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梁朝皇帝是梁武帝萧衍;
2) 梁朝太子萧纲,即后来的简文帝,是个挺悲催的太子;
3) 太子的七弟叫萧绎,是后来的梁元帝;
4) 与梁朝隔江相望的北方受北魏政权统治,这个政权积弱多年,后来分裂为西魏和东魏;
5) 庾信中年时,故国梁朝变为陈朝,西魏变为北周,东魏变为北齐。
以上这几条只是梗概。下面随着进程的展开,这些梗概会慢慢的充实起来、精采起来的。如果你有兴趣学点历史,不妨记一记。实在不想记也没关系,跟着导游走,看看热闹也挺好。前边说过,庾信的这篇赋有个序,而且这个序好象比这篇赋读者更多,更有知名度。我们的行程当然也是从这篇序开始的。为了行文和阅读方便,我把全文分为若干节进行解说;而《哀江南赋并序》其实是不分节的。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 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开头的这几句比较散文化,没有骈俪对偶,直白的交待了事件的时间、地点,把读者直接带入历史事件。先解释解释词语吧。粤: 和广东没关系,意思和曰差不多;过去称为发语词。戊辰之年,建亥之月是指公元548年阴历10月。顺便说一句,以后遇到这样的干支纪年,或者皇朝年号,我都直接说出公元多少年,省得大家还得换算,怪麻烦的。虽然国学根底深厚的人会觉得这样不够专业,但是为了大多数现代普通读者,我相信这是明智之举。我自己其实也很怵头这些干支年号的。
大盗移国,金陵瓦解。这八个字非常要紧,哀江南的哀主要就来自这个事件。大盗是指引发"侯景之乱″的侯景,反派一号人物,请诸位牢牢记住这个名字; 移国是说动摇了国基,使梁朝到了崩溃的边缘。金陵瓦解是说侯景叛军攻破了梁朝国都,当时称建邺,现在称南京。如果影视化的描绘一下应该是这样: 画面上烽烟四起,乱军冲突,侯字大旗招展,梁军苦苦支撑,尸横遍野。深沉凝重的画外音响起:公元548年秋冬之际,侯景叛军在梁朝内奸的接应下,渡过长江防线,包围了梁朝国都南京……
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这句不难理解的,庾信虽然也是个不小的干部,但是战火烧到城门口了,兵荒马乱的,该跑也得跑,保命要紧,以人为本嘛。公私涂炭,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给国家和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造成了重大损失。看看,古文精练吧! 四个字顶咱们一大溜。
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华阳是地名,指江陵一带。但是“华阳奔命”的意思有点含糊。有的说是指庾信从建邺逃往江陵;有的说是指庾信奉梁元帝之命出使西魏;都有道理。咱们先按后一种说法理解吧。公元552年,梁朝湘东王萧绎起兵剿灭了侯景,报了父兄及无数江南父老的血海深仇,因而被手下群臣拥立为梁元帝。一时间,江南军民群情振奋,意气风发,决心跟着梁元帝大干快上,把侯景造成的损失尽快夺回来,把国家建设成繁荣昌盛,兵强马壮的美丽江南。百废待兴,中兴有望。庾信因为工作能力强,文笔一流,被元帝任命为御史中丞,后又提为右卫将军。肩上有了担子,自然也和众人一道,为梁朝的中兴大业忙碌着。
可惜萧梁王朝真的是"气数已尽″了。刚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平定了内乱,西边的外患又来了。
对于宇文氏掌控的西魏政权来说,要想灭掉梁朝,或者至少攻城掠地,抢夺一些领土和财富子民,梁朝的动乱当然是很好的机会。从古到今,趁火打劫绝对是扩张自己利益的不二法门。宇文氏不可能傻等着梁朝医治好战乱的创伤,完成中兴的大业,再来找麻烦。到那时候就不是你灭梁朝,而是梁朝要过来灭你了。因而公元554年,也就是赋里提到的甲戍年,西魏砺兵秣马磨刀霍霍,准备南侵了。
梁元帝知道自己的家底薄,实力不济,没把握和西魏硬抗,因此派了一个外交使团出访西魏,希望能用使臣们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宇文泰罢兵修好。庾信就是该使团成员之一。看来他不光文章漂亮,谈判口才在梁朝也是铁嘴级的。但是没有用,老奸巨滑的宇文泰一边应付接待访问团,一边传令前敌主帅于谨挥师南下,大举进犯。不知道是西魏军战力超强,还是梁军太不堪一击,反正没多久于谨大军就攻陷了梁元帝的都城江陵。梁元帝也被俘遇害了。
要说宇文泰真是很遵守国际惯例的。虽然把你的国都都拿下了,把你的皇帝老都给杀了,但是对外交使团的客人们依然是贵宾待遇。宇文泰虽然填表时“民族”那一栏填的是鲜卑族,可是他对汉文化绝对情有独钟,算是少数民族领袖中汉化的热心推广者。尽管不一定看得懂徐庾体的骈文,庾信的大名他肯定知道。他劝说庾信留下来为自己效力的一幕,影视化的描写大致如下:
长安太师府内,镜头穿过宽敞肃穆的宫殿,进入一间议事厅。宇文泰(老谋深算状,可由李幼斌扮演)在阅读奏报。门外侍卫报:庾信将军到。
几名侍卫带庾信(英气中透着悲凉,可由周渝民扮演)上。宇文泰伸手示座。庾信冷冷说道:“见过宇文太师”。依然站立。
宇文泰嘴角掠过一丝笑意,说:“江陵的战况,想必庾将军都知道了。”
庾信:“我想知道敝上元帝的消息。”
宇文泰:“本来我是想让他们请元帝来长安一叙的,可是萧詧和元帝有旧怨,非要立即处决,于谨他们怕夜长梦多,再生枝节,也就答应了。唉!”
