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茶
文/天冰教主
我挣扎着想要把那声音留下，可喉咙那撕裂般的疼痛使我几近昏厥。我掐着自己的脖子，许久。松开手时，我试着张开嘴，却发现，声音早已抛弃了我。
——白茶
你听过“哑巴”的呐喊吗？神告诉我，当哑巴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时会呐喊出声，他们会透过白云，看到天上的神只。
我把斗笠晒在太阳下，让它浸透太阳的温暖。然后慢悠悠地走到窗前平台旁，用手细细地捻一遍晒好的白茶，把茶梗捡去、把刚萎凋的茶叶翻到上面，然后背着双手看院子里开得还旺盛的花。
六十年了，我这双布满皱纹的手不知采过多少茬新茶，也不知用白茶冲过多少次水，就着复杂的心情饮下。我看着地上自己佝偻的影子，把斗笠戴上，躺在晾着一尘不染的被单下的椅子上，看着天上一朵朵蓬松的云慢吞吞地挪动，然后闭上倦怠的眼，昏沉入梦。
你知道的，老年人总嗜睡。
往往醒来时，天边就被暮色染得彤红——这红色我看了几十年——这时我便用竹簸箕把茶叶收回屋子，放在枕边。吃过简单的晚餐，我就坐在床上，把花白的头发散开，看一会书，催得睡意，和着那轻轻的香气入梦。
六十年来，我做了无数个梦，看见了无数张他的脸。
唉，我这行将就木的人也顾不得什么羞臊啦。时间也过去了那么久，也不怕把这些梦抖落给你们听听。
只是再等一会，等我把这个梦做完，等太阳又够到天边，我再讲给你们听。
你知道的，人老了就没什么精神。
我费劲地从床上挪了下来，重复着已经做了好久的工作，把茶叶又摊开，晒好。等一等，让我给你们先泡一杯茶，尝尝我泡的茶吧，毕竟这茶，他也很喜欢喝呢。
我把水倒进瓷杯子中，看着杯底的茶叶迅速地盘旋、上升，腾腾的雾气熏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吹了吹茶杯口的热气，慢慢地沉进了回忆。
不要着急嘛，老年人记性总是不好的......
我记不起自己来自哪里，只是不停地向前赶路，直到我看到了这里。这里一看就是一片培育茶的良田，于是我就住在了这里。我记不起自己为什么要种大片大片的白茶，也记不起为什么自己不愿意离开。
也许我还是不愿意相信梦里面的东西。
我频繁地做梦。梦里是一个红发男人抱着一个女婴，场景是火光冲天的村庄，还有遍地的尸体。他冷漠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却抱紧了胸前的女婴。女婴安恬地躺在他怀里，伸出白嫩的手想要捏他的脸。
他偏过脸去，侧脸很英俊。女婴咯咯地笑了，对这个手刃她双亲的男人丝毫不畏惧。
十六年后，他依然是原来的样子，而当初的女婴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你知道的，这总是令人惊异的。
女婴，啊不，这么叫已经不合适了。那男子已经给她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就叫白茶。因为白茶很会泡茶，尤其是各种白茶，所以在被叫了十年“喂”的她，有了“白茶”这个名字。她很庆幸，如果她擅长的是猴魁的话，那不解风情的男人也会把这么不解风情的名字扣到她的头上。
哦，对了，那个不解风情的男子名叫赤沙之蝎。


“蝎，你为什么不会变老呢？”白茶在开始的十年有过这个疑问，蝎抱着傀儡的手抖了抖。“因为我是傀儡。”蝎记得自己好像很久以前就告诉她已是傀儡的本体了。
“哦......可是小时候你给我演的偶剧里为什么有老傀儡呢？”白茶用瓷杯子冲好茶，递到蝎面前，问道。
“笨蛋，老傀儡一开始就是老的了。”蝎接过茶，然后敲了敲白茶的额头。白茶揉了揉泛红的额头，不满地嘟囔着：
