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却要一尝杜康的滋味。】
【今时我偷天换日，请身侧最机灵的白芷为我去‘取’一盏浓酒来，那是宫宴上脍炙人口、且广为传递的醽醁。只是孩童尚幼，是不能沉醉于温柔乡中，所以鲜果酿成的汁液常常流入玉樽中，用以哄骗妄想会须一饮三百杯的幼年酒仙。白芷拗不过我，却需我答应她浅尝辄止，我忙不迭地应下，却也未想她也用果酒来哄我——好嘛，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酒仙’是不能独饮的，洒脱如太白，也要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可惜今时银蟾不算明亮，它及朦胧绰约地躲在层连的云旌后，只留给众生模糊的月华。我亲自去请临赋来，挽着她那被薄纱倾覆的藕臂，请入我的月下小堂里。她太沉静了，像无风的水、无波的海】
“你知道酒吗？”【我忽得问】“人之钟爱，我常不得其解。”

【将欲牀寝之际，一幅鰕帘霍然幌漾，难不为此骧首，澄波顾往声源来处，元当是祗从禀时匆遽，未料却乃春姐姐躬自邀迓，不偏不倚地绰立目前。】
【——分明正值宵夕罢？即标鉴绮栊外星依云渚，垂影参然，留待海蟾销犹疑、共盈盈。膺间遂悬着势成蓩蓩的惘惑，不及十足“随化”地衍出叩询，她竟已心领神悟般递来塙解。】
【自然，临赋主秉性怯钝，视禁垣中无从一夕刈尽的交游为无可回避的戹困，这并非甚么秘辛。便是藉此缘故谢却，似也远不足作万古愆尤。可终了——我仍是应过。因我念及母亲的曲劝，念及我与这位姐姐肌骨下皆流赡着玄同的帝宗血分。】
“我从未饮过酒。我猜，必是要醉的，又难以预知醉后模样。”
【共她寻径折入临鸢后，我如是恳笃去答。】

【迢迢银河暗渡时，人间灯火万家，绵延巷陌。月色高悬，蟾宫桂魄落下摄魂的光，万物渡银，清冷间难得柔情。帷幔轻扬，栀子玉兰皆作雅客隐士，兀自生香轻绽。我学苏子，要举酒属客，可惜明月之诗、窈窕之章我未能吟诵，至多是‘共看明月皆如此，一夜征人尽望乡’。好似格格不入，于是便隐去不提。】
【是夜多情，星辰却羞赧不肯观之于世人，悄然隐去云旌间。我与阿赋要作苏东坡与张怀民，是不眠想酒，相与中庭而会。醽醁入杯樽，那是琥珀色的光辉，映着帝姝澄澈的眸。俯首去，浅淡又悠长的香缓缓涌入鼻尖，一盅掌中，微凉，像极了盛暑的溪流】
“为何酒一定会醉？”【或有人醉倒他乡，或有人登临危楼，潦倒新停。也有人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可我不知酒之功力，醉，又是如何感受？我很是不解】
“若是事事都要考量后果，那活着，岂不是忒疲惫了？”

【于她此句反诘中殢留隆思，黯忖世有苍生芸芸，不乏仿斅“尧舜千钟，孔子百斛，卢植一石酒”者，却也未见他们赊得令星醉意。或许确是我自轭于“覼缕罣虑”叠绕的珠茧内淹久，一意孤行着合该不昧所谓授自佛陀，梵众需笃守的繁屑“十戒”，是以频频堕入她口中的疲惫之境。】
【眸底晖采随依匿郁云后，几近澹茫杳沉的月间流光一般，无声无息地邈散。】
【应也昭示着我紧绷不屈的“理智”之弦始断渐裂，教我尽失“体统”地探手而去。】
“今朝有酒，却要冷落——好不识趣，我想与姐姐乘兴共饮。”
【樽罍在掌，潋滟琥珀施然入目，兼得一节醇香翛然扑鼻，当真——不可辜负。】
“我敬姐姐，算是谢过姐姐一语点醒。”

【天阙间翻云覆雨，无穷变换，却不知神祇是否也曾贪杯，误降风雪于人间，以致冬极寒、夏至热。至今日无风无浪，或是醉倒天宫中，不闻寰宇事，便也留得我二人品诸滋味。不必学僧人戒万物荤腥，纵幼而欲知天地，是我予以‘饮酒’此风雅事的最好注解。】
【她说醉，那是理智作祟，恐如谪仙人般肆意挥洒，仰天大笑。我奉行‘人生得意须尽欢’的真理，也请她一道以金樽对月。我去品那滋味，初时甜，流入喉肠却有些火辣，像凛冬时节壁炉里燃得炽烈的银骨炭，迸发出明艳的火星】
“不要敬我，我不是酒仙。”【又斟一盅，玉液倾颓，我笑望穹际】“敬月亮吧，那是太白推崇的仙人。”

