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奉在娘娘身侧，平静地看着台上忙碌的南府乐人。这是一出经典的仪典戏《仕女乞巧》，玉女陪同织女过鹊桥、渡银河，来到人间只为赐巧献瑞。刻下四个织女娘娘正咿呀咿呀地念着唱词，香袖翻飞，面呈笑意，引得人间众妇纷纷跪拜祈福。我喜欢这出戏，因为里面没有牛郎。但这只是短暂的，因为接下来的一出戏是《牛郎织女》。毕竟今日是乞巧宴，七月七的乞巧宴，是「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也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或许，仕女乞巧是一厢情愿的期望，牛郎织女才是今日永恒的主题。】
【方才宴时多饮了些酒，颞颥处又在隐隐跳动。我低声向娘娘告假，央她准我片刻的休憩。踏出殿门的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回首看了一眼，牛郎正缓缓登台。席上的人都在笑，他们在欢喜什么，这不过是一出戏，都是假的。淡淡地收回视线，决然地离开这里。】
【我往浮碧亭走去，最后却在石桥之上停住了脚步。池中的荷香吹走了几分酒气，让神识清醒了一些。迷茫地抬起头，初七没有满月，上弦月悬挂在夜空中，像弯弯的娥眉。可牵牛星与织女星在哪儿呢，显然我又被诓骗了。此刻的御花园想来是没有人的，于是低低地笑出了声，恣意嘲笑自己的天真。】
【我自那场荒诞的美梦中醒来业有一些时日了。那个人没有丝毫眷念地离开了北京城，只留下一封短短的书信辗转托付于我。诚如我所说，他的确拥有一个自由且不受束缚的灵魂。但从未想过，他的自由里也包括对我的洒脱。苍山洱海，从此变成前半生的一场梦。所有言之凿凿的誓词，都变成响亮的耳光。】
【宴上饮的酒委实厉害，它醺红了我的脸，也悄悄钻进眼眶里，不休不止地撕挠着眼睛，妄图使我懦弱地落下眼泪。微微阖上双眼，就在即将丢盔弃甲的那一刻，忽然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刹那间，动情的软弱被收进女官的皮囊，猛地睁开双眼，盯向来处】
谁在那儿！

【借着为额娘、胞妹赠幅乞巧的理由，我再度停留在不安而恍惚的禁闼。这个世间正变得一塌糊涂，越来越难言语释清。罹患自尊病的男人法则叫我放弃对于周伏山的执着，并把我对其的尊重，礼待，甚至是绝无打扰的关注，斥之为愚蠢的深情。源于自身的天性又让我移不开视线，哪怕她冷硬回绝了王孙的钟爱，我仍让单裕丰留意着这位周女官的一切。】
“王爷，真的不去查一查，周女官所说的到底是哪位滇府少年吗？”
“无论他是谁，他都不属于帝都，迟早会离开——倘若他真如周伏山所言，是天下最俊逸洒脱者。”
【我不是扮演出色的预言者，不过是洞悉另一种人性：若人有一颗最旷达洒脱之心，追逐纯粹原始的自由，那又哪里会为情爱停留？周伏山形容的少年，要么是蠢货，要么是圣人。他留下，则是愚蠢之至，他若归云南，还可称他是以身诠心的圣人。】
【吞噬喧哗的巨兽藏匿在月盘后，乞巧的一切声音都被它咬哑了，眷女清音、笙琶欢调，统统隔绝在御花园外，巨兽也醉酒，重重摔进月色里，砸得每一个经行的过路人都晕眩难支。熟悉的身影孤伫月下，消瘦很多，两肩被蟾光削掉许寸矜傲，终于有了弱柳况味。】
“你在难过什么，伏山女官。”
【她发现了我，但我并无窥视之态，还堂皇地站在藤萝架下，不徐不疾地反问她。】

是你。
【目光如水般游走，抵达藤萝架下。那里伫立着一袭颀长的身影，月光描摹出他熟悉的轮廓。我注视着爱新觉罗训极，对于他的出现，容色未有丝毫的意外。自景阳宫外的对峙后，他好像从我的生命中隐去，不再以咄咄逼人的态势出现在某一个拐角处，广公主的邀约也只是寻常的对弈。但莫名得，总觉着时有一抹深沉的眸光将我攫住。可当回头去探时，偏偏只是虚无。】
【如今，他终于来了。】
【我们隔着一段距离，却还是能看清他那双桀骜的漆眸。「你在难过什么」，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截了当。两朵颊肉依旧灼热得燃烧着，这股热气使我不禁想起当日在景阳宫外的红日，我言之凿凿地对他说：苍山洱海，度过余生，也忆起他最后对我说的话：但不是所有地方，所有的人，都能如你所愿——果然如此，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
【膺间骤然传来刺痛，而后血污缓慢地从心上漫开。不愿再面对他，所以选择转过身，柔荑仿佛嵌进冰凉的石阑上。望着这片幽深的池，忽然眼神一动，垂首看向空荡荡的皓腕，什么也没有了，月光得以赤裸裸地笼罩。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再疏离地发声。】
无论我在难过什么，都跟殿下没有关系。

