐吗，宝檀华？
如此晦暗漫长的夜晚，你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这样的询问在心底重复了无数次，可始终再难听到哥舒宝檀华在我耳边真切的声音。
：是吗？
我平静又冷淡地吐出这二字，看似反问的一言，实际早已笃定了背后的确切答案。
远处丝竹不绝贯耳，园内灯火通明如同天上的不夜仙庭，欢声笑语才是这里该响起的声音，而那掩藏在我心底的诸多不愤的确与这里的欢喜格格不入。
晃神间，李陵依然不懈追问着哥舒神爱的下落，可当他提到了李岁与李佛时，我又不免想起了李饮织。
那个曾经也如她们二女一般幸福美满的小丫头。
：我的女儿，我又岂会薄待。李陵，其实神爱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在我们面前提起你了，兴许早就把你忘了，你该知道是为什么。我在晋王宴上同你说的那番话，你很应放在心上才是。

晋王宴，他着实提醒了我，我自当记着。那年宴会，我与神爱互通情意，向哥舒真如海大胆求娶。彼时他尚不满耶耶对晋王的发落，对我诸多挑剔，自是不允，我便起誓，定要让他对我刮目相看。谁料得岁月作响，谱成一年又一年的绝唱。在逐渐拥有权势的日子里，我空长个头，不但前后行事令耶耶失望，也在这一场君令挟臣的新章中，烧熄了神爱的芳心。
——如同自打巴掌。
有句话怎么说得：十年前发射的箭矢，在今日正中我的眉心。我亦好似眉心中箭，突突似的疼痛，却怕骤然失血，固执的不肯撤下迸发在眉间的箭头。
“她也有她的难处！若不是您！她许是...”我还在试图狡辩。“您让我见她一面，她不会忘了我的。”

：或许是吧，她有难处，而她的难处在我。
我是哥舒神爱的阿耶，若我确然要阻碍他二人，料想她也无法反抗。只可惜，此事的的确确由她心意而为，我只是将事实告知，并未从中过多阻拦。该如何抉择，向来都是凭神爱自己心意而为。
：你不妨好好想清楚，如今蓬莱殿中住着的那位贵人，究竟与神爱是何种亲疏。如今定局当前，她面对你又该如何自处。李陵，你若真心为了她好，又何必强行把她拉入这尴尬的场面中。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罢，我便周全了君臣间的礼数，与他告退，往别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