“那便敬月亮罢。”
【即闻过她答，两目乌珠萦转，却仍是踯躅于瓦甓流光、丹甍清波，顺势感寓此瞬，思及我也尝与人悉心瞻遐过演延埒垣外、连衍穹庭上的千里月，那是存于心池间，愈加洄溯，愈渐昭朗的一段回忆。】
【——元是有幸伴我数月，教我可自弥日亘时的“莫知所措”下淘得一线欣忭的岳察碧玉，而她今兹又在何处？是如临伊昔，与金石友切切耸企“攀月”，抑或同我与春姐姐一般，满蓄闲心地“纵酒酣清晖”呢？】
【当是无从知悉了，遂权且抑下惘惑，只擎臂饮尽此杯，琬液甫入喉时，顿觉炊灼无息，继而又徐疾着向腑肺腾掀起团团原燎。暂缓少顷后，方可再递声色。】
“姐姐也慕太白，平日常读太白的诗吗？”

【蟾宫折桂，月神醉倚古树，见白兔捣药之际，会否孤寂于清冷的天阙，而向往人间繁华？酒不解愁肠，千杯醉去后，翌日仍是形影单只，好生无趣，只好借行人之酒樽，遥祝盛世之安健。两樽入喉，还不知餍足，大抵嬷嬷心知壶中酒以果为尊，不致醉人，便心安理得地坐守夜色】
【如玉的雪颊忽而泛起了红晕，如初晨的芙蓉花胭脂，渲染半壁涟漪。耳垂也潜移默化地被染红，狭长的凤眸里本该蓄起一泓清泉，如今也似兔子般红了一双眼。尽饮杯中酒，柔软的腰肢似是柳叶般随风飘荡，那是几近无意识的起舞，同旧日里的素雅端庄浑然判若两人】
“我爱读将进酒，却不喜‘高堂明镜悲白发’的悄怆，要‘杯莫停’，才能‘皆尽欢’，既有长生之法，又何须忧愁？我慕太白洒脱，似是泰山倾倒、江河崩裂，都无法挡他前路。你说，怎么会有这样不惧世俗的人呢？”

【酒涉肠壁，芬苾尚不及星敷布列，便悄然无息地遁迈无踪，实在诚如我屡立牖侧时，眸光逐旋仰属，玉柔俟次抬揲，亦不尝睹睐、煞为虚渺的无形“自由”，虽知廉寸风墀傥来善锁缚“求而不得、事与愿违”，可总不免斯须恻然，也潜启抱憾。】
【但至少刻下，我却分外遄迅，更是意气十足地视效起自喉间滚碌，再透递至脣齿间的太白谪仙，斫尽那些满径蒿莱。】
【我想，定是因酒之故，毕竟我未肯轻易餍足，频频提掳玉壶，循从她言下的“杯莫停”时，很能察觉酒力正在隐隐作祟。】
“我很羡慕他——虽不得‘斩楼兰’，可若能‘且饮美酒登高楼’，也不算枉负所谓的‘皆尽欢’罢？”
【为免她独“舞”无相亲，遂藉从酒意赋予的一腔勇决，竟也晏晏歌曰。】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纵一世枭雄如曹孟德，亦慷慨而诵咏‘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漂泊如杜少陵，晚岁孤舟夜泊、危楼登临，酒解不尽愁肠，双鬓斑白、艰难苦恨；又有何人当真大笑着饮酒，贺世间万物清平、百岁无忧？以我浅薄之知，除却太白再不知他人，故而几近盲目地艳羡酒仙，却不知坎坷迂回，亦存其宿命骨血。】
【有些醉了，却不知如是飘飘欲仙之身姿，便是‘醉’之滋味，满以为谪仙入世，引我登天阙。指尖扣着石桌，不算清脆的声儿逐次而来，若是更静些，便能听宫商角徵，信手拈来。嬷嬷眼见我与阿赋的摇曳，即刻便往小厨房去，要取碗不算浓的醒酒汤，哄帝姝安睡】
“他的剑，是要斩尽天下妖魔的，至于楼兰，便留予旁人罢——”【起身去，滟滟薄纱于月色下生辉，履尖轻点，步步生莲，回旋时如春之雀鸟轻盈，我霎时间做了绿丛中的孔雀，发中朱钗是屏，借月色做了春风第一枝】
“下一句是什麽？”【先秦诸词，我已记不真切。月华如水，我如扁舟行径千里，又归于她的身边】“是舒窈纠兮。劳心惨兮？”

【颇为浅钝地察识了余下钟律内蕴，索性适时地缄住尾音，为这节《月出》注入弭合俶辰逸境、衬映周亲款密的了局。】
“是这句。但——我觉着并不妥当，我想，换一首。”
【云鬒作势一低，暗将林林总总的韵章逐细辨过，待断罢，复昂首去，孰料目风翩幡游徙，较意图缝补的声线先行，依是不吝逐进她愈渐绰绰的灵姿，分明两晕酡红适正升翥，可不妨我膺据清明，但鉴挥袖曜青蛾，掺掺缘手拨鲜罗，因伴清风明月，更以“明月泛云河，轻风动流波”写她。】
“珠箔卷繁星，金樽泻月明——姐姐，这句好不好？我们再饮几杯罢，我不愿睡。”
【她本是东家，可傍今竟是我不甘做一位顺随的客，砌垒笑貌，展臂揽住身侧的她。】
【酒千尊，唯是熙熙天地“两”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