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落两片椿叶，都偏爱青春绰俏的三格格，一片轻悄悄留在她发髻上，另一片跌落她垂头紧望着的棋盘，盖住我早布在那，黑白渐明的一角星阵。
棋盘上这片差眼力见，我替她拂开了，头发上那片知情识趣，与勾住它的这支碧玺花簪彼此倒很适配。我赏看一回，又有闲功夫剥了三枚冰镇荔枝丢进两人正用的杨梅汤里，转而向侍女端着的铜盆内洗净了手。
三格格棋艺名满京华，大家伙儿懂的都懂。
刘管家抱着鼓囊囊的袖子，穿游廊走水榭，站在廊尾朝此处张看。
“过来回话吧，三格格又不是别人。”
我给他拿了个主意。

（ 青帝无踪迹，倘非京都的第一场雨，或许谁也不曾察觉，春与清和月令都已降诞人间。每岁此季，我总生诸多不愿，或厌绵雨淅沥，或怪惊雷扰人，所谓游侠的心，也尽都消弭不见了。如是，逾三两日之后，终于天青，燕草冒出了绒尖儿，柳梢也都低腰挨近，伸出枝腕一动一停地扑在院墙，引我出门探看。）
（ 正当时，一封邀函与流莺同来。尺笺上的字体清瘦，如细骨勾兰，我尚未分辨所言为何，先认出这是孟春的手笔，再见文尾所缀“同邀共赏”四字——别去猜要赏什么，独凭郡主大格格躬自下的请帖，我岂有不应之理？是以有了今日这一趟。）
你们说你们的，不必在意我，（ 一掌抵着颔尖。话是朝着人，目光却未离纹秤。跳脱不受拘束的三格格，际下被棋局为难，显然困顿。挡不住、拆不得，指尖挟的那颗黑子儿迟疑未决去路，干脆造了个“黄鹰博兔”的局——可惜了了，我是那只兔。）
但若是江湖上的事儿，只管和我说！

刘管家走到石桌边上，听了这么样一句，显是愣了愣，脚下住着了看我，又扭身瞧瞧额林珠，多新鲜似的，脸上绽开了一浪笑纹。那样式，这眼前下棋的要不是崇毅亲王家的三格格，要是个别的什么丫头，他能当场抱出一双拳，贫出几里地去。
我没理他，掂起一本子账摊到眼前，不假思索地反问：“那三格格，我想要元亨利把精米每斗再让我几个子儿，大树下张屠刀下多饶我二两瘦肉。帮不帮得上啊？”

瘦肉不好！
（ 此局我无破招之法，乐得抛在脑后，循着孟春的话头另起一说。）
要买咱就买上肩肉，脖子上那一道，带点肥。回来喊厨子片好，刷上蜂蜜烤了吃……不香你来揍我！
（ 至于时价几何，却是云里雾里。三格格是京城顶有名的散财童子，为买一个高兴，包圆整座酒楼的食单是常有的事，叩德逢庐为此评曰，他若是店家，便日日烧香，求我光顾……）
不过，瘦肉和上肩肉，哪个贵啊？

这回我尚未接茬，让刘管家“嗨呦”一吆喝，逮着了话头，把胡子一吹，腆着脸笑着同三格格说上了话。
“三格格您容禀！您那是贵人的碗筷讲究多，您会吃呐，门儿清！”老家伙一捋袖子，还往自个肩头比划上了，“这猪肩上的肉，又有个雅称别名，咱们叫做梅花儿肉。嗳，比五花肉瘦，比后腿肉嫩，还劲儿。”
我见这人眉飞色舞，说得天花乱坠，一个字儿没落在人家的问话上，便截口替他收了个尾：“上肩肉贵。”
揭过一页账，鎏金累丝的护甲套在纸上不轻不重地刻下一道划痕：“我厨下用瘦肉，王爷自不必说，往下福晋，侧福晋，格格们，每个人划二十斤到六十斤的份例，这么些人，年节置席都还得额外再算，一月且得这数哩。”翘起小指给她比了个三。
“显然比不得毅王府人丁兴旺，倒也算家大业大，花钱如流水喏。除非你三格格赏光前来吃饭，否则我哪里会买上肩肉！”