“蝎你也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有傀儡生来就注定是老的呢，为什么有傀儡生来就注定是年轻的呢？为什么偶剧中的坏傀儡注定就要死呢，为什么偶剧中的好傀儡就注定会永生呢？”
蝎端着茶杯的手僵了僵，面色阴沉：“喂，你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这世界上哪有绝对的公平。反正是偶剧嘛，不停地重复谁会在乎。”他淡然地喝完了杯子中还是滚烫的茶。
而白茶还在鼓着嘴捧着手中的茶吹气，她瞪着清澈的双眼，煞是羡慕：“哇，傀儡不怕烫吗？喝茶方便好多啊，要不然你也把我做成傀儡好不好，蝎？”
结果是白茶被蝎狠狠瞪了一眼，外加砸过来的一个蜘蛛傀儡。
白茶最怕蜘蛛。蝎深知这一点。
“呐，蝎，”白茶坐在小木舟上，“你说你什么时候再给我演偶剧呢？”她百无聊赖地看着船夫摇着橹，粉嫩的脸上似乎能掐出水，我真想上去摸一摸，可惜这不过是梦。
“你......”蝎险些把嘴里的茶喷出来，然后把茶杯精准地砸到了她的脑袋上，可惜那洁白的瓷杯子在她的脑袋上弹了一下落入水中，砸出涟漪后，没入了水中。
“哦，我忘了，”蝎慢条斯理，不愠不火地说道，“你可是八岁还让我给你洗澡、十岁还缠着要和我睡觉、十二岁还让我给你扎头发的女孩啊。”
“你！”白茶涨红了脸，“你还好意思说，我让你给我扎头发你不是不耐烦，把我的头发都剪了么！”她赌气地背对着蝎坐着，揉了揉被茶杯砸得疼痛的脑袋。
蝎“呵呵”地笑了起来，而那船夫的动作越来越僵硬，终于他忍不住了，转过头来，悄悄地问白茶：“听你们的话，你们是兄妹？我还以为你们是青梅竹马的......”白茶赶紧打断了他的话，正要解释，一个邪恶的念头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大叔你可不知道！”白茶扬高了音调，确信后面的蝎能够清楚地听见，“他才不是我哥呢，他是我的父亲大人！他和母亲有很多孩子呢，不过我是最漂亮的一个！”白茶满脸稚气，装得很像。
“噢——！”大叔的音调换了三次，有如唱戏般的婉转，蝎的笑脸明显僵了一僵。他把白茶拉到身前，俯在她的耳朵旁说：“白茶啊，你说要有母亲的愿望这很容易实现，我随便找一个女人就可以给你造出一堆兄弟姐妹，不过最漂亮嘛......这恐怕很难办到啊......”
白茶气急，举起拳头砸向蝎，蝎却轻轻把她的拳握在手中。船夫看得心中温暖，直赞得“父女”情深。
什么父女，我看得清楚。
白茶学会的第一个词才不是“父亲大人”呢，而是轻轻柔柔的“蝎”。
“蝎，喂我吃饭！”白茶小的时候很是嚣张，大概她还不知道眼前的蝎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叛忍，不过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就是他，那个喂她吃饭，给她扎小辫的蝎。温柔如他。
我有的时候真的看不惯那个大男人放着白茶在旁边哭，然后自己躲在傀儡堆里。想起来了，就给白茶喂一点东西。白茶就是在这样的熏陶下，吼出了平生第一句话。蝎有些微愣，这种无师自通也太令人恼怒了。
但他还是不得不把食物塞到那个孩子嘴里。
毕竟还不能让她饿死。
白茶回忆着“美好”的童年，趁着她发愣的时候，蝎突然在她背上拍了一下，拍得很轻，但是白茶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直接导致了她的膝盖磕到桌子角，十分钟之内她疼得呲牙咧嘴的后果。
“我要诅咒死你......”白茶一脸怨恨地盯着蝎，然后摔门回了自己的房间。蝎无所谓地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傀儡，摇了摇头说：“这个丫头，看来错过生日礼物了啊。”
