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团原创】锦衣卫衍生小说《在人间》

明宣德五年三月，本当是春花烂漫的时节，而京城郊外三十里地方，各处的屋角房檐上却还铺着薄薄的积雪，空气中都弥漫着浓浓的腊梅花香。现下已是辰时时分，太阳已然升了上来，大街小巷里俱是人来人往。摆摊儿卖菜的，卖糕点果子的，开酒馆儿的，各摊户门前各都挤满了人群。一时吆喝声，叫卖声，推攘声嘈嘈杂杂，好不热闹。
忽然东面大街入城的官道上传来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众人还未及看时，那马已经急驰到眼跟前儿。因着街上人太多，不防有马过来，众人都躲闪不及。为了避那快马，众人兀自你推我挤。彼时街边一个卖猪肉的屠夫正光着半边粗大的膀子，跟摊前的买主讨价还价，正不可开交时，一股人流涌了过来，煞时就将这屠夫的摊子掀了个底儿朝天。一时间马嘶人吼，热闹非凡。
      那屠夫手中兀自拿着一把剔骨刀，见此情景，不由大怒。使劲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星子，嘴里就七荤八素起来：“他奶奶的，哪个不要命的王八羔子，大清早儿的，在此寻你牛三爷的晦气？当你牛三爷爷是后娘养的吗？给老子等着！”说着，扔了那把尖尖的剔骨刀，另去地上寻了一把八寸来宽的砍刀，提在手中，几大步就朝那官道中央跨了过来。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见他手中提着恁大一把砍刀，生怕作践了自己，忙慌慌儿的就往两边躲。只听“呼啦”一声，刚刚还挤作一团的人群眨眼间就让出了一条半丈宽的小道来。
      那屠夫三两步从小道跨到官道上来，手中“霍霍”挥着那把砍刀，“是谁？是谁他妈不长眼睛，搅了你牛三爷的买卖。趁早儿的滚出来，跪下给你三爷爷磕十个响头，再舔干净了腚沟子。你三爷爷一高兴，兴许就能留你个囫囵尸。”
      一旁众人听他说得粗野，俱都不敢搭话，只拿眼睛瞧着官道中央骑马的那人。原来这卖肉的屠夫是这条街上的一霸，自家姓蒋，排行老三，因其个头儿健硕如牛，膀肥腰圆，因此人都称他“牛三爷”。
      “牛三爷”见众人都不搭话，只瞧着官道中央那骑马之人。始知是因有马过道，众人避之不及，推攘间才搅了他的摊子。这牛老三儿找到了肇祸的正主儿，越发轻狂起来。“呸，呸”两声，朝着双手各吐了一把唾沫星子，抡起砍刀就向那骑马之人砍了过来。
      众人见他抡刀行凶，各都吓得“呀”地一声惊呼，有那胆儿小的，忙不迭用手捂了眼睛不敢再看。
      却听“叮”的一声脆响，牛屠夫手中那把几斤重的砍刀忽然脱手向后飞将出去，“铿”的一声，插在街边一个铺子的门框上，兀自“嗡嗡”的打着颤响儿。
      事情发生得太快，众人都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儿，那牛屠夫望着门框上的砍刀呆了一呆，这才回头细细打量那骑马之人。
      只见那人骑着一匹通身雪白的汗血宝马。脚上蹬着一双藏青镶黑边儿的皂靴，身上披着一色儿的斗蓬，头上戴一顶乌黑的盔笠，头发都束于盔笠之中。脸上皮肤苍白，两片薄唇，鼻梁冷峻，还有一对乌黑狭长的眼珠，闪着鹰隼一样的寒芒，直直地盯着地上的牛屠夫，不发一语。
      那牛屠夫被他瞧得一个机灵儿，只觉得周身冰凉，兀自打了个寒噤。心知这不是件捡便宜的买卖，因想着那被搅的肉摊，只得逞强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匹白马，一只手虚张声势的挥舞着，嘴里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哪条道儿上的？知••••知••••知不知道你牛••••牛爷爷的名号？”看马上那人并不搭话，只是思索的看着自己，胆气就稍稍壮了一些：“不••••不知道？你••••你还••••还敢来呀？你•••••你他ma是不是活得不耐••••••”


“烦”是还没出口，却见那人忽地用一直拉着马缰的右手，甩开罩着身体的披风，露出别在腰间的黄铜色窄细弯刀，“刷”地一声，抽出一把一尺来长的钢刀。只见一道刺眼的青芒闪过，未及细看，又听“铿”的一声，那人已经还刀入鞘。只是右手仍旧插在腰上，按着那黄铜色的刀柄。嘴角微翘，似笑非笑的看着牛屠夫。“‘牛’三爷是吧？”只听那人徐徐地开口，声音竟十分的清亮柔和，煞是好听。指了指地上的那堆猪肉，“再不识相，可就变成‘猪’三爷喽。”
      那牛三儿初时看他指着那堆猪肉，还未明白什么意思。忽然觉得右耳处有一股粘稠的汁液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头去了。用手一摸，竟摸了一把鲜血，只觉得右耳处热得发慌，再一摸，竟发现耳朵没有了。顿时杀猪般尖叫起来。围观的人群见此情景也是吓得呆住了，一时间鸦雀无声。
      忽然人群中有那惯在城中走动，颇识得些体面人物的老者，指着骑马那人腰间的弯刀大声惊叫道：“绣春刀！”
      还有一人指着马上的人用手掀开的深色披风下面那五彩斑澜的明黄衣角，也跟着叫喊起来：“飞鱼服！锦衣卫！他是锦衣卫！”
      “锦衣卫”三个字一喊出来，人群顿时如炸了窝的蚂蚁，你推我攘，乱成一团。大都抱头奔走，四散而去。顷刻间，大街上的人的都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那骑马之人和牛屠夫还站在官道中央，大眼瞪着小眼。只是那牛屠夫此时全身尤如中了癫痫，筛糠般地打着摆子。一手捂着空空的右耳，惊恐万状地盯着那骑马之人。想要求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锦衣卫”此时却细细地打量起牛屠夫来，似在思索着要将他蒸着吃，还是煮了吃。忽听空中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那“锦衣卫”倏地眯起眼睛，闪电般伸出右手，拇指压着中指飞速地弹出一件物事。只听空中“噗”地一声响，接着几片白色羽毛籁籁地掉落下来。那“锦衣卫”伸出左手一挥，快速向空中虚抓一把。再看时只见他手中捏着一只白鸽，伸手从在鸽子脚上解下一只黑色的丝绒袋子。随手放飞了鸽子，打开绒袋子，将里面的物事倒在手掌中。忽听一阵“叮铃铃”的脆响，一条系着一只古旧小铜铃的深色手绳及一只小纸卷从口袋中滑了出来，那铜铃上还浸着一些暗红的色滞。
