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雨的尸骨卧在斑驳石阶上，宿星在茫昧濡夜里以眼做刀，割断了筋骨缠绵的秋雨，一个又一个卑微的水汀凝结在王姬的履底。掌灯人略躬颀身，引着一盏微晕的孤灯，模糊深沉的阴影抵在墙宇，原本清瘦仙逸的身形，如今像个肿胀的怪物，谁都能踩上一脚。】
不必走得这样快，我尚没有回府的打算。【如是提醒她，较夜雨更寒的瞳光正贬低着脚下自号无根的雨奴，它们臣服于这片土地，所做的只剩等待翌日的太阳杀死自己。抬足缓行，并不忌讳这些卑末芥汀，哪怕泥水已污了鞋头白鹤。】
【烂长的胡同方走了一半，憧憧人影兀然闪现，伴随散在凛风里清越的“杀”声，以及骨肉相撞的闷响。掌灯人腕上一震，顿时停下步子，而慧剑眺着黑夜里疯长的老松，停在掌灯人身旁。人户的两盏门下灯还留着烛息，照着英戾的眉骨，瞳珠微微转动，示意她不要出声，两人缓慢靠近纷争的源头，只见单髻木簪的姑娘正挽玄袖，将几个团脸小子敲得歪卧在地，好不狼狈。】
夜里小鬼横行。【我笑。】怎么还喜欢倚大欺小？

插旗

【局促的巷尾迎接着无数个湿漉漉的灵魂，如是昏暗的夜，诉说着故园归去，我不再怨恨它们毁了持正之道的忠良。一柄短剑正横在天地之间、邪正之中，愚氓只识拳袱，不认锋刃，持剑之人似乎智珠在握。冯氏女说过十八式的奥义并不在明处，而在方正之间，譬如此刻应存在细密又冰冷的雨中。】
【除却家宅前两盏摇曳的光，我的身后逐渐逼近一团暖色的光晕，淅淅的雨掩盖着微弱的呻吟，还有莲尘与青砖、积水摩擦的声音。渐渐的，影子越来越近，投在我眼前。】
【以多欺少为不义，以武凌文为不礼，我似乎都不属于如上几种。剑身迎着月光与无尽的雨，耀在地面一线白光。】
孰大孰小？【望着地上瘦削的影子，不由得问。劣憝之众如蒙大赦，颤巍着离去。】
百鬼夜行不止七月半一日，姑娘夜行小心。

【窄巷夐幽，犹似夜之咽喉，陷入砖泥的雨水停得太久，散出寒潜气息，冷彻腑脏。执剑垂首的女子抬起尖秀的颌，半张面容隐匿于无尽夜色，另外半貌被灯笼映明，黑夜不曾为她带来分毫疲倦，反使她添增幽蓝的、锐利的眸眼。】
【万物诗意自她身褪去，惊恐的顽童疾速逃遁，而苇身单矗的女儿不移半步，孤标傲慢，尚未爱过世人，如同一把还未杀过人的艳刀，其眼在问王姬：你又是否愿意被割伤？】
“孰大孰小，是人是鬼，却也无妨。”【率先出手，腕打在那柄短剑的鞘上，有心试一试她，但不打算令那利刃脱鞘伤人，她一瞬便已成反击姿态，玩性大涨。】“我既敢行夜路，岂会怕人伤我？”
【名刀当然要试遍世间最艳最烈的血，如此方能得到阿玛至高的赞赏，我身为他的长女，怎会惧怕人或鬼？恰恰，我期望眼中美人是太锋利、太疯狂的另一把刀，这个雨夜是注定相逢的合璧夜。】

【铸无刃之剑也须以纯净的焰色，砥砺修冶是留於律己且修为精湛之辈，冯氏女只许我此等虚有其表的玉龙，有月华的光辉，却不会掠夺一丝一毫的殷红。惩彼宵小之错处，我似乎在高地，黎夜攻其不备，又实难向道义倾斜。在很多个瞬间我曾想象过如身江湖——刀剑相向，并非矩矱满盈的世界。】
【在理想的裁判方式之中，此刻的我已伏诛。迅即钝刃落地，响若钟磬。勉力的挣扎在美玉一般柔荑间，却是徒劳。】
你这般蛮横，不过料我是女子。【言毕悔之，她也不过是娇娘。欲念太盛，又不得不在绝对的力量悬殊前俯首称臣，无力的悬着。】
从未听说京中还有其他的贵女习武，究是何人？【隐晦的发问。】

【母亲要我别做昼夜抱火之人，盲目的追崇蒙蔽我，炽热的理想燎伤我。我却不解，英雄需要生杀的点缀，如同宝剑需要壮丽的鲜血，阿玛是这般持剑痛杀，戮铸威名，我为何不行？我愿拆去腹肋，粉碎血肉，将名为慧剑的女儿投进火焰，淬成一柄斩鲸剑器。过去武傅从不因我是女子区别相待，故而切磋时，也未曾轻视眼前姑娘，她却先将短剑脱手了。】
【革鞘坠地，惊得满道的月色沸腾，帝都的梦呓与低语皆被月光挟走，好像落了一场丰隆荒茫的大雪。她被我握在手中，忽然不再是刃气可破血肉的美人剑了，我注视着她片刻的惶乱，而后升腾起的好奇，讶异于她如此快地卸防——王姬尚未意识到女性的容貌与难以遮改的年龄，面对男子是软肋，面对女子是示好。】
“以武制压，便算蛮横吗？”【仍然平静，眸波长久地落在那张姣丽的面庞，不打算放开细腻如脂的腕子，笑意淡淡。】“帝都中事，哪里是可以打听尽的呢。隔了几重府墙，血和火，生和死都难知道。姑娘，惩恶扬善，到底是要保全自己，倘若我是那几个劣童的同伙，你又当如何？”
【这才悠悠撤手，转而躬身，拾起她那柄短剑，剑铭因黑夜而模糊，鳄鞘泛泽，如银芒。】
“不曾道明自己，如何换他人名姓？”

