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两人走出宿舍已是凌晨，距决赛开始已不到十个小时。他们从后门溜出俱乐部，接着左转，过两个十字路口再右转，然后直走。这段路，他们在三年之已走了无数遍，如今根本不假思索，连交流都累赘。整座城市也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们，街上无人，只有路灯略略勾出楼栋的轮廓。若竖起耳朵的话，能听到隐约的喧嚣声，但像是另一个时代传来的，辨不出是什么。
他们转过最后一个弯，暗沉的江面在眼前缓缓铺开，对岸则被漫漫雾气覆住，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却安下心来，放缓了脚步。
同往常一样，先开口的是江波涛：“明天的战术应该差不多了。”
“嗯。”
“但我看泊远和杜明紧张得很，明天嘱咐他们两句吧。”
“嗯。”
“还有方哥，之前老说没事，结果比谁都紧张。”
两人回想起早前方明华拿什么都手抖，喝口水差点把自己呛死的惨状，都忍不住笑了，但顷刻又涌起一阵罪恶感，就侧头去瞧对方，结果看到和自己一样纠结的表情，又一齐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周泽楷听到自己说：“我也很紧张。”
“嗯。”他又听到江波涛说，“我也是。”
他们都不说话了。
一切都很安静，只有心脏砰砰跳动的巨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波涛突然说：“小周，我想起一件要紧的事。”
周泽楷转过头来，看到江波涛注视着自己，神情认真，语气肃穆：
“你早饭想吃什么？”
周泽楷很努力地憋住笑，片刻才答，就喝粥吧。江波涛又问哪家的粥。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双双掏出手机，搜索对比半天，总算达成一致：在食堂吃，但不喝粥，改吃面，再另外点咖啡。
然后呢，话题就散了。他们先说起赛季结束要不要去旅游，又蓦地转向前段时间新开的奶茶店。对话之间毫无联系，也没什么重点，而是全然恣意的。有时候会忽然捡起几年前尚未收尾的故事，又聊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很久以前的事变成很久以后的事。但谁也不在意，只是听着潮水的声音变成彼此的声音，在又远又近的地方一阵又一阵地响，不仅声音，连彼此的意识也仿佛混搅在一起，不分彼此。
这样就很好。
也就在这个时候，周泽楷很突兀地想到，江波涛实在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他们相识是在三年以前，但周泽楷总觉得像是更久以前的事。当时也是凌晨。江波涛的火车莫名延误，半夜才抵达轮回。结果其他队员早已睡入梦酣，只有周泽楷孤零零一个人醒着。他不知道该不该去打声招呼，犹豫半天，总算拿队长的身份说服自己。
他和江波涛的宿舍毗邻，不过数步的距离，当时周泽楷却怎么都越不过去。他感觉四肢不受控制，五脏六腑全在乱窜，脑中则反反复复地重演之前与贺武的团队赛：局势本是一边倒的。对面的角色都不如轮回。但选手之间配合默契，中途用一波佯攻掩护着无浪，不动声色地打乱了轮回的攻势。周泽楷试图重整气势，却无法将自己的意图传达给队友，赢得异常艰难。
赛后，媒体大赞一枪穿云的强悍，周泽楷却只觉自己的无力。
正因如此，轮回才需要江波涛。自己理应负起责任。因而江波涛转会以前，周泽楷仔细研究过所有无浪比赛的视频，对他的优缺点了如指掌——所以没什么可紧张的。别慌。别慌。他轻叩两下门，低声告诉自己，只谈荣耀就好了。
但门打开的时候，周泽楷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无浪或许知根知底，但却根本记不清江波涛本人长什么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不止是他，连记忆另一头的周泽楷也跟着无措起来。不是为了过去自己身上的重担，而是他实在无法想象不认识自己的江波涛，和不认识江波涛的自己。
这样想来，他实在是变了很多。
而江波涛却和很久以后一模一样。周泽楷心突突地跳，他则微笑起来。与贺武赛后握手的时候，他也是这副表情，只是目光烁烁，说“下次再战吧”。
唯一的区别，就是对周泽楷的称呼变成了“队长”，但语气一如既往，和善又不亲昵。周泽楷说一句，他也就接一句。周泽楷说欢迎你来，他就答谢谢队长；周泽楷说早点睡吧，他则答你也晚安。
全程不超过半分钟。周泽楷如释重负，也没注意到江波涛正以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观察着他。
他正打算告别，却忽然注意到了室内：桌上只有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暂停的比赛视频。除此之外，整个房间空空荡荡，两个圆鼓鼓的行李箱被晾在墙角。
