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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抄自赵毅衡《居士林的阿廖沙》
梁山好汉不死。
梁山军横行山东冲州撞府,战败却不止一次。梁山好汉经常身陷战阵,但是箭射刀砍丢不了性命。鲁智深被逮捕于华州,本已被刽子手绞杀;王英身陷凌州时,已被大斧劈开胸甲心。祝家庄前梁山军折军过半,黄信等七人几乎身首难全;连环甲马之战,林冲等十多头领被砍倒于战场。至于老是手提板斧两把赤膊上阵带头冲锋的李逵,乱喊乱杀目标太惹眼,虽有项充李兖蛮牌遮护,谁还记得他死了多少次?
梁山好汉是不死的。他们是真大丈夫,有始有终,生生相会,死死相随。
梁山军在高唐州大败,“折了一千余人,溃退五十里才扎住寨”;在大名府全军遇伏,一千多人做了刀下之鬼。与汝宁州军之战,“杀死者不计其数”。梁山军还经常远征南至江州,北至河北大名府。孤军远出,救助不及是常事。横亡恶死火烧水溺重疾缠身毒疮发作,靠玩刀弄枪打出江湖名声的人,哪样是免得了的?梁山好汉又不是个个颐养得元阳真气,劈开脑门也可遁成一个葫芦。说兵败时死的只是摇旗呐喊的喽啰,拍马上阵的头领却一个死不了,怎么说也是不通的事。
梁山好汉是不死的。梁山兄弟原是一会之人,他们不可能死。他们必须活着,完成命定的杀伐劫掠,给后世男子一点血性的刺激。
但凡有梁山头领遇祸,其他兄弟必以命相搏,全军冲锋,不惜一切代价抢个囫囵尸首。某些读来莫名其妙的战事,围城数旬,已落绝境还在苦战,其实目的不过是抢个全尸。哪怕身首异地,也得抢回拼作一处。
梁山好汉是不死的。每当有头领死难,梁山军立即收兵回寨。忠义堂中间爆燃一大铜炉香,周遭挂长幡四首,堂上扎缚三层高台,堂内铺设七宝三清,两班设二十八宿十二宫辰,设放醮器齐备。而砍得不成样子的尸身在缭绕香烟之中静置于高床,乌木雕画的床架与绣缎锦被,在油灯的淡光下静静逸出馨香。
这是第一要务。出征的头领们渡过水泊回到山寨,弟兄们身上还是血迹斑斑浑身汗臭污秽难闻,却没有人能休息也没有人敢去休息。留镇山寨的弟兄也赶快来会合,包括镇守寨口的兄弟也必须到齐。大军回寨的钟声镗镗,聒厅鼓猛擂,通臂猿侯健监造的飞龙飞虎飞麟飞豹旗,四斗五方旗,三十九曜旗,六十四卦旗,周天九宫八卦旗,一百二十四面镇天旗。煌煌旗阵之中,险神道郁保四在猎猎风中扛起杏黄大旗,一面大书“替天行道”,另一面大书“忠义一心”。
浓云压得天空低垂,细密的波纹单调地摇着芦苇。全堂严静肃穆之中,誓共生死的弟兄们垂手恭立,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不按任何方式排列。此时必须暂时搁置座次——每次有人上山都得花好大力气谦让加说服一次又一次重排的座次。聚义的根本在于互忠互义的绝对力量。在生死的紧要关头,必须尽一切可能解脱等级返回平等:一个兄弟的死亡将意味着整个聚义的死亡。
仪式必由梁山军帐中的三个神秘人物开场。
神医安道全一步三恭走到死者前,高声诵道:“兄弟你先苦一遭,不是弟医术救你不得,下土众生孽气过重杀伐牵连。兄弟放心:魂兮归欹速去速来少磨少难,弟兄们在此立等不归不散。”说罢进致命丹一颗于死者嘴中,再拜而退。
