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当从此别
花无缺在山林中游荡。他既没有去找小鱼儿和铁心兰，也没有去找两位师父。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驾八龙之蜿蜒兮，载云旗之逶迤
仆夫悲余心怀兮，边马顾而不行
思故旧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
他若愿意想，自然有很多可以想。那么多关于生死的篇章，自可细细揣摩思量。可是他没有想，他只是看看云，听听风，趟趟水，行行路。有时有些往事涌上心头，他就停上一停，对着往事中的人笑上一笑，又或者，哭上一哭。
但他还是不会就这么落泪，所以想哭的时候，他就去寻一处溪水，将自己浸在溪水里，天上的流云在走，树荫下水波在流，偶尔会有片落叶掠过他的长睫。
天地之大，宇宙之广，何处不可寄此一身？或者扬帆远航，如一滴水汇入江海；或者隐迹山林，如一片飞羽没入云深；他相信这些自己都可以做到。就算从此再见不到心中牵挂之人，只要他们能够安好。
可是，若自己就这么消失了，他们又怎会安好？大师父又怎会放过自己，放过小鱼儿，放过铁心兰？总不能所有人都一起藏起来藏一辈子。说到底，这件事还需自己来了结。
既然归途已定，他就任自己闲散了这一段日子。直到看见天上月圆，算来与小鱼儿约定的日子，不过二十多日了。这晚，花无缺在溪水中沐浴，整理好仪容，他想着明日自汉水而下，十日之后，应该能到龟山。

汉水边。
“船家，我想搭你的船到汉口。”
“客官，此处至汉口，三百文一个人。”
花无缺摸出荷包，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这一路他有时在山中人家投宿，有时在路上遇到需要之人随手施舍，此刻竟将身上的银子散尽了，不由略微窘迫。
“你这个人，没有银子搭什么船？”老汉颇为不悦。
“船上有什么活计，我都可以做，以抵船资，如何？”
“看你这书生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船上都是粗活，你能做什么？”
花无缺指指帮着船客挑行李的人，道：“这个我可以做。”
老汉疑惑的打量了他一会，长得这么顺眼的人也难得一见，最后挥手道：“算了，就当我老邱做善事了。反正这趟船还没坐满，你上来吧。”
“多谢。”花无缺拱手道。
有一家四口船客正要下船，见那个挑夫正忙，花无缺捡起旁边的一条扁担，走过去将行李拴上，居然步履沉稳，轻松从容的走过窄窄摇晃的船板，将行李挑了上岸。
船行了两日，碧水青山，如在画中。

这日船靠岸。岸上一群人正在为某人饯行。“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陆兄、段兄、齐兄，你们的盛情，辛某牢记在心。日后请来川中，我们再叙。”
花无缺凝目望去，居然是辛游。此时此刻能偶遇故人，花无缺虽素来清冷，心情也不禁有些激动。
辛游不知已喝了多少杯，走上船时都有些摇摇晃晃，突然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胳膊，他转头望去，差点惊呼出声：“花无缺，居然是你！”
两人在舱内坐下。
“辛兄，你怎会在此？”
“白城一别之后，不知为何，我日夜思念故里，蒙圣上恩准，现在将我调至丹棱，距离青神县倒也不远。”
花无缺沉然片刻，道：“辛兄守城，立下奇功，却未得封赏，可是因安化公主失踪一事，连累了辛兄？”
“哪里话来！守城之事，不过是形势而为，我意本不在仕途，今日回归故里，才是我真心所愿。”
“辛兄大智大勇，又如此放得下，无缺实在佩服。”
辛游摆了摆手，“别再说我了，你怎会在此？”
花无缺叹了口气，不知从何说起。“我要去龟山赴一个约。”
过后几日，花无缺都没有提起铁心兰。辛游想问，可是看见他的神情，却忍住了。
还有两日就要到汉口了。这晚大船靠岸，又有两位朋友来拜访辛游，他的朋友可着实不少。友人雇了一艘小船，拟作月下泛舟之举。辛游邀了花无缺共游。
