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时诸物慵懒，未有暖春莺飞燕舞的柔情，也淡去了溽暑之间稠蝉的喧闹。百花的凋零绵延了数久光阴，可见花神仍然垂怜天地诸子，便不曾一日衰败，叫此地苍茫而凄凉。在夏时我很欢喜与浮碧亭的静谧，游鲤摇曳着彩尾与我逗乐，皓腕信手一扬，鱼食如雪落在粼粼的水波里，我乐于见其相争，作壁上观总是安然无事。】
【萧索的风来得很快，当枝头仅存的绿叶变作金黄，蝉那单薄的身躯化为乌有，秋桂生花时，厚夹袄也登场了。那瑰丽明艳的夏日轻绸悄无声息地被请入檀木雕花柜中，要歇息足足三季，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若是帝姝身量长去，或再不为所见，我想它也同蝉一样薄命。】
【我在阆苑下临贴，趁凉飔不曾猖狂。秋旸暖融融地落在人身上，才换的湖蓝色衣袍也泛起柔和的光。金丝银线雕琢的是细密相拥的罗兰，锦簇的花团蔓延着衣祍，实在栩栩如生，或是为了‘告慰’那已陨的花灵。正写‘离骚’，厌烦于香草美人的堆叠，而那字总歪斜着溢出，像极了牗前横生的竹枝——原是草木如其主】
“不想练了。”【徽墨的香悄然潜入了丹墀的馥郁中，却教人蹙眉慨叹。女傅曾见春公主纸宣上的谬迹，也摆首顿足，觉是‘无药可救’。而后是无数的字帖涌入临鸢阁，额娘的好言相劝、嬷嬷的挑灯相伴，总之是已尽过心力，或是九天要为我关去一扇窗罢。】
“还有蝴蝶吗？”【好像也销声匿迹了，蜂蝶在春夏已撒够了野，大抵要去冬眠了。我想获得永生的绚烂，却要禁锢无辜的生命】“我想将它捉入瓶中。”
（513）

【鸿慈馆的小宫女有一双倔强的眼，从不肯分付半寸眸光，施与金梧渐盛的秋。朱枫好栽竹，钟粹宫接天碧色蔓至远方山坳，染青了女史眉梢，江南秀植里，我总不见西风萧索，紫禁城成了一个落了灰的匣子，将四时之序尽数藏于其中。】
【直至沁凉秋风冒冒失失地闯入窗牖，携来一片落寞的叶，没入书札揉皱纸张，杂乱笔触悬于其上，苦思冥想写下一个“秋”，我方知叶落，方知秋来，方知孤鸿南飞，红枫也来竞霜华。翠屏被寒露撞碎，泼天火色钻入眼帘，极致的绿与红相互撕扯，吞噬下溽夏残留的暑意，不知何时，聒噪蝉声也早已偃息。】
【丹桂流泻艳光，一只翩跹的蝶却驻足花旁，寻寻觅觅，摇摇晃晃，竟是醉了甘露，亦找不到归途。红酥手拂过柔软的翅尖，古朴纹路自指间醒觉，摩挲下的繁复花纹里，有春的烂漫，夏的多情，小宫女擎来琉璃瓶，竟要将其悉数收敛，束于冰冷的柜格上。我有垂怜之心，草木也自甘襄助，拨过重重霜叶，助它游离，助它奔逃。】
蝶本无辜，何须以瓶妆点？【抬眸笑看眼前人，她临窗玉立，更像朱枫妙手植下的一截新竹，紫禁城的风月浇濯着她，文人的词藻缀饰着她，好似春从不曾离去，零落的秋也从不曾到来。】它本生于旷野，若一味引入条条框框的束缚中，岂非了无生机，成了虚有其表的死物？
公主是万般聪慧之人。【半开的窗牖前墨色未干，斜斜探出瘦骨嶙峋的枝桠，凌乱笔锋写就一阕离骚。】如这临字，只临其形，而失其意，自是不得个中章法，又何须缚于前人设下的框架中，通篇条理，没了生趣。

