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赞拣了一块大骨头便嚼，立刻大叫，“阿也！”
郝思文向他转过脸来，嗔道，“就馋得这一时！”
宣赞笑道，“俺不是有些忘怀这槽牙不中用了嘛。那似郝郝，到底这伤，不碍吃喝。”
徐宁包着额，一边大碗喝酒，一边还指着宣赞笑。
韩滔、彭玘两个仰着面皮上的血疤，仍在相互打闹欢谑。
呼延灼一边洋洋大笑，不落痕迹地换了左手持筷……
关胜在他身旁见了，轻轻握了握他的右腕。
呼延灼朝关胜一笑，“没事！”
张清过意不去地讪讪笑了。
那边孙立用胳膊肘碰了碰张清，“喂、喂，小清。”
张清向他转过脸来。
孙立面露神秘之色，笑道，“小清，你真当的没察觉，其实……那个着紫衣的、一直和你相与的，却是‘镇三山’黄信；呶、那边，着杏色衣裳、与花荣说话儿的，才是你董平哥哥！”
众人听了这话儿，都一发哄笑。
董平仍禀着肃色。
张清被他说得愣了，交替瞅瞅董平、瞅瞅黄信，惊奇道，“咦，他俩真当的生得一个人似的！”
黄信笑道，“孙兄，你莫惊唬张虎骑！”
张清笑道，“我自分得清。黄信哥哥多随和呀；董平死板个脸，寻常人谁恁地！”
众人听了，又是大笑。
彭玘笑道，“俺们张虎骑就是喜欢这顶顶严肃的样范儿！”
张清笑道，“我才不喜欢！”
扈三娘笑道，“这算是当众炫耀关系好么！”
众人都笑起来。
畅饮之间，又叙起东昌之事。

张清道，“天王哥哥、军师哥哥，我明日就返东昌，向陈知府说知原委，把刘唐哥哥好好儿接回来。亦且事已至此，陈知府也是受害者，我必定不教他仍蒙在鼓里，受朝廷愚弄。”
晁盖点点头，“小清说得极是。”
吴用道，“现下小清、龚旺，丁得孙，都在这里。刘兄虽被捉在城里，必定无恙。不过依小生看来，那陈文昭虽然是个正直的人，他读死书的，不似众家兄弟洒脱性情，恐难说服。总之不急，待明日却再商议。”
夜深筵宴才罢，大家相互告辞、自去歇息。
谁知第二日，众头领才在中军帐取齐，张清又向晁盖、吴用，林冲等人请命后，得到允许，正在营房后拴束马匹，取过白梨花长枪，一边与武松攀话儿，叙些各自所知的，陈文昭的前事；推及山寨等事；较量些枪棒诸事，正谈得相契，忽听那边一片声乱嚷。
武松转过头，问，“什么事？”
张清也闻得了，便不急着走，“我们也去看看。”
两个踱到营前。
小喽啰们纷纷赶过来报道，“原是位大胡子先生，硬要闯入来，小的们因见他也是个一般乡民，不敢造次，弟兄几个在那里解拆不开。”
话犹未了，只见一些个小喽啰与一位碧眼黄髯的先生厮扯厮闹的过来，那汉还握着一把大环刀……
张清忙喊，“皇甫哥哥！”
来人正是皇甫端，一见他，忙道，“小清、小清，你没事吧！”
小喽啰见是张清相熟的人，便退在一边。
张清与皇甫端相互握住手。张清问，“皇甫哥哥，你是怎生出城的？又是怎生跑到这里来。”
皇甫端跌足，忙不迭道，“嗐！自昨夜，小清被拿住的消息传开去，那城里就乱了，人心惶惶。那官府的人差不多跑光了，虽然陈太守整整一晚都在城中来来回回的弹压，那里禁得住！我既知这等事，怎生还安坐家中！就乘乱跑出来了！小清，”上上下下的打量张清，“你没事就好。不然，老子和他们梁山拼了！”
武松在旁忍不得道，“就凭你这番厮？”
皇甫端向他扭过脸来，碧眸凸起、黄髯扎开。他朝着武松，怒气冲冲地嚷，“怎么啦！”
武松见他如此，不怒反笑，赞道，“你这番厮，也算得一条有胆气的好汉！”
张清笑道，“你两个且住。”遂代为二人引荐。