因为她想看偶剧，所以蝎就特意做了一个可爱的傀儡娃娃，也特意给这个傀儡娃娃取了一个名字——苦丁。为什么叫这个呢？很简单，当时蝎在喝这种茶。


事后白茶很是庆幸，幸亏蝎做苦丁的时候没有喝毛尖，不然她可不想要一个有这么诡异名字的娃娃。娃娃笑得很可爱，白瓷一样的脸上透出点点粉红，弯弯的眉毛就像白茶笑起来一样。
白茶戳了戳娃娃硬硬的面庞，有些苦恼地问蝎：“你说，苦丁会不会有一天就烂掉了？”蝎立刻淡然地回答：“烂了就再做一个。”白茶摇摇头：“不行，万一我和苦丁产生感情了怎么办？”
蝎用看变态的眼神看了一眼白茶，说道：“人和傀儡怎么能有感情？”白茶扭过头，双眼正对上旁观的我，清澈的眸子像秋天的湖水：“谁说人不能和傀儡产生感情？”
蝎默然无语。我偷偷地笑了，不过他们看不见。
“好吧，那么我们明天去山上找那种千年不朽的木头，我再给你做一个苦丁。”蝎最后说道。
深山冷坞。
风呜呜地吹，白茶抱着苦丁呜呜地抱着蝎的胳膊。“你......你确定这里没有鬼吗......”蝎瞅了她一眼，斩钉截铁地回答：“有。”白茶立刻停下了脚步，死死地扯着蝎的衣服：“哪里？哪里？”
蝎拖着白茶向前挪，淡漠地说道：“凭你的长相和胆量，你若不是鬼，天下还有鬼么？”
白茶举起自己毫无威胁的拳头，咬牙切齿地砸向蝎，蝎立刻就瞬身到了前面。独自在后面的白茶，听着后面风吹树叶的哗哗作响，立刻打了几个寒噤：“蝎，你等等我嘛！”
果然还是小丫头啊，那时从梦中醒来的我满面笑容。
不过即使是深山冷坞，蝎也能有本事找到几间屋子。据他说他以前把自己改造成傀儡时就是住在这里的。
果然完美如蝎，一个小房子竟也有两间卧室。不过据说另外那间是放死人的。这一点蝎当然没有告诉白茶，如果告诉了她这一晚上都宁静不了。
不过即使是这样，这一晚上蝎也没睡踏实。
“轰隆——”随着窗外一道亮白划开天空，震耳欲聋的响声震痛了蝎的耳朵，与此同时雨倾盆而下。
“轰隆——”又是一道亮闪，这一次随着轰鸣声，蝎的门被“哐”地撞开。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门外，白煞煞的闪电照亮了来人白惨惨的脸。
是白茶。她穿着绣有白花的蓝底睡衣，抱着枕头，站在蝎的门前。凌乱的短发下是一张布满泪痕的脸。
“呜......蝎......”白茶呜咽着，“我怕......我要和你睡......”蝎的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很显然他被白茶的话轰得里焦外嫩。
白茶走到蝎的床边，把自己的枕头扔到蝎的枕头旁边，瞪着可怜巴巴的双眼望着满脸无奈的蝎。蝎僵硬地掀开被子，白茶立刻像小时候那样窜了进去。
她的呜咽声慢慢地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均匀的呼吸声，伴随着窗外的雨声，令蝎有些昏昏欲睡。
蝎把被子向白茶那边盖了盖，这个细小的动作令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白茶似乎是做了噩梦，咬着嘴唇，脸色苍白。
我们可爱的受气包天公似乎平时“妻管严”，受尽了地母的气，今天格外的震怒，又一道霹雳滚将下来，天上红光一片，雷声滚滚。
“啊！”做了噩梦的白茶被这巨响一惊，翻身躲进了蝎的怀里。蝎没反应过来，手就不自觉地搂住了白茶的肩膀。白茶瑟瑟地抖着，头埋在蝎的胸前。
“呜呜呜......太可怕了......”白茶心安理得地躲在蝎的怀里，蝎本来想推开她，但是看着抖得像筛子的白茶，心下不忍，叹口气，无奈地把白茶抱得更紧了些。
白茶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蝎温暖的怀抱让她倏忽间回到了小时候蝎“哄”她睡觉的场面。