【今岁暖春，万物竟放，葳蕤迤逦，似海外仙山、蓬莱之境，瑰艳地摄人心魄。春半姑洗时孩童翩跹如蝶，似要与那千朵万朵压枝低的满蹊芳华融为一体。可惜此间不曾有黄四娘家的陶然雅居，也不会有长满紫藤萝与牵牛的篱笆，只有无尽的宫墙红廊，高琢的檐牙、和不自由的金丝雀。】
【转瞬是榴月杪夏，橙黄橘绿的时节愈发近了。大朵的芙蓉与牡丹争艳，要作寰宇第一枝花魁而艳冠群芳。也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她兀自在大片的潺潺溪流间繁衍生长，昨日还见满目青翠，今时却有无尽菡萏。才露尖尖角的小荷有蜻蜓为伴，却无人戏水采莲——耳闻那是江南的旧俗。】
【是秋了，凛冽的风横冲直撞，将步履蹒跚的荔月残花尽数席卷而去，落英缤纷、红叶漫天，那或是衰败凋零的不甘。唯有菊在萧索里傲然地不可方物，它要作隐士，偏生要长在内闱，名利滔天、阿谀谄媚，它如何独善其身？我总不信她有如此本事，故而女傅总说我笔下的菊少了骨气。】
【字也没有傲骨，比画还更逊一筹。实在乏了，纸宣被团作雪球，不曾干涸的墨迹四处晕染，如若他人不知，恐要将其作了肆意的水墨。额娘有过太息，我却辩驳道‘如张旭草书，天下皆知，有何不可’？殊不知此番拙劣，太白见之笑尔。不得自由，便不愿天地万物自由，于是我有‘邪念’，却行将被善人劝止】
“入瓶为我观，它之幸也。”【实在自私，若彩蝶知情，定瑟缩翅膀远去，再不入高门贵客法眼。忘却瓶中空气之稀薄、地域之禁锢，此刻我只想宣泄，也所幸眼下是万物萧条的秋】
“可我不能时常见之，心生不愉，又如何是好？”
【抛砖引玉，却如是‘刁难’。至于字，万般不如意，又何须多言】“横折竖钩，难道就是章法？我距此些文人墨客数百年之久，不知他心下思虑，也不知字之方圆。可循规蹈矩尚且如此，跳脱旧例，岂不要‘腾飞九天’了？

【蝴蝶仓皇而去，余下一痕清浅的印记，残存的露水却兀自在花枝间荡漾开，淅淅沥沥地落下，坠作芳菲雨帘，遮掩住灵物逃生的行迹。实则我已见过太多如此无措的蝶，被多情的春风送入御苑名芳丛，在春的照拂中起舞，在夏的纵容下挥洒豪情，不知疲倦，但偏偏忘了归家的路。遂而秋的萧索里，蝶方知半岁蹉跎，俱是象牙神龛下的佛陀躬亲为它设下的一场引局。】
【春公主焉知自己未走进另一场风月局呢？礼仪尊卑作线，无上皇权作索，紫禁城成了一个笼，将这些高傲的、不知人间疾苦的任性贵女收束其中，尔后套上沉甸甸的枷锁，沥干骨子里的最后一丝善良，折断周身傲骨。只因这座古老的城池里向来不容这般叛逃的脾性，亦承托不起半点异思的停留。】
公主只知困于瓶中的蝴蝶甚美，可又是否亲自抚摸过它的身躯？【她站在高处，我缓步上前，自下而上地看她。】滑腻腻一层粉落于掌上，只教人余下满心的厌弃，恨不得立时用清水涤荡尽这蝶将死之时的暮气。若公主当真抚上过它的残躯，还会像这般执着于能否时常相见吗？
【落寞的秋日里，灌过窗棂的风也平添几分寒意，打在未枯尽的枝桠间，婆娑起一支万物生机的挽歌。惟寿客不曾折颈，傲然挺立秋风中。我的手自花叶中穿梭，挟来丛中最盛的一朵，搁于她临帖的石桌上。】点画之间，莫不调畅，有形有意，方成章草之法。前唐崔瑗师从杜度，可笔下风流更胜其师，若一味循规蹈矩，不思进取，岂不是描字而非临字？
【又是冷冷一声轻笑。】依我看，公主也不要想着做张芝，莫不如弃了这书之一道，专心扑你的蝶去吧。

【身在局中，却混以为是看客，殊不知耳濡目染间，早已不如璞玉纯粹，大抵神祇常笑凡人拙劣。秋旸霎暖，如昙花一现般值得珍惜。摆首时，挽作双髻的乌发间有曳曳的白玉苏，她正‘歌颂’出帝王家的无情】
“我为何要去抚摸那黏腻的、甚至颤抖的身躯？只消得它有肉眼可见的美，可为我时时得见，便足矣了。”【很自私的言论，暗藏的偏袒公之于众，却要以性命作了代价】“她活一世，与其碌碌无为地去阎王殿，在此富丽堂皇之地安享荣华，岂不妙哉？”
【全是诡辩，何来荣华？桎梏缠身，步履蹒跚地撞着南墙，大抵颠沛流离也好过跌跌撞撞，缚之身躯好比千刀万剐，末了颓唐地垂下骄傲的双翼，留下腐朽的刻纹、流淌的黏液，连那澄澈的瓷瓶都被恶灵占据。我忽得蹙起眉头来，未长成的柳叶眉稚拙得不像话，还不若宫墙红廊里落下的新枝。日光隐去，那周身的金灿消失无踪，忽有些凉了。】
“先摹其形，再解其意，也算循规蹈矩麽？我很是不才，顺不通横折竖钩，更难天马行空。若这就是不思进取，那怕是就少有进取者了。”
【把玩着那皴皱的、满是墨迹的银宣，我玩味得透着它去看远处的天光。那字也断了形，兰亭也没了魂魄。我咂摸着她话中的真意，或是要自成神韵，细解其情，只碍于那微薄的‘骨气’，不愿俯首称臣罢——】
“世上没有第二个王羲之，天下第一行书也只有一份。”【有秋叶飘零，恰好落在我肩怀，于是我将它取下】“我不扑蝶，我要作‘愿者上钩’的姜太公，等她来的一刻，也算缘。”

