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初冬的风早已脱去秋日里伪装的和煦,如同一支粗糙干枯的手,抚过梧桐稀疏的树顶,吹坠最后一片憔悴的黄叶,那飘零的姿态是极尽留恋的旋转,却不可避免的终于坠落于地,又被风卷起翻滚着推向前方,消失在某个街角。于是夜色中便只余下光裸的梧桐树,路灯昏黄的光把树枝的影子投在窗帘上,风动影摇,仿佛是不胜孤凄的颤抖。
撒加裹着毛毯坐在电脑前,屏幕蓝白的光冷冷的映在他的脸上,脸颊便显出几分苍白,眼底也浮上些黯黯的青色。面前的屏幕上是加隆写给撒加的最后一封邮件,从坦桑尼亚的乞力马扎罗山脚下寄来,于是撒加的眼前便浮现出加隆英俊桀骜的脸庞:
“……可是撒加,我又如何能这般自私呢?我无权左右你的意志,不能把我的理想硬生生的加诸于你的头上,即使是以爱情的名义——我知道你必然会毫无怨言的陪伴我走下去,然而这正是我不愿意见到的——以你的牺牲来成就我的追求,或者放弃所拥有的一切。
现在,我猜想你正独对一室寂寥,虽不至于潸然泪下,却必定心中伤痛,正如我的心,此刻正在泪水与烈火之中煎熬,直至痛苦激越的焚烧殆尽,最终沉入永无终结的暗夜……这是我的咎由自取,不敢冀求你的谅解,谅解我卑劣的不辞而别。撒加,我把爱情奉献给了你,却把生命祭奠给了所有的波澜壮阔和高山峡谷,因此我不得不放开维纳斯的指尖,走向乞力马扎罗山的尖顶——中夜扪心,推枕难眠,我的痛楚十倍甚于你,背弃爱情的罪人早已经受尽了鞭挞,惟愿你还相信我爱你吧,再见……”
“啪”的一声,撒加伸手切断了电源,刺眼的白光闪过,房间重新归于黑暗,正如同撒加与加隆的爱情,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被毫无预兆的画上了休止符。
在黑暗中独自坐了一会,仿佛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毕竟回忆也是多余,加隆为自己的离开找到了一个好理由,那么撒加还能苛责什么呢?用情越刻骨,越像是迷途,撒加没感觉到自己有多少迷失的感觉,尽管并非不难过,但加隆在邮件中过于浪漫的说法也只不过是那个理由最好听的表达方式,他背弃伦理所追求的爱情,只不过是别人的一卷胶卷,不是最美丽的,也不会是最珍贵的。撒加披衣而起,离开房间,爬上了顶楼的天台。
寒夜深沉,冷月无声,天台在城市林立的楼群之间如同一座孤独的岛屿,单薄的月光下,仿佛有隐隐潮水拍打礁石,潮声来去,单调而幽冷,岛屿便在夜色中漂浮直至沉没。对面的楼房有些窗口透露出台灯柔和的黄光,朦胧在远景里,像是航行时遥不可及的灯塔,可是那是属于别人的温暖,不能溶解周遭浓重的黑暗,也不能抵消冬夜刺骨的寒风。
出乎意料之外的,天台上已经有人在那里了。一个男人手扶栏杆望向城市灯火阑珊的神秘深处,银白的月光在他的蓝发上抖落一层白霜,脚下散落一地酒瓶。楼房下面的街道车来车往,车灯的光在他的脸上一遍又一遍的描绘出变幻的光影,静默如同石像,仿佛独自被抛弃在荒岛上的鲁宾逊,绝望的注视着天际时隐时现的白帆。
撒加停顿下脚步,想要转身离开,他无意打扰别人的哀愁,也不想分享自己的伤痛。可是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鲁宾逊呢?被尘世的繁华抛掷到某个僻静的角落里,默默的饮泣那不可触及的人间烟火。
“你容忍过那么多次任性,却在我准备回头的时候永远背过身去。”男人在静默里突兀的开口,似乎并没有发现身后偶然到来又准备悄然离去的人,寒风扬起他略长的额发,露出一双悲伤的蔚蓝眸子,望向不知名的虚空,徒然的对着无人的空寂诉衷情:“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低沉如泣的娓娓诉说被风稀释后传送到耳边,使得撒加停下了离开的步伐,这个男人似乎和他有一样深刻的痛楚,而他也在潜意识里不自觉的反复叩问过相同的问题。
“……我把爱情奉献给了你,却把生命祭奠给了所有的波澜壮阔和高山峡谷,因此我不得不放开维纳斯的指尖,走向乞力马扎罗山的尖顶……”撒加回忆起加隆邮件里的话,这便是归结的理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