是夜，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引酒乐甚，辛游扣舷而歌之。“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友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
花无缺突然兴起，足踏水面，跃至崖边，折下一截树枝，在月下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舞起剑来。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友人叹道，“辛兄，这两句说的就是你这位朋友啊。”
花无缺落回小舟之上，举起酒坛，一口气饮了半坛，“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他一个趔趄，差点跌落江中，辛游连忙拉住他。
“花兄，你醉了。”
“没有。”
“心兰呢？她为何没有与你在一起？”辛游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花无缺手一扬，将剩下的酒洒入江中，手指轻弹，酒坛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坠落在滔滔的江水中。
舍了吧。他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转回头，眉宇间的苍茫已经不见，一个温柔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漫天的星光骤然黯淡。
“你放心，我定不会负了心兰。”

“恭喜白兄，你一心所求的移花接玉，看来就快到手了。”江玉郎软软的躺着，脸上露出一丝讨好的笑容，向白山君道。
“你这小子，想到什么好主意了？”白山君没有接话，白夫人却走到江玉郎身边，一边娇笑，一边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按捏着。江玉郎疼得脸色苍白，却不敢哼一声，只是笑道：“白夫人，您望那边看，就明白我的意思了。”铁萍姑在旁，紧咬嘴唇，似要落下泪来，可终究不敢说什么。
“哦？”白夫人转头，看到远处，有一个少女的身影，身着白衣，“你是说她？”
“她难道是移花宫的人？” 胡药师接口道。
“她是不是移花宫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花无缺愿意舍命相救的人。”江玉郎脸上升上一抹恨意，“她就是花无缺未过门的妻子，铁心兰！”
“原来如此。。。”白夫人媚笑道，“花公子这么怜香惜玉的人，怎么舍得将他的未婚妻一人抛在这荒山野岭，我少不得要替他好好照顾一下了。”
白夫人笑嘻嘻扬长而去。铁心兰身子蜷曲在水里，眼泪已流了下来，她本不相信一个大人也会像孩子似的被急哭，现在才知道这世上原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白夫人一步三摇的走了回来。看到三个男人的脸色，更是得意。她瞄了一眼漠然坐在一旁的铁萍姑，娇笑道：“好了，这只是条小鱼，我们还是赶快准备钓大鱼吧。”可惜，准备钓大鱼的人，最后却被鱼儿拽下了水。江玉郎只暗自庆幸，还好，还有一个铁心兰在手上。
“她又不是我的女人，玉郎兄的算盘，这次只怕打错了吧。”小鱼儿嘴里冷冷说道。
江玉郎故意叹口气，“看来小弟我真是糊涂了。铁姑娘是花无缺未过门的妻子，而花无缺又是鱼兄的仇人，小弟无话可说。鱼兄要怎么处置我，尽管来吧。”
小鱼儿冷冷一笑：“现在人在你手上，你就是老板，要什么价钱，就开出来吧！”
江玉郎慢吞吞笑道：“小弟这病，多蒙苏姑娘之赐。。。鱼兄和这位苏姑娘的交情却不错，是吗？”
小鱼儿叹道：“我若不认得她，怎会有这许多麻烦？”
江玉郎笑道：“这也算不了什么麻烦，只要鱼兄将苏姑娘接来，为小弟治好这病，小弟也立刻会将铁姑娘请出来。”
小鱼儿一掌掴在江玉郎的脸上，“先把人交出来，我答应的事，自然不会反悔。”