入云龙公孙胜一步三恭走到死者前,高声诵道:“兄弟你先苦一遭,不是弟道术救你不得。下土众生孽气过重杀伐牵连。兄弟放心:魂兮归欹速去速来少磨少难,弟兄们在此立等不归不散。”说罢进割魂剑一柄于死者身边,再拜而退。
智多星吴用一步三恭走到死者前,高声诵道:“兄弟你先苦一遭,不是弟谋术救你不得。下土众生孽气过重杀伐牵连。兄弟放心:魂兮归欹速去速来少磨少难,弟兄们在此立等不归不散。”说罢进生死账一页于死者手中,再拜而退。
于是,在众兄弟喃喃的告慰声中,死者身上血糊糊的伤口合上了缝,成一个全尸。看到此情此景,环立的众兄弟抚掌大笑。说到时候了,又得来清理一份孽债。他们的笑声有点紧张,甚至勉强。他们必须强欢作乐:兄弟的死亡是悲哀的,从哪一种道理上来说都有泪如雨下的自发必然性。但是这不是讲究人伦常情道理的时候,有更重要的事情着急等着他们去做。
本来一切兄弟情分义气,无论生死,都围绕着人情的清欠旋转。梁山好汉之间的债务清偿只是个次序不同,效果目的却与常人没多少区别。死亡不是债务的取消,也不是悬搁,死亡是债务的汇总。甚至可以说死亡本身就是关系经久未能理顺的表征,只是借了敌人的刀催逼自家兄弟而已。
神算子蒋敬已经拿出了账本和算盘。他的账房里有好几个力气大的喽啰,扛来了秤杆衡锤。所有的银钱账目必得立即还清。
梁山大寨每日开宴,日常用途之类,一切免费供应,诸种开销,一律各取所需。本来应当没有银钱来往之需要,况且柴大官人、卢大员外、穆氏兄弟等先前的巨富之家,早就将一应金银财宝细软都带上山,“往梁山泊给散”,或贡献给了寨库。逼上梁山就应当是无贫无富,无产而无私。
但是入了梁山军之后,却要论功行赏,赏罚不明不成军队。梁山“大秤分金”。破一庄,“将村坊荡平了”,掳来“金银财赋犒赏三军众将”。破一城,“急传下号令时,城中将及损伤一半”。众位首领的财富不久又是大有不同,功高自然有财。加上好汉们嗜赌如故,玩赌就不能不讲输赢,友情为重就过不了赌瘾。阮小二上山一样输得没个分文,时迁入了义照旧没有赌品,新富新贫们的债务总也未得理清。
此时,已死兄弟所欠,由寨库归还;欠已死兄弟,则付还寨库,分毫不能苟且一笔马虎不得,还得讲清来历。总有几个兄弟在皱眉苦脸地细想那日酒喝到几分,牌九什么阵势,有没有回去讨老娘头上钗子再赌。一切还公,一切公还,死者此时回到初上梁山时的无产者身份。
果不其然,死者的脸色开始回红,生命之液又开始穿过已经冰凉的心脏。
此事了毕,才能开宴席。不是一饱征战奔驰后辘辘轰响的饿腑,那还得稍等。山上本有牛羊无数,水泊则以鱼虾之富闻名,梁山好汉除了打打杀杀之外,“只是终日筵饮”。可是本来三教九流,各有所好,吃什么喝什么却为最大社会差别所在。不料梁山大堂三日一大宴,每日一小宴,山寨有笑面虎朱虎负责酿造存储一切酒醋调味品,铁扇子宋清主持设宴。要不了多久,“都把口里吃得淡出鸟来”。穿得一律锦绸罗缎,也没了个人的风趣:史进、燕青、蔡庆等人刺得全身虎蟒花绣,刘唐、张横等人多年打熬的一身腱子肌肉,都不让脱出来炫耀一番。此时开宴,却是祭典亡灵。虽然还是宋清朱贵主持其事,酒食却必须按阵亡兄弟的口味做来,穿着必须按他投奔梁山前的服饰,连骂人也得用他的腔调儿。这些都不是说说那么容易:从均质回到异样的个别,但谁叫他们立了誓作兄弟来着?