“喂，你睡不睡？你睡不睡？你再不睡我就把你做成傀儡了！”蝎被这个哭得声嘶力竭的婴孩折腾得精神都快错乱了，不过他也没有真把她做了傀儡。
蝎决定把这个吵来吵去的婴孩扔到储存傀儡的房间里，于是抱起了她。说来也怪，到了蝎的怀里，婴孩竟然止住了哭声，慢慢地合上了眼泪蒙蒙的双眼。蝎皱了皱眉头，索性抱着小白茶睡了一整晚。
白茶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抬头看着微阖双眼的蝎，傻愣愣地笑出了声。蝎睁开眼睛，看着带着眼泪的白茶，见怪不怪地说：“几道闪电就把你打回原形了？”白茶揉了揉眼睛，在蝎的怀抱里安稳地待着，好半天，才咕哝出一句：
“喂，不要给我找后妈啊，我可告诉你，我这个白雪公主可是经不住狠毒皇后折腾的。”蝎抱着她的手僵硬了不少，没想到玩笑话居然还被她当了真。
“好。”白茶听了之后很是高兴地蹭了蹭被子，把头老老实实地放在蝎的胸前，安然地合上双眼，气息均匀地入了梦。蝎叹了一口气，不愧是他带出来的女孩，果然幼稚到害怕闪电要和自己一起睡。
谁让蝎不曾被这样温暖的怀抱拥覆过呢？他试图按照父母给他的那一点点记忆来对待白茶。用对待婴孩般的“宠溺”惯了她十六年。
那个梦后，我日益苍老的眼眶中涌出了咸湿的泪。旁观者看得如此清晰，如果善良如白雪公主的人，不让养父去找后母，是不是说明，她已经爱上了不是国王的国王呢？


后记。
横跨一年的文终于写完了，我也长舒了一口气。这一篇短篇计9570字符（不含后记），也算是我用心地去写的一篇文章了。总想给蝎一个公平美好的结局，可是每次写下来最终蝎都难逃离去的厄运。这一篇也是这样，不同的是单纯的白茶就以为蝎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自己一直守候在原地近六十年，在阖眼前还念着永远“即将到来”回心转意的蝎。
蝎在我眼中没有冷酷，我永远觉得他是一个温情的人，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人，不过也许我没有经历过他的恐怖，所以经历了恐怖之后再让我说他什么不好吧，不过估计那时的我也说不出了（笑）。
最后的结局是这样，因为我总喜欢永远定格在幸福前面的画面，永远有期待，但永远是伤悲。
很喜欢那种睡前故事风格的文章，所以这一次为了描写一个温情的蝎尝试了那种风格，马马虎虎吧。开始还能驾驭，但是到后来就有点草草收尾的意味了（笑）。
《HIT轻音乐》的编辑曾经回应过读者提问“为什么不用专业一点的语言来点评专辑呢？”，至今我记得，大意是你是用耳朵去听音乐的，所以我们评价专辑是靠感受，相信你买专辑也不是因为这里面一首歌换了几个调，有几个切分吧。
看到这我笑了笑，是啊，人明明是感性的动物，却要用理性的词汇去评价事物，矛盾得可爱。
每个作者写文章之前想的应该是内容而不是这一篇我要用几条线索穿引，要用先抑后扬来表达中心吧。
文章就是人本能的一种体现，当然不是指公文。
哈，一不小心就说了这么多，其实我只是想说这一篇文于我来说写得随性自然，不知道各位读者大人怎么看啦（笑）。
“白茶”是我心中一个理想的女子，永远都单纯天真，永远都相信自己的期待，永远都善良，重要的是，永远都不变。
世界上极少永恒，所以蝎念慕永恒。可他却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白茶呢，她不在乎这些，是在乎可以和蝎在一起，所以她可以等那么长的时间，在纷繁的世界中守着那一片洁白的茶田，守候着自己心中不灭的希望。
这就是一种永恒哟。
                           天冰教主于2010年5月3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