江玉郎抚着脸，却笑道：“看来鱼兄对这位铁姑娘，关心得紧啊。鱼兄的话，小弟自然不敢怀疑。我这儿有一颗十全大补丸，对身体大有益处，若鱼兄肯笑纳，我立刻就将铁姑娘请出来。等苏姑娘将在下的病治好了，在下少不得要再送一颗，以作酬谢。”
小鱼儿懒得和他多话，从他手中拈起一颗鲜红的药丸，丢入口中，然后踹了江玉郎一脚：“走！”
铁萍姑望着小鱼儿，心中有些伤感，有些羡慕，然而终是扶起江玉郎，一步一步走出洞外。
江玉郎皱着眉头，靠在铁萍姑身上，每走一步仿佛都花了很大的力气。小鱼儿气得恨不能再揣上十七八脚，看看铁萍姑，终于还是忍住了。三人终于走到溪水上游处，江玉郎止住脚步道：“鱼兄，人就在那里。小弟就不过去了，鱼兄可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小鱼儿放眼一望，只见一缕青丝，从一块大石后的水面上飘出，心中顿时了然。
“站住！”小鱼儿突然转身对铁萍姑道：“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铁萍姑又惊又怒，眼泪顿时涌了上来。小鱼儿却转过了身，“别废话，快点！”
“乖。。。”江玉郎柔声对铁萍姑道：“都怪我，现在保不了你。你将我的外衣披上吧。”边说边脱下自己的外衣，遮在铁萍姑身前。铁萍姑咬紧嘴唇，终于还是将衣服脱了下来。
江玉郎将铁萍姑抱起，“对不起，委屈你了，我带你回去。”铁萍姑将头埋在江玉郎的怀里，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小鱼儿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忍不住叹了口气。转身将地上的衣服拾起，慢慢走到溪边。

他在大石后站了半响，才跃上大石，深吸一口气，然后笑嘻嘻道：“这鬼天，入秋了还这么热，今天若不好好泡一泡，真是对不起我小鱼儿。”
铁心兰缩在大石下，初时感觉温暖的溪水，此刻早已冰凉彻骨，她已冻得嘴唇发白，突然听到男人的声音，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跳了出来。正在张皇无措之际，突然听到最后三个字，她忍不住惊讶的叫了出来：“小鱼儿！”
小鱼儿也似被吓了一跳。从大石头上探出身来，正对上铁心兰的眼睛。
一瞬间，两人都似乎愣住了。
“原来是你……”还是小鱼儿先开了口，“这么巧，你不介意我也下来洗洗吧？”他嬉笑着，边说边作势脱衣服。
“你……”铁心兰又羞又恼，正不知该说什么，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小鱼儿已经跳了下来。
“哎呀，好舒服……”小鱼儿懒洋洋的泡在水里，闭上眼睛，似乎真的在享受这份清凉。铁心兰往岸边尽可能退了退，拉开距离。
小鱼儿睁开一只眼，笑道：“你怕什么？你又不是大姑娘，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铁心兰心中蓦然一动，初识时的点点滴滴，瞬时涌上心头。那时，她还是“铁心男”，那时，他的笑容，灿烂而狡黠，一下子就捕获了她的心。
眼泪，不自觉的就落了下来，滴在溪水中，化成一圈圈涟漪。
过了好一会，铁心兰突然心念一动，鼓起勇气道：“我要上岸了，你……不许……”
她想到小鱼儿的衣服，定然在岸上，虽然这样做不太好，可是一个男人，总比一个女人更有办法应付这种情况。
小鱼儿似乎没听到，只是一个猛子扎到水里，不知干什么去了。

铁心兰红着脸，悄悄爬上岸，然后就看到了一堆衣裳。她的眼泪，不听话的又掉了下来。
穿上衣裳，她只是奇怪，为何又是移花宫的衣服。小鱼儿的办法，没有人猜得到。
小鱼儿从水中探出头来，看见铁心兰已经穿好了衣裳，侧身坐在大石上，夕阳在水面上洒上点点金光，她湿漉漉的黑发衬在白衣上，嘴角似嗔非嗔，眉眼似幽似怨，兀自在出神。很近，又很远。
一颗石子，溅起一片水花，吓了铁心兰一跳。小鱼儿从水里跃了出来，落在大石上。铁心兰早已转过头去，可是脸还是红了起来。