【颜色越来越熟，从金到赤，全然是用力的调子，金风赤水之下能瞥见她皱了眉，不知喜怒，只觉得有些好笑，笑真未必是喜，笑也未必是怒。人说团扇见捐，我近日也少拿，手中空空，先捻了一段风，又随风胡乱地跑了，再捻下一朵枯蕊，这回它零落成泥，并不是我的过错。】
是吗，我倒听说，天家拿捏些会飞，会走，会离开，会腾见于九天的东西，都往往是不用手的，小公主，你还没学过什么叫把玩吧，要用眼睛，还有手腕，没人教过你么？
【太阳被云朵隐去了，只有潋滟的光斑还浮动在水上，眼波一动，从上往下地扫过去，从那张玉一样的白脸，再到那霜一样的素手。——枝头停了只雀，啁啾两声，没学会好舌头，若拔金簪来替鸟雀卷舌，不知要费多少功夫，我忙得很呐，讷讷地黯然想，没那个心思调教，只可惜两张纸是庸才，被墨浸透了一身骨头，就再不能洗干净了。】
王羲之爱鹅，故见鹅之行走，便悟字之气象，才有游龙惊鸿，铁画银钩之喻，公主学书学死了，捉蝴蝶也捉死了，无怪乎从书中得不到什么意趣。不思进取，也要一个思字，源头活水不来，如何能进取呢，好吧，好吧。
【单手支颐，斜倚栏杆，百无聊赖地去点风。人离花枝很近，近得触手无痕，只有斑驳的残影被掩映在周身。撷英有愧，这石桌倒安静，没教我方才所折的一朵乱花迷了眼睛，仍傲然地立着，风吹得不咸不淡，花气铺陈，一只镇纸的小石兽伏在案角，偷偷地摇尾巴。】
你要等蝴蝶来送死，那等的岂不是个死缘？怕了你啦，这样不吉利的缘分，我也好躲开些，宁不做这个一，更不听什么天下了。

【鸿慈馆的小宫女有一双倔强的眼，从不肯分付半寸眸光，施与金梧渐盛的秋。朱枫好栽竹，钟粹宫接天碧色蔓至远方山坳，染青了女史眉梢，江南秀植里，我总不见西风萧索，紫禁城成了一个落了灰的匣子，将四时之序尽数藏于其中。】
【直至沁凉西风莽撞地闯入窗牖，携来一片落寞的叶，没入书札揉皱纸张，杂乱笔触悬于其上，苦思冥想写下一个“秋”，我方知叶落，方知秋来，方知孤鸿南飞，红枫也来竞霜华。翠屏被寒露撞碎，泼天火色钻入眼帘，极致的绿与红相互撕扯，吞噬下溽夏残留的暑意，不知何时，聒噪蝉声也早已偃息。】
【丹桂流泻艳光，一只翩跹的蝶却驻足花旁，寻寻觅觅，摇摇晃晃，竟是醉了甘露，亦找不到归途。红酥手拂过柔软的翅尖，古朴纹路自指间醒觉，摩挲下的繁复花纹里，有春的烂漫，夏的多情，小宫女擎来琉璃瓶，竟要将其悉数收敛，束于冰冷的柜格上。我有垂怜之心，草木也自甘襄助，拨过重重霜叶，助它游离，助它奔逃。】
蝶本无辜，何须以瓶妆点？【抬眸笑看眼前人，她临窗玉立，更像朱枫妙手植下的一截新竹，紫禁城的风月浇濯着她，文人的词藻缀饰着她，好似春从不曾离去，零落的秋也从不曾到来。】它本生于旷野，若一味引入条条框框的束缚中，岂非了无生机，成了虚有其表的死物？
公主是万般聪慧之人。【半开的窗牖前墨色未干，斜斜探出瘦骨嶙峋的枝桠，凌乱笔锋写就一阕离骚。】如这临字，只临其形，而失其意，自是不得个中章法，又何须缚于前人设下的框架中，通篇条理，没了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