皇甫端因知张清相关许多的原委，连连点头，“恁地，这狗朝廷有何留连处？小清已在梁山安身，最好不过。咦，小清却才讲到，连你父母也接来了，俺正好儿去拜见。”
张清笑点点头，“这机会却好，亦且来日尽有。”话及此，便问，“皇甫哥哥，既然这样，你留在此地无益，不若一同上梁山吧？”
武松也道，“这更好了。”
皇甫端满口应承，又笑道，“既是小清在彼，俺并无别话儿。”
张清高兴的连连点头。当下三人说说笑笑，一径来中军帐。
晁盖、吴用，公孙胜并众头领得知，忙都相迎。
晁盖爽落笑道，“俺们山寨已有一个安神医；又来个皇甫神医，这真当的是——”
吴用微笑接上话头儿，“珠联璧合、人畜兴旺。”
众人都笑点头。
皇甫端见他们热忱，不一时，已融洽无间。
卢俊义便牵来那匹‘照夜狮子’马，请皇甫端相一相。
皇甫端大笑，“这是……上山的投名状？资格考试？”
众人笑道，“那里、那里！”
皇甫端看了这马，便道，“这匹是出自北地的纯种马，原为金国地界儿才有，亦且并非一般军民可得，至少王公贵戚，才能够骑坐。身形、四肢，毛色毫无瑕疵。牙口正好儿，体力壮健。再者，它怀小马驹了……真是恭喜、恭喜！”
大家听了，都喝采，“这个不愧是皇甫神医了！”
卢俊义笑道，“如此宝马，可见那景住所言非虚。就请为天王哥哥坐骑。”
晁盖爽落大笑，“俊义还让呢！你这个山寨里的‘马军天神’，这‘照夜狮子’不给你、还待与谁！亦且又是俊义自那曾头市取的。”
吴用微笑点头。
大家都赞同。
卢俊义忙拜谢。
晁盖拍着他的胳臂，笑道，“这本就是你的马，怎生还和老晁外道上了。那里学来的这一套！必定是同老晁酒喝少了！”
卢俊义笑点头，“天王哥哥说得极是。只待今次回山，小弟必定同哥哥痛饮，不醉不休！”
晁盖大笑，“说定了！”
众人谈笑。

张清道，“那小弟还去东昌城走一遭儿。”
晁盖嘱咐，“小清小心一些。”
张清答应着，又和董平拥抱一下，才要去牵马，哨探的小喽啰报来，“东昌府纳降！”
众人听了，不明究竟。晁盖便命点军，“我众家兄弟，都随俺去看看。”
大家齐声应喏。
大军出营列阵。
杂彩门旗下，晁盖、吴用，公孙胜居中，其余头领两边排开。
这是初春里一个半阴的早晨。
平野辽阔。廖风旷荡，带着些须料峭的寒意，时而卷起征尘，与灰白色的天际相接，弥漫沉沉郁雾。就在那下面，孤城沉寂。
铁索沉重的绞动声传来。
吊桥缓缓而落。
城门向两边徐徐推开。
只有陈文昭一人踱出来。他未着官服，穿着一身布衣，戴一顶寻常巾帻，一步步向这边行进之间，露出底下的麻鞋。

晁盖道，“这是何意？”
吴用面色沉静，答道，“迂腐……”

陈文昭已到阵前，双手向上捧一面整齐折好的白旗，垂首恭递，大声道，

“东昌知府陈某向头领纳降！望请头领斩陈某头颅，号令三军，息雷霆之怒，免却我城池兵火、饶放我一城百姓性命！则陈某虽死无怨！”

晁盖道，“谁个要在你城里燃起兵火；又是谁个要你一城百姓性命！”

陈文昭听了，意外抬起头来。
这时张清下马，几步跑过来，一边喊，“相公！”和他紧紧拥抱，“相公不必如此。”
陈文昭见了他，立刻道，“小清！原来你没事……我正想着，若是小清今番果然遭遇不测，我将如何面对小清的父母！我将斩了那贼子刘唐的头，为小清偿命！”说着已含了泪。
张清连连摇头，两个慢慢分开。