庾信凛然说道:“信只求太师赐死,以尽臣子之节。”
宇文泰:“你就不念你的父母家人了?”
庾信双目紧闭,热泪迸流。
宇文泰:”事已至此,庾信将军只能顺变了。萧梁王朝早就风雨飘摇,危在旦夕了,今天的结果明白人应该能看到的。为他们陪葬不值得。你们汉人不是有‘良禽择木而栖’的说法吗?过来吧,我这个人很爱才,将军的才华我早有耳闻,跟着我干,我们魏国的一统大业需要将军的盖世之才”。
庾信的双目依然紧闭,却没有了泪水……
多年以后,庾信写这篇《哀江南赋并序》的时候,对当年国破家亡的感觉依然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因此他接着写道:
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
上文里的三日、三年都是泛指。国破家亡,皇上遇难,痛哭几日是自然的。人家留你,你不痛快答应,老要讲气节,整点景儿,人家关你几年也是自然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仇恨淡漠了,敌意也淡漠了。魏国“被禅让”给宇文泰的儿子宇文觉,并且改称周朝。庾信这时基本自由了。不但自由,而且和许多达官贵人们关系相当不错,经常和他们诗文唱酬。据说一开始周朝的文学官僚和文学青年对庾信的文学声名还有点疑惑,或者说不以为然,不那么服气,庾信于是轻舒猿臂略施才艺,写了一篇也是抒发乡关之思的《枯树赋》,周朝的文学界立马就都交口称赞,哥们,服了。
天道周星,旧注说周星是岁星,又推算出岁星为木星,绕天转一周十二年。陈寅恪先生还据此推断《哀江南赋》作于庾信六十五岁之际(公元578年)。但我觉得周星似乎和西魏改周有点关系。前面说过西魏的实际掌控者是宇文泰,而且谁都知道宇文氏“被禅让”那是迟早的事儿。但是宇文氏选择“周”作为国号还是挺有想法的。那个时期少数民族首领们开朝立国,特别爱用前朝的名号,譬如周、秦、汉之类的,这并不是他们缺乏创意,而是表明他们对汉文化的喜爱和崇敬。宇文氏选用周为国号,很可能是羡慕周朝八百年的国运,并且期望像周朝那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物极不反,表示了庾信内心的失望郁闷之情。一般的规律是物极必反,幸运的不会总是幸运,倒霉的也不可能老是倒霉;可是庾信盼了那么多年,从黑发人盼成白发人,怎么就盼不来梁朝的否极泰来呢?
“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这两句既对仗又用典,典型的骈体句式。诸位可以好好体味一下。什么叫才子,有强大的记忆力和强大的联想力的人就叫才子。庾信、徐陵就是这样的才子。一般人写东西,能把该说的事说明白就不错了。才子当然不止于此,人家能从一个字想起一堆的字,从一句话想起一堆的话,从一件事想起一堆的事;强大的记忆力联想力随时发挥作用。而且可以从中挑选出最合适、最贴切的字句事件来譬喻连类。这种能力写论文报告,新闻报道什么的用处不太大,写骈文的时候特别有用。所以古往今来的才子都要写几篇骈文来展示他们的非凡能力。庾信回忆自己的身世,可能联想到了很多类似的人和事,但他在这里举出傅燮和袁安,是因为这两个人的遭遇能够贴切的说明自己要表达的意思。
傅燮是东汉末年汉灵帝时期的名臣,原来是京官,后被奸臣排挤,出任汉阳太守。当叛将韩遂率领十余万叛军包围汉阳后,身边的人都劝傅燮弃城逃走,说你在朝廷里混的也不怎么样,现在犯不着替那帮家伙拼命。傅燮坚决不走,誓与汉阳共存亡,最终以身殉国。袁安也是东汉名臣,正直敢言,不畏权贵。当时天子幼弱,外戚窦氏擅权,袁安每次朝会进见,与公卿大臣商议国家大事,说到伤心处痛哭流涕,无所顾忌。应该说,庾信和这两位慷慨仗义的豪杰相比,气节上肯定是相形见绌的。那么庾信为什么在自己的作品里将人之长,比己之短呢?他脑子进水了吗?
没有进水。古人的是非观念和现代人还是有差别的。如果某人一时糊涂软弱,做了名节有亏的事情,那他此后对这事要么绝口不提,要么流泪忏悔;庾信是个例子,后来的钱谦益也是例子。极少会像现代一些人那样,厚颜无耻,文过饰非,百般替自己狡辩。世风不古,此其证据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