      那“锦衣卫”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连忙打开那只纸卷，细读一遍，脸上遽然变色，连握着那条手绳的右手都跟着颤抖起来。猛一扬鞭，丢下那吓瘫了的牛屠夫，驾马往京城方向绝尘而去。
     东长安街，锦衣卫亲军指挥使司
     这锦衣卫司，是明太祖朱元璋一手创立的亲军卫队，由原来专管皇帝銮驾出行仪仗的仪銮司几经更名改制而来。如今的锦衣卫，是皇帝身边第一要紧的近身卫队。除保护皇帝外，还执掌巡缉廷杖并监察百官等等重职，且只听命于皇帝本人。因此，拥有令文武百官司闻风丧胆，说一不二的身杀大权。更兼其手段毒辣残忍，在民间更被比作吃人不吐骨头的活阎王。
      这日风和日丽，阳光明媚。锦衣司门口却是一派萧瑟肃杀之气。门口两个身着褐色号衣的校尉，手按配刀笔直地站着。忽听一阵“笃笃”的马蹄声从街头传来，那两个校尉互看一眼，眼神古怪。原来这锦衣卫司里头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监狱，名叫“诏狱”。不过另外还有两个名字，好听的，叫“锦衣狱”，难听的，就叫“人间地狱”。所以这锦衣卫司虽然建得高门大户，气派豪华，却是个人迹罕至之地，寻常是没有人打这儿经过的。因而这两个校尉听到街角传来的马蹄声多少有些惊讶。
      少顷，那马蹄声便来到府门前。一个身穿黑色斗蓬的年轻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也不去管那马儿，“噔噔噔”几步跃上台阶，“呼啦”一下解开斗蓬，顺手扔给右边守门的校尉，急声问道：“大人在不在？”两个校尉正弯腰给他行礼，见问，其中一人刚想回答“在”，一张嘴时，却发现那青年已经不见人影了。


而叶嗣同表情古怪，嘴角微微抽搐，脸色慢慢泛红，竟似受了什么钳制一般。细看之下才发现，青龙右手轻轻捏个剑诀，戳在叶嗣同右边腋下的右章门穴处。众人只道叶嗣同方才那雷霆一击必然中的，却没有任何一人看清楚青龙究竟在何时出手，如何出手。   
     “汉卿，还好吧？”青龙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眼，眸光闪闪，亮得吓人，看向叶嗣同的眼里是竟是浓浓的笑意。嘴里殷勤地关心着他，右手却仍坚定地顶着他腋下大穴。
看着他笑得春风荡漾的脸庞，叶嗣同只觉得一股恶寒顺着脊背嗖嗖地往脖颈上窜。
      “不怕青龙闹，就怕青龙笑。”不知道为什么，这句在京城胡同巷儿里小娃子们嘴里传唱的儿歌，偏偏此时在他耳朵边回响起来。
      叶嗣同咬了咬牙，呲着嘴儿问他：“你今天笑得也太多了吧？”
      青龙不想他会说这句，微微一哂：“你还有功夫管我笑啊？”说着用眼神示意他几案上的那枚已经缓缓停下来的铜钱。“刚才有人跟我说什么来着？”
     叶嗣同老脸微红，正想反驳。忽然从校场上方的花厅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穿明黄飞鱼服的青年锦衣卫出现在校场尽头。看到场中两人，脱口呼了一声：“大人！”又三步并作两步从校台侧旁的石梯上跃入场中，向着两人飞奔而来，显是来找青龙的。
      那年轻的锦衣卫正是协掌北镇抚司的指挥佥事无相。无相俊面含霜，几个大步跨到青龙面前，来不及拱手施礼，竟扑通一声跪在青龙脚下，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青龙。
      青龙此时早不复先前满脸笑意。面色瞬时沉静如水，眼中寒光点点。看了无相一眼，轻轻地道：“说！”
      “大人•••••”无相深深吸了口气，眼中却迅速雾气笼罩，“上官姑娘，上官姑娘她••••••”说道此处声音就哽咽起来，好似突然不能呼吸一般，大大地喘了一口气，眼泪就顺着脸颊扑籁簌滑进他口中。
      青龙听到此处，面色忽然变得雪白，眉间只不易察觉地微微蹙了一蹙，声音却突然变得十分喑哑：“什么？”
     叶嗣两人此时都尚未及收招，突生的变故让他还来不及反应，只是呆瞪着地上的无相。忽然听到青龙的嗓音像被刮过的铜壶一样喑哑，不禁回头看他，却被他脸上的神情吓了一跳。刚刚还锋锐逼人脸宠此时竟显出病态的苍白，双目中摄人的眸光已掩敛无踪。
      那无相早已泣不成声，仿佛不愿看到青龙脸上的神情，低下脑袋啜泣着轻轻吐出两个字“没—了—”
“没了”这两个字，无相是低着头嗫嚅而出，声音又细若蚊蝇。叶嗣同恍惚之间未能听得真切，只好拿眼去瞧青龙。却见青龙脸色死灰，眼中空空洞洞的仿佛不像活人。心中不免十分焦急，正想出声唤他。却见青龙闭了闭双眼，片刻后再睁开，眼中却已经平静无波。缓缓呼出一口气，面色也慢慢恢复正常，变化之快，让叶嗣同以为自己刚刚看花了眼。
      青龙不再看地上的无相，转过脸来望向叶嗣同，微微笑道：“汉卿，刚刚的不算，咱们接着来。”声音无比清亮，就好像方才那场变故根本不存在一样。
     “呃？”叶嗣同早把刚才的比斗忘了，此时忽然被他提起，才回想起刚刚的约定，回头看向那枚铜钱，早已静静地躺在几案上。
      虽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大事，也不知道无相口中的“上官姑娘”究竟是哪方神圣。但心中已晓得不对劲，于是温言劝道：“青龙，你脸色不好，不如改天罢。”


青龙却不容他退避：“不需要改天，就是今天。”话音刚落便倏地收回点在叶嗣同腋下的右手，抡起左掌猛地攻了上来，狠狠地劈向叶嗣同的面门。叶嗣同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情，料不到他说打就打。一时没有防备，面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掌，心中暗叫要遭。说也奇怪，青龙这一掌看似迅若流星，又挟带着呼啸的掌风。着实挨这一下，只怕会被劈成猪头。可真正受那一下，叶嗣同却觉得青龙的掌力实在绵软无力，毫无内劲，仿佛只是做个幌子。