小鱼儿将湿透了的里衣脱下拧干又穿上，然后套上外衣。大石上，还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原来还有一条鱼在石头上蹦跶。
“鱼兄，你就不要抱怨了，大鱼吃小鱼，这是没办法的。”小鱼儿捡起石头上的鱼，递到铁心兰面前，“弄鱼会不会啊？也不知道你这一年多有没有长进？”
鱼身甩出的水花溅在铁心兰脸上，她伸手擦了擦，正打算将鱼接过来，可是一想到要剖腹去鳞，心中竟没来由的一痛。明知是不相干的两件事，可是竟然伸不出手。
铁心兰一扭头：“我不会弄这些。”
“真是笨！”小鱼儿白了她一眼，“那你去捡些树枝来。”
铁心兰不忿的瞪了小鱼儿一眼，从石头上猛的站了起来，却突然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下去。还好小鱼儿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想是在冰冷的溪水中泡了太久，刚才又侧身坐着，此刻猛然一动，竟是扭了脚。
“又笨又没用，只有花无缺才会喜欢你这种女人！”小鱼儿叹口气道。铁心兰心中一痛，奋力甩开小鱼儿的手，谁知却被小鱼儿一把抱起，从大石上跃下。
“你放开我！”
“放就放，你以为老子喜欢抱你啊！”小鱼儿将铁心兰一扔，扔在溪边一片浅滩旁。“你以为救过我一次，我就一辈子欠你的情吗？”
铁心兰摔得很疼，可是小鱼儿的话，更让她心寒。“不错，你从来都不欠我的情，我也从来没想过，要让你欠我的情！”
“你要指望我小鱼儿知恩图报，那就大错特错了。天下想救我的人……”突然一块石子向他飞来，小鱼儿侧身躲过，第二第三块却接着飞了过来。
铁心兰将一块块卵石用力扔出，她实在不想再听小鱼儿胡说八道，虽然她知道他讲的不是真心话，可是这些话还是太伤人。她埋着头，将怒气和伤心，全部发泄在一块块石子上。
“哎呦！”小鱼儿的一声惊呼，打断了她的动作。她茫然抬起头，看见血从小鱼儿额头流下。
“哼！”铁心兰扭过头，不去看他。
“再扔，这河滩边的石头都快被你扔光了，真是破坏了这片景色。”小鱼儿哼哼叽叽的，走到旁边的草丛中找了一会，拔了几棵草，递到铁心兰面前，“嚼烂了帮我敷上！”
铁心兰不知说什么是好，“你自己有嘴，不会嚼吗？！”
“快点，是你砸的，再等会血都流光了！”
一滴血落在地上，印出一朵红色的小花。铁心兰愣了一会，知道自己不是小鱼儿的对手，愤愤而无奈的将草嚼烂，然后小心的敷在小鱼儿的额头上，顺手从衣裳上撕下一小块布条，在溪水中浸湿，将他脸上的血迹也擦了去。小鱼儿躺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
过了半响，血已止住。小鱼儿坐起身来，终于不再废话，去寻了些树枝，升起火来，又去溪边将鱼清理一番，在火上烤起来。他动作麻利，自有一种生动自然的美。夜色已经降临，清冷的空气中，只听到轻微的木柴爆裂声。

铁心兰本以为自己有很多话，要对小鱼儿说，可是此刻突然发现，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就连他与花无缺决斗一事，也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分吃完了烤鱼。小鱼儿说了会儿有的没的，又去寻了些树枝，将火烧旺，然后闭目，竟然睡着了。
铁心兰悄悄的挪到他身边，默默凝视着他。良久，她的嘴角浮出淡淡笑容。
原来一切从未好好开始，就已经悄然结束。
“花无缺，此刻你在哪里呢？”铁心兰默默想着。眼前的脸，不知不觉，幻化成花无缺的模样。铁心兰揉了揉眼睛，真的好像，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片柔情，她轻轻在这幅面容上印上一吻。
再见，曾经年少心动的自己。
铁心兰悄悄挪开，终于也抵挡不住沉沉倦意，睡了过去。这一觉，却是说不出的安稳。
星光下，却有一双眼睛睁开了，默默注视着，直至晓星渐沉，东方既白。

沿着一路故意留下的记号，苏樱走得不急不缓，虽然她心里急得要命，可是姿态还是那么从容优雅。然而，当她看见四个人的时候，脸色终于也变了变。