【她并未阻拦我的靠近，在极其缓慢的步调里接近她，我该谢那个离开了京城的滇府儿郎，是他让周伏山看到追求的自由和爱简直如空花阳焰，但我又恨他，他居然懦弱到让一个淑慎稳重的姑娘如此伤心。】
【此刻的爱新觉罗训极不该有任何说教的姿态，甚至不能在眼里透露出「伏山，我早就说过」的自得，往常我惹了怀广不豫，总是要想些法子逗她开心，伏山和珠珠的性子天差地别，不知道还能奏效否。】
【叹了叹，无意对她排斥的话进行任何辩驳，今天我去过额娘那里，去过怀广那里，最后在远离艳调的花园遇上周伏山，我只是期望再看到她两颊丰丽、双眼粘饧的笑容。】
“今日是七夕，”【身上只有额娘匆匆塞给自己，指明要吃完的糕点。递到她面前，声音也低，怕惊动了伤怀处，令她更加泫然。】“吃些甜的吗？”
“刚才怀广乞巧，结果穿针好几次也没成功，说何时能请你教教她。”
【目光落在她皎白的颈子上，发髻梳得妥帖，半寸散发也没有，她总是疏漠自持的气度，但我知道，这时的周伏山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伤心的姑娘，她其实不必把什么都嚼烂咽下去。】

【空荡荡的皓腕边蓦得出现一只手掌，掌心是一包精致的点心。视线再往上游移，我看见爱新觉罗训极的脸。今夜的他是否也在宴上饮多了酒，所以才会卸去平日的锋芒，沉了黑色的眼睛，如同眼前这一汪漆黑的池水，有无限温柔的粼粼波光泛动。神思有一瞬的恍惚，不忍再继续苛责投来善意的他。】
【沉默半晌后，从他的掌中取走糕点。正欲掀起纸包一角，他又伸手将其夺走，径直替我拆开繁复的包装，最后塞回手中。低头轻咬了一口，舌腔内顿时填满香甜。很寻常的味道，却能破开浑浊的酒气切实地落到腹中。】
【于是就这样，我与爱新觉罗训极并肩立于小桥上，彼此皆默不作声。月光静悄悄得，池水也静悄悄得，喧闹的紫禁城竟识趣地恩赐了一晌静谧，直至我用完了糕点，都无人惊扰。而后冷淡的神色有所松动，将周身的防备放下，心弦也不再紧绷。聆见他的话，嘴边溢出几声自嘲的轻笑，喃喃道】
其实不成功也没什么要紧的......公主已经很聪明了，况且那些都是假的。
【擅长穿针乞巧的周伏山才是个傻子，居然会相信远在天边的誓词，如同对虚无缥缈的祝祷深信不疑。顿了顿，忽然抬起手臂，向池中的弯月虚虚一指。】
峥嵘栋梁，一旦而摧，水月镜像，无心去来。世间万物，不过都是梦幻泡影，镜花水月。

【她身周有似有若无的酒浆气味，甘冽清透，只有渗进腑肠才会泡出一点真心话来，混杂了物欲、人乐的光影大肆引诱着御苑的琪花瑶草，大摆迷魂阵，而我站在周伏山身旁，试图为她屏蔽高拢的月光，我们很长一段时间不向彼此的生活觑窥一眼（裕丰当然不算我自己），所以在很近的距离里，但凡牵涉到欢忭愉悦的授受，我已经不再乐意和蟾月共享。还在暗地里较量的是什么？短的是她在初爱上的挫折，长的将是往后我参与的，她的人生。】
“信或不信，一念间而已。她未必还是小孩脾气，只是行事照从本心，比我们都更清楚如何让自己过得坦然轻松。装了太多事在心里，只会烂成一滩毒。伏山，我今日不是来问你什么，也不是来获得什么答案，你尝过这份糕点，和我说过话，这就够了，也不必疑虑我有什么目的，就像怀广乞巧，不过是为尘心的餍足。我此时伴你，也不过是期望看到你暂忘愁绪，笑一笑罢了。”
【她的目光充满自讽、唏嘘、遗恨，充分理解了一个起誓背后的虚妄和愚蠢，同时那片丹唇有吐露严肃、深邃、明达的哲理：镜花水月，终是场空空案。我不能说她错了，但仍然回答。】
“你只因垂首而目见潭池，所以看到的一切皆是梦幻泡影、镜花水月。”
“为什么不抬头呢？为什么不看看另一处？”
【我温和地问她。】
【她的身影摇摇欲坠，被月色打散，又被爱新觉罗训极重新拢聚——我缓缓拥住眼前的人，身影裹住她，心鼓擂动她，她需要一个有力的拥抱，我此刻确认，因为她没有推开自己，她在臂弯里颤动，深深埋首，须臾，肘际蟠泊有湿热的泪。】
“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姐姐，我像什么也不足，仔细盘算，也不过是独缺一个你，至今我还是这么认为。”