正在胡思乱想着，青龙的铁拳又间不容发地攻到，竟似拼命一般，招招疾如闪电，瞬息之间已击出十多拳。只听“咚，咚，咚，咚•••”几声闷响，叶嗣同胸前已着了好几拳。此时方才想起招架，眼看青龙带着劲风的一拳攻到眼前。叶嗣同忙挥出左臂奋力革开对方的拳头，同时右掌下意识反握成拳，击向对青龙左胸。
     “碰！”的一声，只见青龙忽然像断了线的风筝，向后飞出去好几步远，“轰隆”一声，仰面摔倒在校场的青砖地上。
     “大人！”原本跪在地上的无相看到青龙中拳摔倒，大叫一声冲了上来，扶着仰在地上的青龙坐起。俊面发青，目中红丝更盛。焦急地问道：“大人，你怎么样了？”
青龙却只是疲弱地笑笑，拂开无相搀他的双手。左手扶住额头轻轻地揉了一下，略停了一停，用右手撑住右腿缓缓站了起来。无相又要上前扶他，他只微微摆了摆手止住他。低头轻轻笑了一下，像是自嘲似的。转过头来望向还在场中盯着自己的右手发呆的叶嗣同道：“汉卿，我输了。”又笑了一下，“晚上还有些公文要看，容我告个罪，今日便不能相陪了。你先自便吧。”说着又向叶嗣同拱了拱手，顾自转身离去。叶嗣同知道，他这就是下了逐客令了。   
     那边无相赶紧快步跟了上去，又向场子边上的小子们使了个眼色。于是那些刚才傻站着围观的校尉力士们俱都收拾起身边的衣物，静悄悄儿地回去自己营房了。
顷刻之间，刚才还热闹非凡的校场便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叶嗣同一人站在校场中央，看一眼青龙的背影，又看一眼自己的右手。心中着实纳闷，自己刚刚那一拳根本是被青龙逼到极处，才仓促应战。其实没有什么威力可言，如此微弱的一拳怎么就能将内劲深沉的青龙一拳打飞。
      回想刚刚的变故和青龙脸上的神情反应。叶嗣同深觉不妥，如果就这么走掉，他实在是不放心。随即也不再多想，抬脚往青龙的批阅公文的文书室走去。刚刚走到花厅入口处，却从一个校尉口中得知青龙并未去文书室，而是直接去了司内专供他休息用的卫所。心中更是惴惴，连忙急步转去青龙卫所方向。所幸司内众校尉都认得他是指挥使大人身边常能见到云门掌门人，权且称得上是自家大人唯一有点交情的人，于是也不阻拦。及至走到卫所门口时，突然听到里面“咣啷”一声，像是瓷器打破的声音，紧接着一阵桌椅乱响夹杂着一声惊叫：“大人！”叶嗣同听出是无相的声音，叫声“不好”，也顾不得敲门。“碰”地撞开两扇房门，一步跨了进去。
      其实青龙的卧室只是一个单间，地方也不宽敞，陈设更是极其简练，只有几张桌椅并一张硬邦邦的木床。叶嗣同一冲进房门就看见屋子中央的地上一摊触目惊心的鲜血，无相跪坐在地上，两手从背后扶着青龙的双肩，神情焦急地看着他。青龙则平躺在地上，上身靠右倚着无相，头却歪向另一边。只见他面色惨白如鬼，两眼微阖，双唇紧闭，嘴角下颌处都挂着血丝。显然屋子中央的那摊鲜血就是青龙所吐。
      叶嗣同见此情景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住青龙的手腕，右手三指搭在其脉门处试探，脸色瞬间变得凝重。青龙的脉门内空空荡荡，竟似内息全无。再探出左手去试他鼻息，随即面色稍霁。虽然青龙鼻息气若游丝，但却还有进气，或许并不会有什么大阻碍。却实在想不通青龙刚刚还神彩熠熠，怎么这么快就病成这副模样。


     正看着，里面一个丫环走了出来，看见她，张口便唤“朱妈”。原来那丫环是知州夫人的贴身婢女环儿，原本与是朱妈是老街坊，所以认得。那朱妈见了熟人，喜不自胜，慌忙上去把住环儿的手，把事情的始末说了。那环儿笑道：“您老人家来得可巧，我们夫人正念着呢。您也不必去那厨房，如今我们老爷为了就近给夫人熬汤吃，就在屋子外的耳房里设了个小厨房，我替您把东西拿过去吧。”说着接过朱妈的篮子，引她往里走。到了耳房放下篮子，请朱妈坐了，倒杯热茶。便转身去了，一会儿复又进来对朱妈讲道：“我们夫人谢谢您老人家大雪天的送东西来，请您到上房坐坐，也好看看小姐。”
     那朱妈忙站起身来随着环儿走去上房，穿过几间小屋子，到了卧室，看见几重纱幔围幕间，端放着一架古床，做工极其精细。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妇抱个婴儿坐在床上，头上戴顶棉帽，想来定是知州夫人，便上前见礼。那女子抬头见她，笑了一笑说道：“朱妈妈请坐，大冷天儿的竟烦您跑这一趟，着实过意不去。”那朱妈口中客气着，却不忙去坐，上前来看少妇手中的婴儿。却见那女婴长得脸若满月，眉似细柳，小嘴儿微微地嘟着，十分的玉雪可爱，便爱不释手起来。
     看了一会，朱妈又问道：“小姐可有名字了。”
那少妇叹口气道：“名字倒是有了，可怜我们老爷偌大年纪才得这个孩子竟是个女孩儿。若是生了男孩儿，我也算对得起他们上官家了。”停了一下，复又欢喜道：“还好老爷并不在意，十分疼爱孩子。生她那天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明珠。”
     这老婆子想了一回道：“这倒是个富贵的好名字，只怕太富贵了，不好养活。可有小名儿吗？”
     那少妇回说：“并没有，不知道起什么名儿好，既然妈妈来了，不如帮我想个名字吧。”
     那婆子虽不是富贵人家，但祖上也是有过功名的，倒有些决断主张，也不推辞，细想了一回便道：“这孩子是前天生的，前日下着鹅毛大雪，我看那雪漫天飞舞的样子倒是十分喜人，不如就叫她漫儿吧，可好。”


永乐七年冬
     傍晚时分，杭州知府内宅，一位白衣少妇正坐在窗前逗弄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大约两岁光景，长得十分伶俐可人，却很是调皮活泼。那少妇坐在桌前想教她握笔写字，她却无论如何不肯乖乖听话，只一个劲儿地把面前的纸张乱搓乱攘，弄得满桌都是。那少妇也不气恼，只是极有耐心地哄她。
     正闹得起劲，忽然房门被重重地推开，一个丫环急步奔了进来，神色慌张。那少妇转头看她一眼，诧意地问道：“扶苏，怎么了？”
     那被唤作扶苏的女子急步奔到少妇面前，压低声音对那少妇说道：“小姐，不好了。我们家老爷被下了大狱了。”
     那少妇听了，吃了一惊道：“哪个老爷?”