张清便把所有原委备细告诉一遍，末了道，“相公，事已至此。并非张清欺心，不愿为国捐躯；也并非相公没有尽到守土保民的责任。实是朝廷已逼勒得我等走投无路！相公，张清自虎骑选拔以来，一直在东昌职守，一直受到相公的教诲。是相公照顾我、教导我，提携我……力排众议，使张清不足二十之龄，破格升任兵马都监。危难之际，相公一直念的都是张清有父母，张清的安危，张清的屈处……张清自随侍相公，任事历历在目。相公对张清的知遇之恩，张清永世不忘，便是以命相报，也在所不惜。”清泪涟涟，“以此张清也要对相公剖明心迹。蒙相公俯知，张清也是七尺男儿，一身本事，绝不再甘受恁地朝廷昏昧；不愿重蹈我爹的覆辙；不想被那伙狗贼诬害，不能够战死疆场，而是混沌窝囊而死！张清已选择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坦荡、勇敢，用尽全力地活下去，（这句话太日漫了……）虽死无憾。所以，对不起了，相公。张清已选择了梁山、选择了董平，选择了我的诸位哥哥。此意既决，直至终生绝不言悔。望请相公体谅！”一边郑重双膝跪落，向陈文昭叩拜于地。毫不顾忌长长发束并倩绿色的袍裾披散在尘埃里。
陈文昭扶起他，和他紧紧四手相握，“小清，这是你自己的选择，相公我无由干涉。可是……天哪……”他仰面朝向苍灰色的天穹，亢声悲叹，“这是个什么世道！直教忠臣无路、良将沦为盗跖！天哪！天哪！”
众头领在旁侧，虽然有所感慨，渐渐不耐烦。
晁盖摇头，“学究所言极当。迂腐！太迂腐了！”
张清又道，“相公。虽然你为东昌做到如此地步，那般奸臣群小，只为私利，不会放过你的。那东平不保，东昌若独善其身，便是相公通敌的实证，百口莫辩。相公，问罪的公文已在路上。相公，与其坐以待毙，你也随我上梁山吧。张清照顾你、一世照顾你。”
陈文昭听了，道，“小清，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小清不会明白的。陈某读圣贤书，报定忠义之念，岂能屈身事贼，不但平生声名尽毁，何能立世为人，把祖宗清白也玷污了。小清莫要再说，今日之事，陈某必当杀身成仁。”
张清道，“贼？什么是贼……相公，你是好人，你不愿做贼。但你看不清吗？相公从前在东平，一向勤勉，教那地方丰足、百姓乐业；可朝廷却委了程万里取代你，对相公你并不赏功，平调至东昌。这也罢了，那程万里一到东平，何等贪滥害民，把相公的成果毁坏殆尽，这就是如今的官。天王哥哥、军师哥哥，并众家哥哥，他们今次出兵，为是那程万里并曾头市做恶，乃为一般受尽折辱的人伸张，这就是如今的贼。当今世道，为官的，尸位素餐；做贼的，打抱不平。为官的营营苟苟，做贼的虚怀若谷。为官的那管百姓死活，做贼的爱民如子。为官的陷害忠良，做贼的救人于水火。为官的自私贪婪，做贼的仁义博爱。为官的乱天下，做贼的治天下。似这等为官做贼，我张清情愿做贼、一世做贼，荣耀做贼！”
众头领纷纷喝采，“好！好！”