【他问我：为什么不看看另一处。偏首看向他，嘴唇翕动着。我想问他：所谓的另一处是哪里呢。但还未开口，就已被他围拥在怀中，疑问消弭在他的怀抱中。这并非我与爱新觉罗训极第一次贴近，面庞深陷进他的臂膀里，沉稳的心跳声在耳畔坚定地吟唱，在这样的声音中缓缓闭上双眸。眼泪编就的珠花终于盛开在他的衣襟间，它们本该在无人处悄悄绽放。】
【追寻自由的风轻飘飘得掠过手指尖，任由我目送他离去，想抓住也只是徒劳。而草原上飞翔的鹰却心甘情愿地落在掌中，为我停留下他飞翔的脚步。多荒谬啊，原来世上拥有愚人之心的不仅我一个。可他说错了，他怎么会有所缺失呢。他冠着天底下最尊贵的姓氏，拥有世上多少人艳羡的财富、权柄。就连唯一的缺憾，眼下也被他拥在怀中。】
殿下竟还未改变心意吗？
【他的手臂环住削瘦的背脊，慢慢从臂弯中仰起螓首，两个人的面庞挨得很近，近得我能看清燕颔上细细的胡茬。恪守规矩的周伏山从未与任何一个男子有过如此胆大妄为的举动，我们的身躯紧紧相靠，亲密得如同暗夜中一对相缠的情人。而后把头抬高一些，有温热的鼻息扑向颊容，爱新觉罗训极的眼睛就在咫尺，原来他的眼珠并不全是黑色。目光往下流连，定格在两片薄薄的唇。呼吸渐重，眸中多了几分旖旎。这样的距离多适合亲吻，假若我愿意。】
可我不曾心仪过殿下，半分都没有，以前如此，以后亦是如此。即便我嫁给了你，与你同床共枕，为你生儿育女，同你百年终老，我还是今日的想法——这样的我，殿下还想要吗？
【眼中的旖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跳动的烈火。它曾出现在承德的草原上，也曾出现在景阳宫与他对峙的那个午后。我当然可以成全爱新觉罗训极的独缺，让他在七夕得到圆满——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有些东西我从来不曾得到，他也永远不会得到。】

“没有改过，”【和她伤心失意的眼泪比起来，我的平淡冷静略显不合时宜，我本该意满，在得到想得到的一切时，马背民族都该为自己庆祝。终末，拍拍她的背。】“我看起来，是很容易放弃的那种人么？”
“即使都明白妄念毁性，忧苦身心，世人还是无法做到六欲不生三毒俱灭，那我何必做例外？”
【老天苦心孤诣，给周伏山一副坚冰心腑，她偏偏生一双贞烈有情的眼睛。她抬首时，覆在柔软腰际的手微微收紧，月光把她的侧颊照得秾丽而诡谲，她简直是山中最幽秘的艳鬼。】
【就算身躯痴缠，她仍然距离我很远，远到我不得不用一把枷锁确定她不会再远离——咔嗒，那枚缠丝镯子终于扣进她的手腕，这一次没有该死的，孤标的朱红再阻拦我。我已经尽量不对那个离京者表露轻蔑，但这枚镯子看上去，仍然扬眉吐气。她笑了，鼓励我，打击我，同时夹杂在一段话里，奇妙流畅地回应我的目光和吐息。我也笑起来，紧紧扶住她的腰身，愉快而热切地跟随她的腿，手臂，瘦肩，悬挺的鼻尖靠近她的颊面，亲昵地摩挲，我不吻她，却说起毒誓一样的赌约。】
“那么，和我打个赌吧，姐姐。”【暂时肢解一切偏执遗憾，心有不甘的情爱，我们当精神上的赌徒。】“你赌永远不动心，我赌永远不离开。”
【新和旧，痛苦和欢乐共生于此时。“爱真是感觉不到羞愧，永远年轻”，我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