     那扶苏急道：“还有哪个老爷？自然是小姐你的亲爹，上官大人啊？”
原来这少妇正是三年前从苏州嫁到杭州来的上官明珠。上官明珠听了扶苏这句话，顿时脸色苍白了，“腾”地一下站了起了，差点摔了怀中的孩子：“你说什么？你到底听到什么了？谁告诉你的？”
     扶苏连忙捂住上官明珠的嘴，示意她安静，接着小声说道：“到底怎样我也不是很清楚，说是跟什么建文余党谋逆案有关， 还说我们家老爷是那个什么方孝儒的门生，现下已被锦衣卫的缇骑拿了•••••哎呀，我也弄不明白，这件事情本来是跟着姑爷的小厮小胡悄悄告诉我的。他还说，他还说••••••”
      上官明珠越听越心惊，“建文余党”、“谋逆”、“方孝儒”、“锦衣卫”，这些扶苏不懂的字眼，听在她的耳里却有如惊雷。脸色由白转青，又听扶苏说到后来竟吞吞吐吐，不由急道：“还说什么？”扶苏略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往门窗方向看了看，小声说道：“小胡还告诉我说，这告发之人是咱们这边府上的亲家老爷。”
      上官明珠闻言双手一紧，她怀中的女孩顿时“呀，呀••••”地叫唤起来。上官明珠听到声音，立刻低头去看怀中的孩子，口中兀自哄道：“保保乖啊，保保别哭。”哄了好一阵，才将那孩子哄睡了，将孩子放到里间儿的榻上，走到窗前沉思起来。
      思索半晌转过身来对扶苏道：“这件事情，除了你之外，小胡还有没有对别人说过？最重要的是，我爹爹他们现下怎样了？”扶苏面上一红，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道：“应该没有，小胡那人，我是知道的，是个稳当人儿。不然，姑爷也不会那么器重他，时时带在身边。老爷那边的情况却不是很清楚。”
      明珠见说，一时心乱如麻，接着问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不是前两日和暮天还有公爹一起去扬州府办事了吗？怎么又在府中？还有，他有没有说，暮天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停了一下又道：“我是说公爹这件事情。”
      扶苏见她连珠炮似的发问，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抚：“小胡正是跟着跟姑爷才知道这事，前两天他替姑爷出去办了趟差，准备到下处回话，走到少爷房门口，就听到老爷和姑爷在争执。虽然声音不大，时间也短，但还是被他听到几句。恐怕•••••恐怕姑爷是知道这个事儿的。因着姑爷还有其他的事，便差了小胡先回来，刚刚在角门口遇见他，他悄悄告诉我的。”
      明珠听了不再说话，扶苏又握住她的手安慰道：“看这情形，不管苏老爷做了什么事，都肯定不是姑爷的主意。小姐放心，姑爷对小姐那么好，他一定会帮你的。”见明珠仍是不语，又道：“小胡还特地嘱咐我，让小姐你稍安勿燥，现在咱们娘家老爷那边是个什么情形也不清楚，但是少爷肯定会想办法的。”


只见那道雪芒辉映着火舌最后的光亮，反射到那人的脸上。电光火石之间，一双深似幽潭的双眸在上官明珠眼前一闪而过，火舌泯灭之后，一切重归无边的黑暗，就连远处的火光也暗了下去。
      上官明珠脑中煞时一片空白，忽听“铿”地一声钝响，一片震脓发溃的金属撞击之声陡然自身后传来。上官明珠只觉自己的胳膊被身前那人猛地一拽，整个人都被扯到他身后。兀自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撞到他的后背，却有如撞到一堵石墙，冰冷而坚硬。
“小姐这就要走了吗？”忽然一个尖细的声音自寒风中冷冷地传来，那声音带着磨人耳膜的怪异尖锐，叫人听了极其不舒服，仿佛牙齿也跟着发起酸来。
      上官明珠听见这话，稍稍将头从身前那人的背后移出来少许。就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对面，全身上下俱是一团漆黑，只是脸上却苍白如鬼，不似活人。
      上官明珠头刚刚往右伸了一下，身前那人的肩膀就跟着向右动了一下，再次将她牢牢遮在背后。
      对面那人见此情景，“呲”地一声怪笑，向着上官明珠身前那人道：“没想到‘锦衣十二卫’中的十二少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也罢，咱家今日也来领教领教你锦衣卫的本事。”说着轻轻一撒手，忽然一片如雨飞矢闪着清冷的寒芒破空而来，仿佛一张带着着倒刺的黑网，向着两人兜头撒下。
      上官明珠身前那人并不言语，左手紧紧地拽着她的胳膊，右边出手如电，提刀往身前飞快一旋，只听“叮叮叮叮••••••”一阵密集撞击声。对面那人打出的暗器竟全都被他挡开，旁边传来“笃笃笃••••••”的闷响，想是暗器弹开之后击中了旁边的栅栏。
      矢雨刚过，忽闻“咦呀”一声怪啸，一条长着暗红三棱形怪头的银蛇，吐着的鲜红信子，直扑两人面门。上官明珠自小便怕蛇，何况这种形状丑恶的怪蛇，顿时惊叫起来。千钧一发之际，身前那人身子带着她急急往后一仰，左手立腕在那蛇的腹下一划。
那蛇本来朝他二人面门飞蹿过来，谁知却被他们间不容发地仰面躲过，收势不住，便直直朝着二人身后蹿过去，“啪”地一声掉在后方的桥面上。忽听“兹啦”一声响，那蛇竟然从中折成两半。原来身前那人左手竟捏着几片极簿的银刃，旋即顺势向前一挥左腕，“刷刷刷”手中的银刃便如离弦之箭向着对面那人激射而去。下一瞬便飞快地转身一把揽住上官明珠的纤腰，一个提纵往荷池旁的阁楼顶飞掠过去。
      还不及在阁顶上站稳，那自称“咱家”的白面怪人已如地狱幽魂一般旋即赶到，伸出双手朝着上官明珠肩头抓来，那双手枯骨嶙峋，十指尖利，形如鬼爪。当头抓将下来，却与上官明珠身前那人挥出来革挡的钢刀迎面碰上。那白面怪人竟不闪不避，怪爪碰到钢刀后十指发力往内一收，“咔嚓”一声，竟将那钢刀生生折去一段。右手兀自不停，趁着对方避闪的一瞬间，一把抓住上官明珠的左肩，硬生生拖将过来。
      那被称作“十二少”的人见此情景，似被激怒，眼看上官明珠被抓过去，也不来夺，只提起手上的半截钢刀直直向那怪人劈去。白面怪人急忙将上官明珠的正面推到身前来挡，那十二少似是并不在意她的死活，钢刀依旧如期而至。
      此时一阵刺骨的寒风刮过，上官明珠一直罩着头部和身体的黑色斗蓬被风忽地掀开，露出一张苍白娟秀的清丽脸孔，眉梢眼底俱是浓得化不开的郁愁之色。一头秀发被风吹得漫天飞舞，身上白衣猎猎飞扬，十二少钢刀离她面门只差一寸之距，她也只是双目含愁痴痴凝望着前方湖上那座“娉婷阁”。