李逵就多次苦了众兄弟。且不说得吃油腻的大荤大腥,而且“骨头都得嚼了”,洋洋洒洒,必得“淋一桌子”。这还不算,穿的必是浑身臭的破衣烂衫,大家都在伸手到脖子里捏虱子。说的还必须是沂水乡野脏话,“干你鸟事!”“你个贼道吃俺一斧!”一场筵席吃得大家直恶心。令人高兴的是,他们眼看着中间躺着的阵亡者,死肉复生,面色鲜活,虽然还是无知无觉,却开始脸露笑容。
第三祭才是真难事。众兄弟都环坐端正后,“军政司”铁面孔目裴宣一把揽起衣服,舞着手臂研磨朱砂,他的活页大本在袖子扇起的风中飞扬。然后他走到死者跟前,高声祷祝说:“兄弟起来,奸不厮欺,俏不厮瞒,且起来听着。”他重复几遍,半炷香时间内,此人会直直挺挺地慢慢坐起,浑身湿透头发淋着水,刚出娘胎似的眨巴着眼睛。
此时他的思想是一片空白,不认江湖规矩,也不认至亲兄弟。或者说,跟哪个人都是等距。在场的每个好汉必须道出与死者生前的一切恩恩怨怨,一切必须是真话,哪怕是久藏在心的隐秘不快,早已忘却的过心之念,平时被共行仁义的锦被遮蔽,此时却必须全部说出来。的确,处处说真话不是文明人的习惯,不过结帮横行本也不是文明之道。裴宣点着名。点到的弟兄上前叉手唱喏,对着双眼眨巴的兄弟说出一串儿真心话。恐怕那位兄弟阵亡消息传来之后,大家都已经搜肠刮肚想过几遍了。
等到全部说完——有时要几天几夜,有时几炷香工夫,视人而定——死者的个别性才得到充分复原,在梁山兄弟这个匀质集合中,他的非协调品格才一一重新确立。要过的关口主要还不是裴宣在把:死者鬼门关上走一遭,已是尽脱俗念,心里最是清楚。每个人把真相一丝一毫不漏地说完后,死者迷迷糊糊的脸上会渐渐出现谅解的微笑。
这是对聚义精神的最大考验——既是号称忠诚信义一无差别,无问亲疏一样识性,那就只有同仇共爱,不允许有个人之间的嫌仇,不应当有常人那种说不明道不白的怨结。就算这不过是一种集团主义吧,梁山集团却必须是绝无仅有的无内斗集团,也就是说,必须是纯粹集团精神的体现。裴宣的笔常停在半空,就像弟兄们紧张得僵硬的脸色。例如矮脚虎王英陷于凌州军,抢回尸体时,全身血痂早已化为脓水。可是大家估摸不会有太长的折腾,至多是他的婆娘扈三娘。武艺容貌品性哪样都比他强了太多,只是为了聚义才受命结婚,怨恨必多。不料王英的大仇人却是——好吧,不说。梁山好汉有一条规矩:起死回生祭典上说的话决不外传。聚义之举是要写入历史的,不能尽落个鸡毛蒜皮,枉让后世好汉耻笑。
无怪乎《水浒传》的叙述者号称全知全能,也无由打听得。当然,也有可能他知道,却不能说出——他必须在精神上入梁山之伙,此书才写得出梁山精神,不然就没法被后世帮派袍哥当作聚义帐中秘本。无怪乎这本书里,好汉要得救,须万般危急,马上要被一刀斩首于法场,或一棒打杀在野林子里时。此种紧张场面重复太多,一般人当作是模仿说书人故弄玄虚,甚至作为《水浒传》原为说书记录本的证据。其实叙述者另有苦衷,只好弄些烟云模糊之法,看官细读一遍,就不会被他瞒过。
此时说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满堂好汉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起死回生者却由迷迷糊糊的傻笑转为朗朗大笑,笑本是人性借以自明的大手笔。待到弟兄们一起哄堂大笑,与其说一切恩怨勾销,不如说知恩知怨人性就得以完成。裴宣朱笔一挥,忽地这位兄弟纵身跳下床,赤条条又来到世上,朝着直认怨嫌最多最深的人走去,相头相脚一番,然后扑倒翻身一个翦拂——强人不说下拜,弄刀枪的人忌讳此音——对方也扑倒翻身一个翦拂。此时全体好汉跪下,重做盟誓。起死回生者朗声说:“虽未同年同日生”,而大家齐诵:“誓愿同年同日死”。于是大家归去香汤沐浴,洗去血腥。忠义堂上重新设席,团圆大筵才正式开始。梁山好汉不死。梁山好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只是好汉们个个武艺高强,更是由于勇猛拼命不怕死,而根本原因却在于不会死。每次收军暂退,都是为了抢回尸体,及时回山寨进行这一套只有他们知道的起死回生仪式。