（ 仰赖这个刁蛮的口味，我尚能分辨五谷，但中馈之关窍，确实一概不通，幸是当家不必考校功课，否则我怕是竟日都不能下一字了。）
我给你支个招儿。你且听听，若不好，当我没说就是了。
（ 顺水推舟也似，挥掌于方圆之上，片霎破开黑白二子的阵法，由得天地混沌、胜负难分。）
咱有宗制份例，这免不得，可吃久了也怪没意思的。我去年夏天在密云那片儿寻着个庄子，什么山珍野味全都没有，就是现摘的野菜、豆腐，还有一些河鲜……可你猜怎么着？单就那泥鳅炖豆腐，我添了两碗饭！（ 生怕她不信，竖起两根手指比在眼前。）最要紧是这个“鲜”字。物以稀为贵，“鲜”最难得，那一味岂是五斗精米二两猪肉比得上的？
（ 话头绕过半个北京城，末了又寰回康郡王，屈指不轻不重地往那册子一弹，添一句点题。）
再说了，咱叔在宗室的王爷里，往上往下数几代，那可都是掐尖儿的，何必全都按照他人作风行事？吃嘛，吃得高兴最好。要我说，有时整点儿大伙没吃过的，倒显得府里更讲究，独一份的排面，你说呢？

此话讲到后来，我与刘义对视一眼，见他多少透着些为难了。
“这……上山挖菜，下河抓鱼，那不成乡野村夫了嘛，也上不来郡王府的台面啊。”
这回却没拦着他开口，只等把不中听的话倒完了，才慢悠悠忖道：“如法炮制是不成，锦上添花倒不失为新鲜。谁让你照搬了？”
账薄子折在饮食采买开销页，轻掷在刘义跟前：“你看，若按规制，抹不掉的鸡鸭猪肉，就还照旧。像这种的，金丝酥雀，哎，还有这个片皮乳猪，又难做材料又贵的场面菜。女眷们嫌腻味，嫌不便下嘴，一向是不吃，怎么端上去的还怎么撤下来，白花花的银子白打了水漂。又不是逢年过寿，开席宴请，讲究这些！”
望向额林珠：“就依三格格的，你给他换成个什么泥鳅膳汤，锅塌豆腐，里外里砍下五六成的花费。”
掀起盖碗浅浅含了口茶，抿在嘴里又加思索，再道：“若在米粮上做些文章，我还有个法子。”

（ 一篇说尽，这才得了空去捧起桌边的茶碗。荔枝脱了红脆壳，晶玉沉在其底，沾上梅汤性味，恰能中和掉过腻的甜。禁不住馋，再吃一颗，逢孟春布置停妥，顺顺当当地接：）
有道是滴水成河，粒米成箩嘛！（ 话抛给刘义，只是劝解，并无非难，我晓得人将心向主。打记事儿起，他已在康王叔跟前领事，一把算盘打的固然是庶务杂务，再要落到实处，哪一厘不是人情世故？——好在孟春却能洞见达识，轻闲化解个中的拘囿。）咱先照大格格的法子试试，若哪处不行了，再叫停，顶天一个月——
（ 又听她递来一声，话尾因思量稍顿，少不了一问。）
什么法子？你快说来！

手谈将将过半，遗下星罗残局，今日阵势布得凶险，我料定额林珠顶多耐得住片刻考量，便要没长性的。这会儿见她仿佛忘却此事，只管捧着了汤盏吃果子，便拾起她弃在手边的黑子，折转在指尖。
“你有所不知。这条皇城根胡同，除却我家，比邻的还有两个大户。”
偏首眺上墙垣，数落起街坊长短来：“胡同口大槐树下是景琏贝子府上，他是诚隐亲王后嗣。后头新漆了门楣的，是个镇国公。他两家的福晋这两年都与我相熟了。开先呢，元亨利只是供我府上的米粮，她们各自有买卖，价钱时有高低。今我另外有个思量。”
执黑闲敲钵口：“我想与这二家福晋打个商量，以咱们三府的需用，合起伙做元亨利一家的生意。”就手在星弈间置下那颗久难立足的黑棋，“同他谈。这样的大顾主，叫他让我二成利，总不过分吧。”

（ 到今时我才真切地了悟孟春的神通。）
竟还有这个道理！
（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一味要在元亨利那儿求胜，倒让孟春招眼，整个康王府也无意思。这声“让利”，既使双方脸面周全，又帮补了三府的账目，这笔买卖，谁也亏不得。）
你既有了主意，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米粮的事儿你去谈，老刘，明儿跟我出城去，我领你上庄子，咱给康王爷和大格格捉泥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