      十二少目光一闪，握着钢刀的右手在刀劈到上官明珠面前的一瞬，忽地手肘往下一捣，刀头朝下，刀面朝向那白面怪人。此时已是破晓时分，东边的太阳已挣破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倏地冒出头来，一缕阳光刚好照到刀面上，立时反射到白面怪人的眼中。就在那怪人一闪神的瞬间，钢刀忽然掉转方向往右一旋，堪堪避过上官明珠的身体，劈向那怪人的脖颈，只听“咔嚓”一声，那白面怪人的脖子忽然向右怪异地一歪，最后竟离开他的身体掉落下去。钳制着上官明珠左肩的鬼爪也慢慢松开，那个丢了脑袋的躯体竟兀自在屋楼顶上站了一站，最后才不甘不愿地仰面倒下。


此时上官明珠面色雪白，终于支持不住往前倒去。十二少扔了手中残刀，双臂一张稳稳将她接住。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发现她只是晕了过去，也不计较，顺手拢过她身上被风吹开的斗蓬将她从头裹紧，拦腰扛在肩上，一个提纵下了阁楼，往夜间起火的方向去了。
      原来那起火的地方竟是与知知州府一街之隔的苏州锦衣卫百户所，此时街上已有人群在百户所门前围观。那十二少见事出蹊跷，便不将上官明珠带在身上。自行返回知州府内，寻一僻静之所，将她暗暗藏了。见她还昏睡未醒，略一思忖，自从身上寻出一只白色瓷瓶，倒了一粒鲜红的药丸在掌中，将她双唇掰开把药丸送了进去。原来这药丸乃是大内秘制的“龟息丹”，九个时辰之内可教人昏迷不醒，气息全无。又寻些柴草来堆在她身上，将她从头到尾密密实实地藏了，这才转身离去。
      那十二少自将上官明珠藏后，便飞身出了府外，不知去何处寻了一身衣衫换上，扮作普通人模样，大摇大摆往百户所走去。此时百户所门外已是人声鼎沸，围了好些看热闹的百姓。十二少从人群后方往前挤了过去，却见那百户所一夜之间竟已烧得面目全非，一些的百户所的校尉们正自进进出出，从屋子里抬出一些烧焦的尸体，忽然“咣当”一声，一个尸体的身上掉下来一只金属牌子，十二少一眼便认出，那是锦衣卫千户将身上所配的镀金银牌，顿时眉头紧皱，心中的疑团越发堆积起来。稍稍思索后，便转身挤出人群，装作无事往百户所背街行去。
      及至行到背街，看看左右无人，稍一提气纵身跃上百户所后院高墙。又避开衙内进进出出的差官，几个腾挪来至中庭千户大人夏木泰的下榻之处，却发现这里烧得十分厉害，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随即又转向隔壁挨着的几个房间，俱都是一个模样。略一思索，又潜入东面的刑室之中，只见这边也烧得差不多了，只听几个收拾残局的校尉连声报怨道：“哪里不烧，竟将这锦衣卫的百户所烧个精光，还得累我等在此收拾这些腌臜恶心的尸首。”另一人压低声音道：“你们几个知道吗？我听说最近这百户所内来了几个锦衣卫的大官儿，比咱们江大人可是要高出一大截子呢。好像是来查隔壁知州府谋逆案的，我还听说•••••”不知怎的，说话那人稍稍顿了一顿又接下去道：“原来住在这牢房里的便是苏州知州上官赋。”说着指指房梁， “起火之时，那上官大人便被挂在此处，听今儿早上前一班进来收失拾的弟兄说，人都烧得只剩骨架了。啧啧，真叫一个吓人啦。”
2010-8-27 21:04 回复  
霄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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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那十二少躲在暗中听到此处，不觉暗自惊心，他原来以为，上官赋早被“十二卫”中的老五，老六几人押着上京去了，却不知为何，昨夜竟会被烧死在这百户所中。若他已被烧死，那千户夏木泰现在何处？同夏木泰一起留守的老十和老十一又去了哪里？难道刚刚那身上掉下镀金银牌的尸体竟真是夏木泰？苏州锦衣卫百户所的百户江护川为何没有出现，难道也被烧死了？还有，这百户所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虽然昨晚留守的不过几十个人，也不可能个个都睡得那么死，起火的时候为什么不逃走？难道？难道是他们没办法逃走？
正自惊疑不定，忽然发现牢房内死角的木笼缝儿里夹着一个闪亮的东西，那几个收拾的校尉似乎并未发现。待这群人走后，十二少迅速闪身进去，从木头缝里将那东西抽了出来，那东西拿在手里挺沉，仿佛是一只铁牌。十二少将那东西揣在怀里，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牢房。发现这刑室内的家什伙虽都烧得干干净净了，但有窗户的那一堵石墙上却似有些隐隐约约的痕迹。用手将墙上的黑灰轻轻擦去一些，发现那些痕似是被刀剑之类的金属利器划过之后造成的，再仔细瞧开去，竟发现满墙都是这样的划痕。
正待细细查看，忽听得牢房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想是刚刚那群校尉去而复返，便不再耽搁，闪身出了牢房，寻一僻静死角，将藏在怀中的铁牌子拿出来细瞧。用袖子将牌子身上的黑灰细细揩了去，发现那牌子本来就是黑色，周身饰有浮凸有致的的云纹，牌子正中一个篆体的“厂”字。联想到昨夜那自称“咱家”阴气十足的白面怪人，再看看这只铁牌，十二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惊人的念头：莫非？莫非这一切都是策划好的？
夏木泰亲自带领的“十二卫”个个武功高强，且有勇有智，除夏木泰之外，都各领百户之职，是锦衣卫里百里挑一的高手。这锦衣卫本就有监察百官之职，平时在朝中要查谁便查谁，根本无人敢问。况此次到苏州，乃是领了皇命前来缉察“方孝儒”案的余孽，哪个吃了熊心豹胆的敢来阻挡，只除了一群人，那就是“东厂”。皇帝让锦衣卫监察百官，却让东厂监察锦衣卫，也因着此节，若论嚣张跋扈，毒辣残忍，东厂那些番子细目比起锦衣卫来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次出动的若真是东厂番目的话，那事情就会变得无比复杂难测。可是他们出动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也是奉了皇命？十二少暗自思量揣测一回，决定先去查看下那些被烧焦的尸体再作计较。复又悄悄从后院墙头翻了出来，再回到府前人群中，看到过了这半日，那些校尉已收拾得差不多了，因百户所被烧毁，那些校尉便准备将尸体先运回县衙内存放。十二少打定主意，便悄悄跟了去，又找了个暗处隐了起来，准备晚上再去刺探。


苏州知州府
三更时分
四周一片黑暗，就连睁开了眼皮，似也觉得被无边无际的黑夜笼罩着。
难道自己已经到了地狱？却为何仍会感到全身酸痛？过了半晌，似乎身体已能稍稍动弹了，轻轻抬起胳膊，撑起身体想要坐起来，手上却一阵刺痛，好像是被树枝木棍儿什么的给狠狠硌了一下。下意识地将刺痛的手掌往身上擦了一擦，却忽然想到：“树枝？我这到底是在哪里？”
正想奋力坐直身子，突然一下头昏眼花，好容易适应了晕眩，却发现身上堆着好些柴草棍子，不由十分纳闷，只好动手将盖在身上的东西一一拂开。