直到那一次。
直到攻打曾头市,山寨之主托塔天王晁盖亲自主帅,不料受法华寺和尚之骗,劫营中计,这在梁山打的败仗中不算大事,但是晁盖被史文恭一箭射中面孔。抢回营拔出箭来,林冲认出是药箭,看晁盖已是言语不得,急送回山寨已是饮食不进,浑身虚肿。宋江守在床前啼哭。当日夜至三更,晁盖身体沉重挣扎而亡。宋江见晁盖死去,“似丧考妣一般,哭得发昏”。吴用公孙胜劝道:“哥哥且省烦恼,生死人之分定,且理会大事。”宋江哭罢,便叫把尸体停在聚义厅上,众头领都来举哀行祭。这些事看官们都知道,不必细言。
此时众头领齐声说到时候了,一起抚掌大笑,他们的笑声有点紧张,倒不是因为晁盖是寨主,一个弟兄的死亡也就是每个人的死亡,死者是无尊卑之分的。只有几声雁鸣从水泊上空传来,应和着芦苇的细雨。谁也不去想这兆头是否主凶,就像晁盖出征前风吹折大旗,吴用说是主凶,晁盖照样发兵。凶吉对梁山好汉来说都是可以挽回的。
清点财货,容易。十万贯金珠宝贝生辰纲,黄泥岗作案的好汉八人平分。上山后,晁盖把毁家赴难带来的浮财全作了梁山的底金。他平生仗义疏财用来结交天下好汉,这个账容易结。晁天王对饮食口味不俗,却也无甚挑剔,接近梁山平均线。粗汉们稍自检束,玉食者略为将就,一贯如此,此日也无须特殊。晁盖的乡绅语言,不村不雅,小半文大半白,既是梁山也是《水浒传》主导语言类型,更是好办。
此时晁盖面上箭镞撕裂的大伤口渐渐愈合,面上已开始有血色。毕竟是山寨之主,起死回生也好办得多,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第三祭,照说也不难:晁天王人物轩昂,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况且夺泊上山,为时最早,众好汉全靠晁天王接纳,难中才有了落脚处。所有的倾诉,全在意料之中:赤发鬼刘唐说那天在晁家庄被反绑吊起在梁上,晁盖早已明白此事,还是让他一直吊到天明,好生难受,怕老了会落个残疾;插翅虎雷横说在郓城旧日,晁盖只看得起朱仝,与他只是敷衍客套而已;石秀杨雄则说刚上山晁盖就要斩他们,说他们让时迁偷鸡被捉,灭了豪杰光彩,没有一个头领上山像他们那么丢脸;白日鼠白胜说黄泥岗抢案后,他被抓去,吃打不过招出晁盖众人。其实梁山好汉在法堂受刑时,没有一个熬得过,不仅当堂从实招认,瞎编的也不在少数。不吃眼前亏本就是好汉本色,就他一个人差点被视为叛徒不得谅解。
做个领袖如许多年,管那么多人,就这么一点牢骚,也就很可以了。任哪个稍得管点儿事的,得到的怨言都会比他多。
此时晁盖已经全身湿淋淋地坐起,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全场。
难处不在无领袖之望的弟兄们。因此当裴宣举起恩怨本,走向那个紫棠脸皮矮个儿胖子,全堂静得能听见晁盖的心脏困难地跳动。
宋江起身,落落大方地向全场唱个喏。这个场合不允许说空话,句句必须落到实处。
宋江侃侃道来。他说江州法场遇救那次,他要求当夜跨江袭击无为军,抓陷害他的仇人黄文炳,晁盖却不同意,说偷营劫寨只能来一次,只推说以后再商量进兵,不愿冒险让他消一口无穷之气。谁人不知要取得梁山好汉资格,第一必须做的就是活割仇人,剖开胸膛取出心肝作醒酒汤?晁盖这是有意让他在江湖上丢脸。
宋江说完坐下,此时晁盖脸色不像听其他人自认那样脸色渐渐转红,反而变得惨白,眼珠停止转动,哀求似的盯住宋江。全场好汉哑口无言,如箭穿雁嘴,不知怎么办才好。
宋江思忖半晌,不得不又站起来。他说到了山上他才发现他这个第二把手实在是可有可无,还得处处谨慎不要犯了上下,实在是没有多大意思。他决定外出发展,力主打硬仗,三打祝家庄,阵前接纳好汉,才把实力扳了过来,而晁盖此时却认为他自己坐镇山寨,大权旁落,等于被架空。就莽然决定借盗马小事打曾头市。当然打祝家庄的借口也是鸡鸣狗盗,但战机不同。宋江不同意打曾头市,晁盖却语出伤人,说什么“不是我要夺你功劳”。他苦劝不听,反遭晁盖“忿怒”。他至今认为曾头市之败,是战略路线错误。
