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铁兽死了，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炸得七零八落，肩甲因高温迅速碳化，失去原有的银色光泽变得黢黑，光学镜里的齿轮飞蹦出来砸在崖壁上又掉落。
死无全尸。
好在他的战斗能量没有飞出来便宜某个人。无论是猛虎王，还是金铁兽。猛虎王那派腔调听得他脱力：又是欺骗，但意料之中。他不是好君主，他也不是什么忠臣，破锅配烂盖。倒是那个金铁兽，死就死了，还非跟他死一块儿，炸出来的甲片都跟他的混在一起，晦气！
银铁兽懒得看这副烂摊子，他现在只想飞快地离开这个鬼地方，黄沙满天飞的战场，远处能源之城巡视的灯光，黑铁兽与黑豹兽的嘶吼，通通与他无关。别再见到那些糟心货！什么***，一个蠢货，一个小人，一个……想到金铁兽，他语塞了，不蠢，也不小人，管他的！狠狠一咬牙，反正是个狗/东/西！愚忠的狗/东/西！

魂灵飘得飞快，就这么骂骂咧咧一会儿的功夫，银铁兽就不知道自己飘到哪儿来了。蓝天白云，森林郁秀，四下无人。一条河，河里有莲花，河岸上有草。
忽然，他听到一阵歌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是一个男子在岸边踱步，唱完后，他倏尔极目远眺，倏尔拍手哀叹。
是个小人儿，和机车族的小鬼一个种族，但他穿的衣服不一样，头雕是黑色的，远处还有一辆车，似乎是他的。愁眉苦脸的青年让银铁兽好奇，他现在无处可去，索性随心做点事。

他飘了过去，问道：“你有什么烦恼吗？”
男人也不惊讶于他的异常形态，自顾自地哀怜：“朕何以勤王？谏之不虞，讽之不顾。”
好家伙，银铁兽一顿，还以为是追求失败呢，原来和自己是同道中人。
“你有什么值得重用的地方吗？”银铁兽傲慢地上下打量着这个人，腰间佩剑但毫无勇武气度，不像能将呀！若是只会嘴皮子功夫，不用也正常。
那人一听，好似等了千百年就等有人有这一问似的，立马精神抖擞起来，嘴唇上的胡子都要翘起来，捋须挺胸，道：“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停！”眼看着这人噼里啪啦说个没完，银铁兽赶紧打断他。本就新死就心烦，根本没兴趣听他叭叭。他甚至就算听完了也没有打算帮他解决问题，他只是想嘲讽一下这个人找乐子而已。

“就你这啰哩啰嗦还自恋的劲儿，别说你的王，我都不爱听。修能修的是什么能？说重点！”
名为正则的人端了端姿态，但仿佛身体里有一个小人又肉眼可见地蔫巴了下去，他说：“能识小人，鉴贤臣。然君不纳谏，素亲小人，远贤臣，断强国，欺弱国，危矣！”泫然欲泣。
也许是可怜他满目怆然的模样，银铁兽没有嘲讽他。但他自己身体里的小人告诉他：眼前的人分明是“金铁兽”，而非和自己一路。同样是臣，那个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戒备与不信任。凭什么他有这份权力！
他突然想戏耍一下眼前这个精神快要崩溃的可怜人，尖牙一张一合，毒蛇吐信，“君王无道，自如尸体招惹蛆虫；若是明君，宵小不近。”

男子双眼圆睁，嘴唇紧闭，太阳穴一突一突的，额间鼓起青筋。偏偏他体格又不甚健壮，无法产生威慑力，徒令人享受欺侮他的快感。
银铁兽被他的反应大大取悦，即使他顺带把自己也定义成了蛆虫宵小，他乘胜追击：“依你所言，他是昏君。良禽尚择木而栖，圣贤何必顽固不化？你该投奔别处，能识贤臣的君主才是值得托付的君主。”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那个人像是被可怕的怪物吓到了一样，这番有背礼教的狂言似乎说起来都会脏了他的耳朵。他连连摆手后退，见银铁兽没如幕士一样追着他论述，才挪步至河边，急急以水洗耳，耳朵都被他揉红方止。

银铁兽闻着草地在阳光下蒸出的青草芬芳，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的辩驳。忠臣听不得别人说他的心尖尖无药可救，因为那样的话，不肯脱离依附的他们也无药可救。他一定会反驳的。
可那个人似乎有极强的自主意识，他没有按照银铁兽的给他设下的路走，反而整理了下裳站了起来，陷入回忆：
“威王之子，灭越败秦，五国之纵首，平之伯乐。”他的眼睛忽然月亮一样地半弯了起来，盈满怀念与憧憬，欢快得如眼前一往绿水。他咬字极重，又仿佛亲自领兵打了胜仗的大将军在叙论功绩。
借着，他蹙眉踏足，指剑问天：“苟非奸臣惑主，安使众芳芜秽！”哀绝的尾音来自喉间的颤抖，如子期死、琴弦断。
银铁兽望着他，眼前浮现的却是曾经自己和猛虎王密会的画面。
“谁当初不是想跟着他创立一番宏业？”那天的银铁兽，表现得愤世嫉俗，他在猛虎王面前数落着狂野猩的识人不明，数落着自己从前的愚忠，掷地有声。
猛虎王是什么反应？细枝末节他记不清楚了，毕竟他当时根本不敢与对方对视，幽暗的环境里，一只老鼠想把自己描绘成太阳，肯定心虚。但他记得猛虎王一直对他笑，不时附和“你说得太对了”、“本就如此”。等自己发泄完一通怨气后，他拍手上前：“大丈夫生于乱世，岂可郁郁久居人下？”
“彼可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
杀了他！当初站在紫金堡垒前，震惊于城池的金碧辉煌的气派时，也曾认为这位年轻的战王将带领他们一路克敌制胜，留下剽悍功绩与鱼水君臣的佳话。如今既然他不能识清自己的能力，自己也不能平白埋没。这种人没有资格让他卖命！
回忆如水滴点入湖心激起涟漪一样被打断，看了眼四下环境，银铁兽突然很累，热血沸腾的过往无法与死透了的身体相容。平心而论，狂野猩待他不错。只要没有金铁兽，他就是最值得信任的；即使是面对金铁兽，他也曾占过上风。可他就是不甘心！凭什么狂野猩就不偏心他非要偏心金铁兽呢？
“你说，”银铁兽对早已把剑归鞘、正弯腰采莲的人问道，“像我们这样渴望又得不到君主重用的人，到底该怎么办？”顺从是自轻，背叛是自贱。此刻他是请教夫子的学童，摆在眼前的是一道无论怎么推也推不出答案的题。
那个人将摘下来的菏叶荷花搭在身上，覆盖住原有的衣料，又整理了他高高的帽子和色泽莹润的玉佩，答：“美人迟暮，修名不立。浊水岂可濯足？去矣！”
遂投江。
他的身体还没彻底沉下去，就已经变得透明，似被一股风吹走了。而银铁兽的心，也跟着恍恍惚惚被吹走了。
死？
好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