上官明珠在地上呆坐了好半晌，发现身处之地依旧是黑糊糊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明。只好摸索着准备站起身来。伸手在黑暗中乱摸了一阵，左手好像摸到一根木头桩子，心下一喜，扶着木桩就想站起来。因着她已昏睡了多时，想要一下子站起来，倒也不太容易。只好将双手去抱，想要拢着桩子借力。
谁知刚伸出右手去够那木桩，却一下子摸到一个平平的硬物，触手好似一块布料，感觉却有些冰凉。再顺着那物缓缓向上摸去，手感竟变得有些柔软起来。上官明珠的手稍稍迟疑了一下，再往上轻移了少许，发现那柔软之物上面是一处同样柔软的高高的隆起，那隆起的下面竟还在缓缓地呼着气••••••
呼气？这个念头一闪进上官明珠的脑中，顿时脊背一僵，接着整个身子都跟着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那是一个人。但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怎么会有一个人？
上官明珠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脊背阵阵发凉，耳朵嗡嗡乱响。她想要站起来，想要逃走，想要大喊大叫•••••••可是，她一样都做不到。只能僵在那里，籁籁发抖。
就在此时，忽闻一阵嘈杂的声响从远处传了过来，似是有人来了，而且还打着灯笼。想是隔得有点远，灯笼的微光虚弱无力地映照到窗格子上，窗格子还是用年画糊起来的，上面有个小胖娃娃••••••窗格子？原来这是一个屋子，有人在屋子外面。
上官明珠第一个念头，就是呼救。她刚张开嘴想奋力叫喊，忽然有人迅速欺身上来，一只手掌用力捂住她的嘴巴，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从地上提起来，带着她的身子快速退到屋角的门后面，将她紧紧地压在墙上。压低声音对她说：“别动！”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虽然他音量很低，但她还是听得很清楚。或许是男子靠得太近了，他的呼吸几乎就对着她的鼻尖儿。他呼气有些沉重，胸口抵着她起起伏伏，右手用力地捂着她的嘴巴，幸好躲过了她的鼻子，左手像一只铁箍一样紧紧地圈住她的腰背，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他的身体。他身上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不知道是属于他的，还是旁人的。


有人提着灯笼走近屋子，似乎在找着什么，灯笼的光透过破烂的窗格子射了进来，刚好射到他们两人的脸宠。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她认得那双眼睛。
此刻他眉头紧皱，眸中鹰隼般的寒光如霜刀冰剑，狠狠盯着窗子外的方向。全身紧绷，如蓄势待发的黑豹，仿似只要外面的人一进屋来，就会立刻扑上去嘶咬。
忽然一个尖利的声音传进耳膜：“可都看仔细了，公公要找的东西，都给咱家不错眼珠儿地瞧，要是有什么错漏儿，脑袋就别想要了。”旁边有人“喏喏”地应了，接着是开门关门，东翻西找的一阵乱声儿。那些人进进出出，出出进进，像是把房子都翻了个个儿。
上官明珠自从听到外面那个尖利的声音之后，就突然紧张起来。她还记得那个声音，那天晚上那个脸色惨白的怪人就是用这种声音说话。他还用他鬼爪一样的枯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一个人挡在她身前救了她，她只看到他的后背，还有他的眼睛。那个人，现在正用他的大掌拼命地压着她的嘴巴和身体，她快不能呼吸了。
上官明珠试着动了动上身，似乎只有左手能稍稍动弹一下。趁着他的注意力在窗外，她奋力抽动了一下左手，但也只能移到他胸脯的位置。上官明珠使出吃奶劲，拼命推了推他的胸口，感觉像在推一堵石墙。
那双眼睛终于掉转方向转过来看她，似乎惊奇她竟能反抗，眼中多少带点儿讶意。
两个人隔得太近了，几乎是眼睛对眼晴，鼻尖对鼻尖，如果不是他捂着她的嘴巴，恐怕连嘴唇也要对上了。
上官明珠突然觉得一股无名火往上窜，这个人怎么回事？她已经快被他轻薄完了，难道还要毁尸灭迹？只是这会儿全身能动的，也只能双脚而已了，也不管外面有人没人，抬起右脚狠狠朝他的脚背踏去。


“不想死就别乱动！”男子似乎早已察觉她的意图，在她下脚之前，先一步出声警告。
上官明珠向来性子温驯可人，惯会替他人着想，在家时唯父母之教导是从，出嫁后孝顺公婆，依从丈夫，就算是对下人也是极其温和宽容，一辈子就是个温良恭顺的典范。现下却不知为何偏不肯受他挟持，完全忘记自己正身处险境。那人话音刚落，她右脚便稳当当地踩在他的脚背上，又使劲用后跟儿跺了几跺。
谁知那人脸上并无甚吃痛的表情，仿佛只是被挠了个痒，眼神却忽地一闪，内中似有流星划过，也不开口。忽然左手放开的她的腰，一把抓住她的长发，往后一拉，微一用力便将她扯个仰面朝天，右手仍捂着她的嘴巴，只是随着她仰面的动作微微松动了少许。这样一来，她雪白的脖颈便全然暴露在他眼前。
上官明珠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股热血直往脑顶门儿上冲，两颊发烧似的滚烫起来。想也不想，趁着他手劲松动，张嘴便是一口，狠狠地咬住他的手掌，直到嘴边尝到一股血腥味儿也不曾松开丝毫。
那人却不用力来拖他的手，似乎竟没有痛觉。只不过眼底一抹戏谑之色一闪而过。上官明珠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一愣神之间，嘴下就不自觉松了一松。那人放开她的长发，迅速将她的身子扳个方向，左手大剌剌地一把横过她的酥胸，扳住她的肩头，将她反扣在怀中，右手松开她的嘴巴，只从她身后反剪住她的双手。凑近她耳边阴森森地道：“如果你想死得更快些，尽管出声儿，外面那些野狗正等着呢。”
      上官明珠忽然觉得整个身心都疲备到极点。她自小便被她父亲如掌上明珠一般捧在手心儿里疼爱，出嫁后丈夫对她也是百般呵护，绝不肯让她受半分委屈。如今忽然家园破碎，父母生死不明，丈夫也不知道在哪里，就连一起出走的扶协也失散了。自从得到家中出事的消息她私自从婆家跑出来的那天开始到现在，七天八夜，她所受的种种苦楚竟比她过去二十一年所受的委屈加起来都要多得多。现下，她不知身在何处，将去哪里，身后钳制住她的这个陌生男子如此冷血，如此强悍，偏偏还有一群不知是人是妖的怪人在外面虎视耽耽。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就连想死身后都有人挟持，真真是走投无路。眼泪就无声无息地泛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那男子本来见她听话不动了，便也不去管她，只去注意外面搜索的人群。忽然左手腕上接到一滴水珠，接着是两滴，三滴••••••终于低头去看了看怀中之人，发现她脸颊上晶莹闪亮，蜿延成河。不禁着实愣了一下，竟似没有遇到过这种问题，思忖半晌，轻轻在她耳边说道：“你若保证不动，我便不碰你如何？”