【我的本意并不会将结局引导向失控，月亮和深灰色的云也会偏心，独属毅然少女的一小片光明，也是胜利者的象征。旁者观之，少臆想多现实，又成为有勇无谋的泛泛之辈。归真尘世，迎来的仍然是无尽的黑夜和不徇私情的雨。】
好吧，那我也算蛮横之人。【诚然我十分不悦她的来者不善，却又乐在其中。长剑在握的感觉与如今她用力攥住我，会有不同？剑随心意，我非然也。】
行善者不留名。
【木簪尾端雕着一朵秀云，布衫也清简，我适才的发问是希望她可以察觉本是同根生。】宝剑配英雄，明珠配美人，他们不会有这么凌厉的伙伴。
【我不想让她发现鞘身之内的秘密，遂道。】快还我，莫伤了你。【如何能伤，连丝帛都难伤。】

【无论是多遥远的史诗，若要做到坚韧永恒，宝剑的每一寸锋，每一厘豁口，皆须匹配价值，这是阿玛教导我的，若要令我在这个雨夜滞留的时刻值得，便该对眼前女子有超越萍逢的相识——至于这究竟是惊世一败，还是冠世一胜，留待来日方知，至少，王姬在此刻蓬勃而异常的心跳，已然诉说了对于相识的蠢动。】
“行善者不留名，行恶者当昭著——那你便当我行恶。”
“容刀。”【我撤去手，彼时铅帱四垂，吞星扼月，风雨亲吻潦草的苔迹，倏烁的灯在淋漓天雨里招徕百鬼，燕京紫禁走了五百年，还未走出一双孤桀的眼睛。】“爱新觉罗容刀。”
【掌灯人迫切地阻喝，唯恐夜行的王姬表明身份，唤来危险的觊觎，爱恶，仇雠，贪婪……无外乎这些，那便来吧，她的刀还在我的手里。无论是我崇仰的英雄，抑或浪荡逍遥的游侠，行途总要有八拜之交，如铁木真遇札木合，如陈、雷胶漆，均是肝胆相照，我尚未有知音，而当下，绿烟之中浮现她，无根水下伫立她，此乃宿定因缘，何不结识？】
【取下身上的笠簷蓑袂，连带短剑一并递至她艳美的颌下。】“穿上，我另有油伞。”

【我凝着那柄不堪的剑，心也阴郁成惨绿色，从心底蔓延至被雨水不断冲刷的苔藓。值得被纪念的永远是奏捷之人，事后见胡同外的轻雷、雨夜中的光会与她相连又成为我的纪念。两颧生出一片潮红，像用蔻丹攥紧一寸轻轻的划着，无数水珠垂下仍然能感觉到这种诡异的炽热。】
郡主……【不论是外观易辨的草莽，还是隐晦在回答之外的真实身份，我都没有僭越的勇气，将一切原由归咎在晦暗不明的雨夜，潮湿昏昧的天气中丧失了洞察隐匿的慧眼似也情有可原。】
【好奇心没有驱使她打开那柄剑，终是沉心。蓑草的一尖戳进下颔，我忍着疼接下。剑柄雕刻了纹饰，掺杂着跳动的雨水变得滑腻，险些跌落。】
臣女扬州燕氏。思也之心，信也之孚。
您是否也有剑……我的这柄更像束之高阁的艺术品。

【太寂静了，唯有雨声，穹笼的欲与渴渗入房屋的骨缝里，松柏的关节淌下生青的鲜血，犹如诚挚的祭奠。该死的，没完没了的雨，却助王姬与燕女相逢。笠簷蓑袂是一层草野的皮囊，替她遮住红尘毒，六欲和七情再也寻不到她，无法在英媚眉峦间孕育风暴。】
“你有一柄极好的短剑，它还不曾饮过恶人的血，还不到离鞘之时。燕姑娘，藏好它，否则它就会变成一柄废铁。”
【雨从她的蓑衣上逃开了，仿佛惊恐的趋避。燕女赤忱而天真地问我，是否亦有名刀宝剑。绿眉一凛，旋即闪过自嘲，我尚未获得阿玛的认可，唯独占了「慧剑」作小字，阁中安置的，不过是几柄淬过火的玩物，不似燕心孚手中的剑器威势迫人。靖王邸中陈列如供奉物的刀剑，还没有属于我的。】
“不，我所有之物，还比不过你这把剑。被束之高阁……或许只是因为它还没有得到开刃的契机。这月廿三，我将随堂兄前往武庙，你若是愿意，不妨与我们同去，也认真切磋一番，如何？”

【连日的阴雨使江山的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了惘然之色，夕阳逐渐了清晰的轮廓，我笃定是一个晴夜，也不曾带雨具，如是高台鉴影，月华的使者会书写下华美的篇章。更漏中水滴的声音连同屋檐下落雨，将寂静无限制的放大。我凝着名为容刀的眼睛，迅疾如风又沉稳若钟，亦不涉悲喜。】
我只是觉得已经淬炼，尝过火的痛，为什么不能一气呵成，而是用它的驽钝去羞辱。
【我在低处仰见神，不需要去质疑对错。诗礼人家不专注对韵，知晓红拂夜奔亦有原由，痴心冰冷的刀剑却无迹可寻。为此，我所之依赖仅剩神秘的冯氏女与温和的刃。】
廿三……【心中默数，不忍窃喜。】自然是愿意，一百个愿意。【逃离冯氏女去见真的江湖，是否有腥风，是否会无情，亲眼以待。】
多谢郡主。【也算不忘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