虽然不知道这四人就是顶顶大名的白开心、哈哈儿、屠娇娇和李大嘴，但她却是见过这四人的。
有时候，武功还是有用的。等到苏樱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的时候，可惜已经有些迟了。
就在这时，突又听得一人缓缓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欺负女人！”
这语声平和而缓慢，但他的人却来得快如风，疾如电。
白开心只见一条人影自天而降，他大惊之下，还掌出击。
李大嘴等人，但见人影一晃，但闻一声清脆的掌声，白开心的身子，已像是一个球似的挂在树枝上。
再看苏樱身旁，已多了个风采翩翩的美少年，他的衣衫虽然已经蒙尘，却仍掩不住一种清贵高华之气流露出来，这人，正是花无缺。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请问公子贵姓？”
“在下花无缺，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苏樱不由愣了一下，原来要和小鱼儿决斗的人，就是他！
“在下苏樱，谢过公子相救之恩。”苏樱嫣然一笑，“只是公子为何放这四人而去？”
“这四人似乎来自恶人谷，只是久已未有恶迹，而且他们与我的一位朋友有些渊源，今日之事，还请苏姑娘见谅。”
一位朋友，难道他说的是小鱼儿？苏樱心中疑惑不已。
“不知花公子来此有什么事？”苏樱继续问道。
花无缺却似突然失了神，目光望向远方，苏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乳白的晨雾中，出现了两条人影。待再走近些，她终于认出，其中一个是小鱼儿！
苏樱正要向小鱼儿奔去，却突然顿住脚步。她已认出，小鱼儿身旁，是一个女人。苏樱轻挽发丝，淡淡一笑，倚在树边等着。又看了看花无缺，他却仍是痴痴望着。苏樱暗自一笑，心里已猜到了九分。

小鱼儿也望见了花无缺。他拔腿奔来，使劲拍了拍花无缺的肩膀：“好小子，我们又见面了！”
花无缺终于收回目光，也使劲拍了小鱼儿一下，没有说什么，却笑了。
笑容过后，他却一垂眸，道：“我的两位师父，也已经到了龟山。”
小鱼儿苦笑了一下：“看来她们倒真是等不及了。”
“不错，我的确是等不及了。”一个清冷而优雅的声音响起，晨雾中两个身影，宛如御风而来。
花无缺垂手站在邀月宫主身旁，脸上已变得毫无表情。
铁心兰终于也走了过来，却在距离两人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现在，小鱼儿终于见到邀月宫主的脸了。
她已除下了那可怕的青铜面具，可是她的脸却比那面具更冷漠，任何人都无法在她脸上看出任何喜、怒、哀、乐的表情。小鱼儿再也想不到这威震天下垂三十年的人，看来竟是如此年轻，更想不到一个如此美丽的人，竟会让人看过一眼便不敢再看。
决斗，已无可避免。“......十二、十三、十四......”邀月的嘴角，浮现出残酷的笑容。
然而，就在如此紧张，紧张得令人窒息的一刹那中，小鱼儿竟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地忽然倒了下去。只见小鱼儿身子倒在地上后，就忽然发起抖来，越抖越厉害，到后来身子竟渐渐缩成一团。
江玉郎的毒药，发作得正是时候。

江边的长棚里摆下了流水席，虽然还没有天黑，但长棚内外都已点起了大红灯笼。长棚里的人，比苍蝇下的蛋还多。
江边停著三艘油漆崭新的大官船。花无缺木头人似的坐在那里，他苍白的脸上，既无悲切之容，亦无欢喜之色。他身旁一个美丽少女的表情却复杂得多。
鬼童子道："我听说这位铁姑娘要成亲了，就特地去请了一班礼乐来，他们现在还没有到，所以我只好请铁姑娘千万要等一等。"
江上忽然飘来一阵乐声，在这清凉的晚风中，听来是那么悠扬那么动人。四下的各种声音立刻都安静了下去，似乎每个有耳朵的人全都被这乐声沉醉了。
花无缺的目光不由自主，向铁心兰望了过去。铁心兰也正在瞧著他。他们心里都已想起他们在一起所经历过的那段时光。在那些日子里，他们虽然有时惊惶，有时恐惧，有时痛苦，有时悲哀，但现在，他们所想起的却只有那些甜蜜的回忆。