上官明珠正在自伤自怜，心中婉转悲凄，哪里去听他说了什么，眼泪只管像断了线的珠子，成串成串地往下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出声搭理。
那男子等了半天不见她回答，只见她反而越哭越凶，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呆了半晌也拿她无法，终于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在她背上轻轻一点，上官明珠立时全身软倒。那男子用手扶着她的胳膊放她缓缓靠墙坐下，见她只默默掉泪，并不出声，也就不再管她，轻轻闪到窗前观察外面的动静。
说也奇怪，外面那些提灯笼的人希里哗啦翻了半日，却未曾踏进他二人藏身的屋子半步。搜索似乎也并无发现，终于准备离开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走个干干净净。外面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黑暗再度袭来。
那男子回过头朝上官明珠坐的地方看了一眼，见她并无甚动静，遂小心翼翼地打开屋门，闪身出去。来到刚才那群人搜索的院子才发现，原来他俩藏身的屋子外面竟是个“转头巷”。一般人来到院子里，如果不到这近前来回头来看，是根本不会发现这里有个巷子的，更何况是晚上，所以称之为“转头巷”。而他们两人所在的那个屋子正好藏在这个“转头巷”里，等闲难以被发现。
那男子又去查看刚刚那群人翻过的几间屋子，发现除了满地狼藉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屋子的每个角落都被翻动过，显见这群人是在仔细查找什么东西。男子站在那里思索半晌，又退出屋子，提气纵身上了屋顶，一口气跃过几进屋顶，往下俯看，确定那些人真的走了，这才返回原先藏身的小屋。
进得屋来，便从身上掏出一个火折子和一只蜡烛，将蜡烛点了，放在柴草边的一个矮木桩子上。又走到兀自怔怔发呆的上官明珠身旁，伸手轻轻在她肩上一拍，将她的穴道解了。举步走到离她最远的一个角落，一屁股坐了下来，竟开始动手脱起衣裳来。
上官明珠哭过这半日，早已停了泪，只是坐在那里发呆，间或低声抽泣一下。忽见屋里点了蜡烛，这才发现那个男子已经回到屋子。又见他坐在一个较远的角落里，不禁抬起头来看他。
      自那夜遇到这个男子以后，他二人似乎就只能在黑暗中彼此相见，今晚方头一次有机会在光亮中看他。细细打量，上官明珠发现这男子竟十分年轻，看模样仿佛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只是他五官冷峻，又时常皱着眉头，双唇紧抿，便予人十足老成的错觉。
      他身上穿件普通的褐色棉布衣衫，头上戴一顶黑色的盔笠，此刻已被他一把扯下.
来，丢到一边。上官明珠发现他的头发竟是微微卷曲的，只用一根黑绳胡乱系于脑后。她想起小时在父亲书房看过一些带影画的书册，书册上只有那些胡人才有卷曲的头发，只是看这年轻人的样子却分明是个汉人，心下便有些疑惑。
      也不知道那男子是否知道她正在看他，只是默默无语，顾自脱下身上的外衣内裳，露出一身古铜色的健壮肌肉。上官明珠见他脱光了上身，立时两颊绯红，转过脸去不再看他。只听一阵布帛撕裂的声音，又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年轻人从他的白色内裳上撕下一缕布条，将自己的右边胳膊细细缠绕起来，布条下很快便渗出点点血丝。难怪刚刚从他身上闻到一股血腥之气，原来真是他自己受伤了。只是这男子如此强悍，却不知道那伤他之人竟能凶悍到何种地步。再看时，发现他身上除了胳膊上的新伤外，前胸、肚腹、肩膀都各有大小伤痕。只是有的浓，有的淡，显是新伤叠着旧伤。
      正看得出神，忽然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上官明珠眼光瑟缩了一下，抬眼就发现那人正在看她。那男子的眼神初时带着狠戾，看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眼光便慢慢放缓了，五官表情也跟着松下来。缠好手臂后，将地上的衣衫一一拾起来穿上。忽然乌光一闪，一件物事从他的内裳里掉在地上，“咣”的一声。
       上官明珠看了那东西一眼，见是一个黑乎乎的牌子，男子拾起那牌子，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儿，就准备往怀里揣。


那男子见她低头不说话，眼神空洞异常，便也沉默不语，静静思索半晌，抬头望着她道：“上官小姐，不瞒你说，我是有皇命在身之人，我的任务便是在此处截住你或其他与知州府有关的人。但是，尔今情形，已超出我们原本掌控的范围。为着这个变故，我的上官和同袍兄弟现下有大半竟已遇难了，我们自己也十分危险，唯一的生路，便是查明此事的真相，务要求个明白。”说到此处，他看到上官明珠的脸上稍稍恢复些常色，眼中神色渐渐专注，似在考虑他的话是否可信。
遂加把劲道：“就算你不为死去的父亲和生死不明的家人，你的女儿呢？你不想再见到她了吗？”
听他提到女儿，明珠苍白的脸上忽然亮了一下，喃喃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突地抬起头看着他道：“我的女儿在杭州苏府，苏府应该很安全吧？”
“安全？”男子轻哼，你可知我的上官遇难之前下达了什么命令吗？”
“什么？”明珠见他这样说，不禁心又提了起来。
“两天前的晚上，我的兄弟中已有三人前往杭州府抓人，抓的便是知府府上的人。”
上官明珠急道：“为什么？”刚刚问完，猛又醒悟过来，上官家与苏家是姻亲，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不由脸色死灰。
忽又想到离开苏家前扶苏曾说过，告发上官家之人正是杭州知府苏昭煜，她的公爹。但如果因为苏昭煜的告发害得上官家家破人亡，他又岂会想不到这样做还会连累苏家本身。又且苏昭煜为何会这样对待上官家？所谓“方孝儒”案到底又是怎么回事，父亲如何会与谋逆大案有牵连？明珠一时头大如斗，心乱如麻，双臂抱头深深埋入腿间。
那男子见她混乱如斯，也就不再逼她，待她稍稍平静后才接着道：“上官小姐如能暂时振作精神，与我一同前往杭州府查个究竟，说不定就会知道事情背后的真相。”
明珠双目含泪抬头看他，“我，我能做什么？”
“你能救你女儿。”
“救我女儿？”
“只要你答应去杭州，帮我找到要找的东西，我就帮你救你女儿。”
明珠原本泫然欲泣，听到此话，眼中忽然光彩丛生，也不去管他说的是真是假，立起身来看他道：“当真?”