说了这么一大番,宋江坐下。全场依然没有响动,只有晁盖坐在床上摇摇晃晃,嘴里咿咿呀呀,好像生就的低能白痴,颤颤巍巍好像又要倒下去。而裴宣开始全身发抖,朱墨乱溅。又僵持了半晌,宋江窘得无处可避,百多好汉眼瞪瞪地看着,他才不得不站起来重新说下去。他说他一上山就发现了左边坐的是“劫纲派”山寨旧人,跟宋江从江州来的这一拨坐在右边,他认为这是晁盖意有所指的分派安排。当他把吴用拉过来以后,“劫纲派”实力大减。祝家庄之后,新派力量已占绝对优势。晁盖带去打曾头市的,却还是以初结义诸人为主,最后参加劫营之战的,是三阮、刘唐、杜迁、宋万,有意给私党立功机会。梁山军由晁盖主帅的唯一一次大战,竟然如此用将!他当时在山寨听说此事,觉得由他去。败了也好。
宋江说罢,颓然坐下,全场好汉依然哑口无声。裴宣不知怎么办才好,丢下笔乱转。李逵急得抓耳挠腮,被戴宗一拳按住腰眼,这两个是跟宋江最好的。回生祭典,必须完全由本人自认,旁人不得做任何暗示。
宋江虽然端坐不动,心里却着慌起来。明摆着在阎王殿前走的人,最明白底细,没法瞒得过去。这时候晁盖长大的身躯抖得不行,啪的一声,赤条条摔下床。全场失声惊叫,而晁盖像一条大白虫子,乱滚乱扭地朝宋江爬过来。
眼看那个曾经是晁盖的死者快要爬到他的面前,宋江满头大汗。他下了决心又站了起来,索性倒出一切:他说他已经认为不可能并存两个领袖。趁晁盖把党羽带下山之时,他做了最后决裂的准备。舆论上的工夫是炮制一个九天玄女故事,说自己是上界星宿下凡,授三卷天书,理当承天顺运;曾头市打得不顺,晁盖应当明白自己托胆称天王,于实不符。应当自动引罪辞职,最好自动离寨。在人员上,他也做了布置:引而不发,用逼宫策略,但做好火拼准备。而且决定最后紧要关头由李逵动手,李逵对他愚忠,事后会甘愿为此事承担责任,让他保持道德上完美的领袖品格。这次晁盖不出事,回寨也得面对最后的摊牌。
宋江刚说完,正在地上蠕蠕爬动的晁盖大喝一声,猛地跳起,一个大步抢到宋江面前,翻身便跪。宋江也颤颤巍巍跪下。此时全场好汉畅怀大笑,声震大殿。
裴宣把一件锦袍披到晁盖身上遮蔽。晁盖与宋江相对而跪,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众好汉齐齐围了上来,里三层外三层,都哭得泪人儿似的。梁山聚义终于渡过了最严重的危机。好汉们信守忠义,真是古今天下第一帮。
到结束这场祭典的时候了。死里逃生的晁盖扬声诵道:“虽未同年同日生”,而满堂轰然答道:“誓愿同年同日死”。
但是与宋江面对面的晁盖,却听到宋江说的与众人不同。宋江说的是:“何必同年同日死。”
晁盖忽地站起来。宋江猛地捂住自己的嘴,被自己的话吓坏了。他刚要声辩这是个语误,没有任何用意。只是紧张时间太长,情绪大起大伏后心慌不慎。但晁盖伸出手,只说了两个字:“罢!罢!”
锦袍从他身上掉下。他赤裸的身子浑身抖动,骨骼啪啪地响,好像在一根根折断。突然,他面上的创口迸裂,像箭刚拔出似的,血突地喷出,淋淋洒了一脸一身。
晁盖仰身翻倒在血泊中,像先前那样扭动起来,然后慢慢朝后爬去。全场好汉惊呆了。有的人站了起来,有的还跪着。
或许晁盖爬回床上,一切仪式还能从头来一遍。就是管着冥冥众生的上苍,也不能不让人说漏嘴吧!毕竟忠义二字,见行见心,不能到人心底后边去搜查。可能重做一遍,小心杜绝差错,还能挽回,谁知道呢?梁山以前没出过这样的事。
但是晁盖一路翻翻滚滚地爬到床边,已经是一个血淋淋的大虫子,看不出个人样儿。他没能爬上床就断了气,而且再也没有活过来。
晁盖是梁山好汉中第一个死者。七百年来多少饱读之士,没人问过为什么梁山好汉中第一个死者不是别人,而是难得上阵厮杀的山寨之主。
人们只知道从此梁山好汉死后再不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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