乐声中，突听岸上一人大吼道："李大嘴，恶赌鬼，你们这些孙子***在那里，快滚出来吧！"屠娇娇叹了口气，道："一点也不错，果然是这老疯子。"轩辕三光拼掌大笑道："这个***一来，就更热闹了。"
一听到那雄狮般的大吼，铁心兰全身就不停的发起抖来，也不知是太惊奇，还是太欢喜。吼声中一人跳上了船头，这么大的一条船，竟也被他压得歪了一歪，杯中的酒都溅了出来。
那怪人一把推开冲上来的李大嘴，吼道："我倒忘了先看看你们这些孙子***究竟替我女儿找了个什么样的女婿，若是不合我的意，看我不把你们打扁才怪。"
铁心兰看到这怪人，眼泪早已忍不住夺眶而出，挣扎著扑了上去，颤声道："爹爹……"她满心凄苦，满怀幽怨，只唤了这一声，喉头已被塞住，那里还能说得出第二个字来。

铁战拍著她女儿的头，大笑道："好女儿莫要哭，老爸爸没有死，你该高兴才是，哭什么?"他话还没有说完，已跳到花无缺面前，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将花无缺仔仔细细瞧了几遍。花无缺似已饿得完全麻木了，动也不动。
铁战点著头道："看来这小子长得倒还蛮像人样的，只不过……怎地连站都站不稳，莫非你们找的竟是个痨病鬼么？"
屠娇娇陪笑道："铁兄有所不知，这不是痨病，新出笼的包子就能治好，不过若非咱们饿他一饿，他只怕早就跑了，你家姑娘的喜事也就办不成了。"
铁战道： "跑？为什么要跑？"
屠娇娇道："铁兄为何不问问他自己。"
铁战抓起了花无缺的衣襟，吼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跑？难道我女儿还配不上你这病鬼么？"
铁心兰揪住了她爹爹的手臂，道："爹爹，快放开他，这不关他的事。”
花无缺忍不住道："我……"
谁知他刚说了一个字，铁战就跳起来怒吼道："闭嘴，谁要你说话的，只要我女儿愿意，你就得娶她，我女儿若不愿意，*****！"
他转过头对铁心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跑？别的事我都不管，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嫁给这小子？只要你点点头，这小子就是你老公了，只要你摇摇头，我就立刻替你将这小子赶走。"
铁心兰又急又气：“爹爹……”她虽已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可还没来得及和花无缺好好说过；何况自家爹爹这般说话，实在是折辱了花无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何说自己的心事，她垂着头为难了一会，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见花无缺的声音：
“我不愿意。”
铁战脸色一沉，这回却不是揪衣领了，而是直接扣住了花无缺的咽喉：“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小子说话！”
“爹爹，放手！”铁心兰拼命拉铁战的手，又怎么拉得开？
她二话不说，奔向船舷纵身跃下。铁战见状，果然松开了手，一跃过去将铁心兰抄起，声音也不由压低了下来：“闺女，你别吓我。”
铁心兰双手紧紧搂住铁战脖子，生怕她爹再发疯，可是看见花无缺倒在地上，想去扶他又不敢放手，一时竟好生为难。
不想轩猿三光却走了过去，将花无缺从地上扶起，道：“以前在老鼠洞里，你也算救过我和小鱼儿，我轩猿三光从不欠赌债，也不欠人情债。”他顺手解开了花无缺被封的穴道，又道：“老疯子，这人既然是屠娇娇带来的，你怎么不问问她？“

看到铁战又要扑过来的样子，屠娇娇忙笑道："铁兄，这位花公子本来是很愿意娶你女儿的，你女儿也很愿意嫁给这位花公子的，否则我们怎么会想到办这出喜事？“她眼波一转，接着道：“可是，可是……你家姑娘还有个心上人，她既想嫁给花公子，又想嫁给那人。这位花公子心里嘛，多半难免有些不高兴，才会赌气说不愿意。"
萧女史道："这两人，谁比谁强些呢?"