男子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明珠用手背抹去眼角泪花，立起身来认真地问他道，“告诉我，你是谁？”
那男子垂头略一思索，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光闪闪的牌子，站起来递到上官明珠面前。明珠接过细看，见是一只精致的方形银牌，中间三个篆字“锦衣卫”。上官明珠虽是闺阁小姐，但是其父从来当她是个儿郎般教授知识，除会写诗作画之外，也常把那古往今来朝中大事当作故事讲给她听。本朝中鼎鼎大名的“锦衣卫”恰好常常是那故事中的主角儿。
明珠见到这块锦衣卫的素云银牌虽然吃惊，但此时对她来讲，也没什么事能轻易吓到她了，将那银牌递还给他，正色道：“既如此，我还有一个请求。”
那男子见她原本柔弱无依，听见可以救她女儿，立刻振作精神，竟还敢向他提出要求，不禁也有些好奇，微微一笑：“请讲。”
“我还要请你帮我找到我的丈夫。”
“苏暮天？”男子看了看她没有立即答应。
“是，我要找他。”明珠眸光忽然变得十分坚定，喃喃道：“我要问他一句话。”
男子了然地看了看她坚定神色，不由肃然，正色地点点头道：“一言为定！”


玉屏青障暮烟飞，给殿钟声落翠微。小径殷殷惊鹤梦，山增归去扣柴扉。
西湖虽已入冬，早不如春季时节的香花浪漫，绿树成荫。但西湖毕竟是西湖，古诗说：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端的不只是抒发情怀，却也是写实。现下虽未下雪，也观不得雪景，但西湖那媚到骨子里的风流韵味，却是凛冽的冬风遮盖不住的。
这日，西湖边上一骑两乘过了白堤，缓缓往苏堤而来。马上两人，都着深色衣衫。坐在前面那人，身材娇小，容颜十分俏丽，只是神色黯然，目光惨淡，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身后是个神色肃然的年轻男子，五官冷峻，眉峰时时微蹙，只有在表情稍稍放缓时，才看得出，这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两人信马由缰，任胯下马儿缓步前行，看似欣赏西湖无边美色，只是从脸上全不对景的神色才看得出，这两人并不为留恋湖光山色而来。
那马刚刚行至一个酒肆旁，男子忽地一拉缰绳，那马儿便停了下来。身前那人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似的终于抬起头，看看马停的地方，便略略回头问了一句：“十二爷，肚子饿了？那我去张落下吧。”说着便想翻身下马，可惜她身法实在不够娴熟，试了几次，也没办法将右腿成功跨过马头换到左边来下马，脸上不禁涨得通红。
身后男子也不多言，看她折腾多时，连腿都没办法伸到另一边去，兀自微微轻摇其头，右腿轻轻从后跨过马臀，一跃下马。轻舒猿臂，两手放在马上女子的腰间，微一用力，将其托下马来。
那女子脸色绯红，不敢抬头看他，似是对自己多天来的“奇异”下马方式感到十分不好意思。细若蚊蝇地说声“谢谢”，便急步往旁边的酒肆跑去。
那“十二爷”似是早就习以为常，也不计较，径直将马交给迎上来招呼的店小二拿去拴了。
待进得店来，才发现这家酒肆也端的只是间小小的酒馆，四周只用竹蔑茅草等物搭就，虽不富丽，倒也有些村野情趣。进店之后，却未见先前那女子，只有一个中年店家过来招呼倒茶。那男子也不去寻她，只管坐在那里喝茶解渴，双眼却不时看着店外，有心无心地留意着外面的过往之人。
忽然一阵奇香飘了过来，只见店内柜台后面的布帘一掀，先前那女子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只见那盘内放在一只酒壶和两只盛菜的瓷碗。女子将碗和酒壶都放到桌上，自去旁边取过饭碗和筷子递给那“十二爷”。
只见其中一只碗中，竟是大名鼎鼎的杭州名菜“西湖醋鱼”，另一只碗是一份分炒时鲜蔬菜。只见那两条鱼红亮鲜香，闻之已令人口舌生津，那盘时蔬则色碧如玉，看起来清脆可口，两菜都还冒着腾腾的热气，俱都引人食指大动。
那中年店主见了烧鱼和炒菜，不由大奇道：“我家厨子可做不出这样的菜来，难道真是小娘子亲手做的？”
那女子微微一笑，“老板，‘西湖醋鱼’的鱼材原是要用这西湖中所产的鲲鱼，烹制前必得饿养一到两天，为的是使其排泄肠内杂物，除去泥土味。可你这里没有鲲鱼，更别提饿养，我只好请你家大厨将昨日买来的草鱼拿来将就做了，味道可比孤山前的楼外楼差了许多。”正说着话，一转头却见那“十二爷”已经将其中一条鱼啃得就快只剩骨头架子了，不由好笑，“幸好我们这位十二爷好打发得很，并不在意这些。至于那碗炒时蔬就更普通了，不过是一盘蒜炒莴笋。废不了多少功夫，谁都能做。只是店家您这壶桂花酿，当真是好东西，怕也有些年头了。”说着持壶给自己和对面男子各斟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