陈文昭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半日悲泣道，“这个黑白颠倒的世道！小清，你莫说了！莫说了……我陈文昭枉读圣贤书，竟然迷迷，难道事到如今，要济世、要容身，就只剩了做贼这一条路……天哪！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难道陈文昭矢志忠君爱国、仁人爱民，错了吗！”泪水狂飙，冲向前，拔出一旁小校的腰刀，就要自刎。
张清见状，喊，“相公！”夺了刀、甩在地上，“相公做什么！”
陈文昭号啕，“陈某已走至绝路。仕途的绝路、人生的绝路，信念的绝路！”
张清把他揽在肩下，也哭道，“没有、没有，我不相信！相公为何要恁地实心呢……我不想教相公死。相公……我不能够眼看相公就死……相公，求求你……”
吴用下马，公孙胜随之下马。晁盖叹着气，跳下马来。
这时，从军后传来哭喊声，“陈爸爸，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众人都回过头来，见是那个程氏女儿颠扑着跑过来，一边飞泪，“陈爸爸！”
陈文昭向她转过脸来，“婉儿！你还活着！”忙向她奔过去。
程娘紧跑几步，跪倒在陈文昭面前，环抱他的双腿，“陈爸爸、陈爸爸！”
原来自两府交好以来，程万里与陈文昭闲常过往之间，那程氏女婉儿，早于稚龄，便对陈文昭十分敬爱。那陈文昭为官多年，两袖清风，将至花甲，老妻病亡已久，膝下既无儿女，以此看待那婉儿，亦如亲生，一向呵护有加。正是陈文昭从中多次劝说、设法阻挠，程万里虽然心里决意，却总未能将婉儿许嫁童贯义子，直至东平危急，程万里才不顾婉儿强烈反对，强行带她往东京，于途被梁山军马劫下。
此时婉儿“嘤嘤”哭得伤心，“陈爸爸，你不能死！婉儿已经没有亲人了！”
陈文昭老泪纵横，半蹲下来，“婉儿，陈爸爸也没有亲人了。从此，婉儿同陈爸爸就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婉儿连连点头。
张清在旁立地，也流泪点头。
陈文昭扶起婉儿，向张清道，“小清，谢谢你。我不会再寻死。就算这一世一事无成、我并非一无所有，总算我还有点滴用处，好好儿照顾婉儿，她还需要我。”
张清点点头，“嗯，相公，你说得极是。相公必得好好儿活着。还有许多人需要相公。”
吴用便命备一辆毡车，另取盘缠衣物。
陈文昭转向他。
张清道，“这是军师哥哥。”

吴用道，“陈太守，请你放心。我梁山好汉会善待东昌百姓的，必定秋毫无犯。朝廷缉捕问罪的公文随后就到，陈公同婉儿娘子，请往石碣村暂避。待风声过后，再寻他处安居不迟。”
陈文昭听了，未免打量吴用，满面羞惭，深深喏道，“陈某愧蒙军师大义。但陈某迂腐……”
吴用止住他，道，“陈公确是迂腐之至。然人各有志，小生不过山野村夫，本不奢望陈公俯就，只有仰止了。陈公，请——”
陈文昭与他郑重相辞。
吴用微微示意。
扈三娘又过来与婉儿道别。
婉儿和她紧紧相拥，“三姐，多谢你这几日的看顾。婉儿自知，耽搁了三姐同林教头完聚。”
扈三娘听了，笑道，“什么话！俺在军营一向不同他完聚！”
林冲在阵中听得她两个说话儿，只得无奈地一笑。
婉儿又道，“婉儿不会忘怀三姐的。”
扈三娘笑道，“便是忘怀也没关系，三姐只望婉儿好生过。”
婉儿点点头。
大家叙话儿时，刘唐自东昌城那边踱过来了，提着一把朴刀。
晁盖见了，忙招呼他，相问诸事。
那边扈三娘亲为扶婉儿坐上毡车，整理了布帘。
陈文昭上马，与众人告别，“小清、军师，诸位头领，陈某拜辞。”催马迤逦去了。
张清跟在那马车后，迈开步跑着，一边大声喊，“相公，保重！保重——”他顿住脚，仍遥望那车儿，向着茫茫的阡陌，渐行渐远了。

他正在出神，听得唢呐声响起……
张清转过脸来，看见董平驻马在他身旁，仍禀着肃色，专注的吹奏。初时沉郁的调子，一似蓄势待发那样，渐次蓬勃起伏，曲折宛转，犹若向上堆叠，直至辉宏，响彻天地之间。
正是少时的他随父亲在北疆，熟悉的曲调，清宛、怆凉，粗犷……不乏豪迈与雄壮的情势，有如滚滚沧浪，源远流长、无尽澎湃……
那最为壮绝的一段几叠重复，重归低缓，完美收住。恰似前奏，背后军歌嘹亮，

“哎——哎——
山际云彩晚来似火烧，
水际山寨朝来碧云绕。
好景美如画难描。
把酒话逍遥——那个话逍遥——
举手罢人间不平，
等闲八百里惊涛。
豪情奔腾东注，回首谢尘嚣。
比鸥鸟、度云霄，山共水相邀。
一生千载，兄弟相逢。
任意今朝。”

第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