屠娇娇笑了笑道："两人半斤八两，各有各的好处，我若是她，实在也不知道究竟该要嫁给谁才好。"
萧女史叹道："无论多么强的女人，遇著这件事也没法子，这也难怪铁姑娘如此为难，若换她是我，我也……"
白开心道；"她若喜欢两个人，就叫她同时嫁给那两个人好了，左右逢源，岂非再妙也没有。"他狗嘴里果然永远吐不出象牙来，别人都以为"狂狮"铁战这下子就算不打扁他鼻子，也要打破他脑袋。
谁知道铁战也跳了起来，拍掌大笑道；"好主意，果然是好主意，一个男人可以娶两个老婆，一个女人为什么不能嫁两个老公？"
萧女史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是个女人，你却是个疯子。"
铁战大笑道："疯子就疯子，为了我女儿，做做疯子又有何妨。"
他大笑着拉起他女儿的手，又道："还有一个人是谁？只管说出来没关系，全有爹爹我替你作主。"
铁心兰的脸早已由赤红转为苍白，那里还能说得出一个字来。甚至连慕容姊妹都在暗暗为她叹息，觉得这女孩实在可怜，居然有这么样一个宝贝父亲。
铁心兰悄悄抬眼看花无缺。他站在那里，彷佛在无人的旷野之中，似乎全没理会周遭这些话语。铁心兰心里一阵刺痛，她正想大声喊出自己的心思，下一刻却又顿住了。
只因她听见轩猿三光大声道："格老子，这种事女娃儿家怎么说得出口呢？告诉你，那小子姓江，叫做小鱼儿。"
"小鱼儿"这三个字说出来，慕容姊妹俱都不禁为之动容，小仙女的脸立刻气得通红，屠娇娇他们却在悄悄皱眉头，只有花无缺的眼睛顿时亮了，因为他终于已明白了轩辕三光的用心。铁心兰的眼睛也跟着亮了。
只见人人都在踊跃争先，取斧开山，就连那些养尊处优的少奶奶们竟也不肯落后于,人斧头铁锹没有了，她们就用自己价值不菲的匕首短剑，一时之间，震耳的凿石声已响遍了山巅。
花无缺和铁心兰已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们见到这种情况，心里虽然兴奋，但也知道希望实在渺茫得很。
突见白夫人悄悄走过来，手里提著个油淋淋的包袱，垂著头道："包袱里有炸鸡和糯米丸子，是我方才偷偷包起来的，你们快吃了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动手将小鱼儿救出来。“
铁心兰喉头一阵哽咽，嘎声道："你……也想救他?"
白夫人揉了揉眼睛，勉强笑道："我虽然并不清楚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但我想……他若能活在世上，也许大家全都会快乐得多。"

待白夫人走远，铁心兰终于得了机会。她低低对花无缺道：“对不起，我爹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你不必担心，我又怎会放在心上。“花无缺答道。归途已定，铁心兰的曲折为难之处，他看在眼里，只剩怜惜，却再没有强求之心。
“我……我是愿意的。”铁心兰晓得花无缺没有真正明白自己的意思，但一时片刻，又不知如何说清，只能凝视着花无缺，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也只是又说了一遍：“我是愿意的，愿意嫁给你。”
花无缺深深看了她一眼，却只淡淡笑道：“谢谢你。”然后转过头去，拿起利斧，凿起石壁来。

生当复相逢
夜晚的玄武观，很多人还没有睡。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花无缺和铁心兰。
众人还在大厅中商议着婚事，择日不如撞日，三天之后将是他们成亲的日子。
“心兰，你累吗？要不要去休息了？”
“不，无缺，再陪我一会。我睡不着。”
“嗯，我也是。”
两人静静的依偎着，情形与昨日何其相似，可心情却迥然不同。风儿轻轻吹了窗棂，好似温柔的歌声。
“今日多亏你二师父救了我，不知道你二师父现在如何了？”
“大师父不会对二师父下杀手的，等二师父醒来，她自会劝慰大师父的。”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但现在什么也不能使我害怕了。”
“嗯，我也不怕。”
花无缺温柔的望了铁心兰一眼，搂着她的手臂紧了一紧，此刻心境是完全的无忧无虑无惧。他与铁心兰心意相通，与小鱼儿兄弟相认；身份既明，恩怨已清，日后不论移花宫和两位师父要如何，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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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闪回：
铁心兰服下鹤顶红，眼前大片大片的黑翳漫上来，黑翳中她隐约又看到了那张美丽而苍白的脸。“你是邀月？……你为什么不去看他决斗？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不怕你了，无缺也再不会怕你了，也不会听你的话，你永远也不能把我们俩分开了……”
怜星一言不发，抵住铁心兰的手掌逐渐变黑，然后又将功力源源不断输入铁心兰体内，封住了剩余毒素的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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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外面传来焦急却仍不失清朗的喊声：“在下秦歌，有急事前来求见花公子。”
花无缺脸色骤然一变，对铁心兰道：“我认识他，跟我来。”
他拉着铁心兰奔至前院，只见一名黑衣男子站在厅中，神色焦虑。
铁心兰见到此人，不由一惊，她虽见惯了花无缺的风采，可是看见此人，仍不得不惊叹，能与花无缺比肩的人物，看来世上仍有一二。其余众人似乎也有同感，目光中多暗暗含着赞叹欣赏。
“花公子！你大师父有难，你和小鱼儿决斗之后，邀月带着怜星离开，神情大乱，状似癫疯，我们在离此数十里的施家镇才追上她，邀月似乎走火入魔，唐生为了拦住她受了伤；但他说只是暂时制住了你师父，若无人施救拖不过一日。唐生让我来告诉你，你若要救你师父，就随我来。此刻我赶来已过了小半日。”秦歌一口气说完，竟全没理会旁人的目光。
花无缺略一思索，道：“我跟你走。”
“站住！”突然一声喝声，如炸雷一般响起，“花无缺，你此刻若走出这个大厅，就再也不要姓江！”说话的人，原来是燕南天。
花无缺全身一凛，不由自主顿住了脚步。
“你可以不杀她，但你若再认她做师父，我就要代二弟教训你这个不孝子！”燕南天突然走向黑衣男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下秦歌，”他面对燕南天的威慑，竟是毫不畏惧，“燕大侠，这是花公子自己的事，你当由他自己做决定，何苦逼他？”
“我与移花宫的恩怨，我可以不再计较，但我绝不能眼看无缺再与移花宫有任何牵连。就算邀月对他有养育之恩，今日一战，也全然了结。邀月若死了，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燕南天顿了顿，“你最好立刻离开这里！”
“燕伯伯，”花无缺突然跪下，“请恕无缺不孝，无缺心意已决，要去救大师父。
他不待燕南天回答，已经站起身来，拉住秦歌道，“走！”随着这个字话音未落，两人身形已飘出厅外，他这一带的力道中，已经运出了最上乘的轻功。可是夜色之间一个身影如大鹏轻展，已落在了他俩的面前，正是燕南天。花无缺若不拉着一个人，可能还有机会从燕南天的眼皮下离开，此刻却是毫无机会了。
“燕伯伯，”不料旁边两个身影同时扑出，一个是铁心兰，另一个却是小鱼儿。两人同时拉住燕南天的手，倒似生怕他不小心伤了花无缺。燕南天身形略顿，只这间不容发之间，花无缺已带着秦歌几个起落，消失在了夜色中。
“燕伯伯你消消气，我大哥就是个死脑筋，这次让他看着老妖婆死在他面前，他以后就不会再干这种傻事了。”小鱼儿深知花无缺的禀性，在这种情况下，两人若真的动起手来，也不是不可能。
“燕伯伯，请您原谅无缺，他这样做必然有他的理由。您就给他这个机会吧。”
“你们两个……”，燕南天叹了一声，轻轻甩开两人，径自朝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