“是上个赛季的。”江波涛注意到他的视线，“只剩一场了。我想着今晚看完，明天正好请教队长。”
周泽楷立刻摇头，说：“不用明天。”
江波涛稍愣了下，笑着说好。
具体是哪场比赛，周泽楷已经忘了，只记得全程都是江波涛在说，偶尔才征询一下周泽楷的意见，而他只需稍加解释，江波涛就心领神会。周泽楷迅速断定，轮回或自己都没有选错人。
他总算放松下来，四肢逐渐回暖，身体也越来越远。一切都变得很弛缓。周泽楷渐渐发觉屏幕上的影像变得极其庞大，又异常清晰，却怎么都看不出是什么。他正要辨认，就听到江波涛说：“队长，时间不早了。要不我们明天再继续吧？”
说罢，他就慢慢悠悠打了个哈欠。
周泽楷瞧着他的动作，感觉自己也轻飘飘地浮起来。他总算察觉自己的困倦，迷迷糊糊点了头。

要到很久以后，周泽楷才会意识到江波涛当时的精明。
后来轮回和他所熟悉的江波涛是轻快的。在他看来，与人聊天就如同喝水一样自然，复盘和闲聊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他总是比赛分析到一半就插两句闲话，活跃气氛；也会随意聊着天就讨论起队员的情况。但无论何时，他都做得恰到好处。
而在他们初识的那个凌晨，江波涛亦是恰到好处的：他只谈荣耀，既没有岔开话题，也没半句玩笑话。而且全程他都盯着屏幕，有疑问才会看周泽楷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而不像后来那样，会笑着注视他，观察他的表情。
周泽楷后来才明白，江波涛这样谨慎，是因为他一眼就看穿了周泽楷的焦虑和窘迫。在周泽楷浑浑未觉的时候，江波涛已经开始与他磨合了。
他一向这样精明。
甚至最后的哈欠也是算计好的。到现在周泽楷也不明白是个什么原理，但如今只要自己稍有困意，江波涛都能一眼觉出，然后就推说自己累了，再浮夸地打个哈欠，或者伸个懒腰，将周泽楷劝去睡觉。
虽说不是坏事，但诡异得很。
“……呃，小周？”江波涛被他瞅得心里发毛，“怎么了？我背后有什么吗？还是脸上沾东西了？”
周泽楷摇头，眼睛始终盯着他：“你怎么看出我困不困的？”
问题来得突然，江波涛多眨了几下眼，答：“心有灵犀呀？”
可能是怕他不信， 江波涛上前两步，盯着周泽楷瞧，瞧得他耳根渐红，才笑盈盈地退了回去。
周泽楷整张脸都在烧，但还是不想松口：“我认真的。”
说罢，他就不走了。江波涛愣了下，也顺势停住，直视周泽楷。
“一定要知道吗？”他问，语气依旧轻快，却慢慢敛起了笑。他的面庞忽然就棱角分明起来，仿佛有层薄雾从他身上散开。他眼中蕴着深深浅浅的夜色，神色平和，但看不出喜怒。
周泽楷一下子不安起来，嗫嚅道：“算了。”
江波涛又微笑起来。“真的吗？”他走上前去，伸手轻抚周泽楷的肩膀，装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小周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呀。我只是担心以后不灵了。”
什么灵不灵的，周泽楷心里嘀咕，却还是忍不住勾起嘴角，摇了摇头。
他知道的，江波涛只有烦恼的时候才会露出那种认真的表情。
比如他们第一次争执的时候。当时第六赛季常规赛即将结束，轮回连胜四局，结果主场败给微草。队伍士气陡然低落起来。
其实江波涛入会才小半年，轮回仍在磨合，败给强队也很正常。周泽楷和江波涛都这样想，也以为自己没怎么受影响。结果当天晚上，他俩聚在江波涛屋内复盘，不知怎么就争起来了。
原因很简单：两个人都坚称赛点失误，导致队伍割裂的是自己。江波涛说是他没能理解一枪穿云的行动，周泽楷则辩称当时无浪的意图更优。
其实两个人都知道，哪种战术都不算错，也没有所谓的更优解，但他们就是咬定了对方的战术更佳，怎么都不肯让步。谁也没有生气，没有拔高声音，或加急语气，但与此同时，谁也没法停下来。两个人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言不由衷，但就是不敢看对方的表情，而是死死盯着屏幕。那段时长五分钟的视频被他们几乎是逐帧分析，足足辩了一个小时，每个细节都无法达成共识。争到最后，他们俩都精疲力竭，也渐渐意识到自己是被恐惧慑住：恐惧败北，但更恐惧连胜诱出的迷梦；恐惧自己的不足，但更恐惧这种彼此对立的状态；恐惧这份说不明白的焦虑，但更恐惧想要向对方发泄这份焦虑的冲动。
最后是江波涛先冷静下来，长叹一口气。
“小周，其实哪种战术能打开局面不重要。”他注视着周泽楷，脸上就是那副辨不分明的表情，一字一句道，“我们轮回的战略，始终是优先配合一枪穿云。如果做不到，那就是我的问题。”
周泽楷哑口无言。
一时间，谁也没有动。两个人都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地感受自己和对方的无力，思考彼此之间的差距和分别，以及将两人绑在一起的这种关系。
继续复盘是不可能了。周泽楷大可以走，但他偏偏不想走。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虽然他和江波涛大多时间都在一起，但多半是出于必要，偶尔是自然而然，而且无论何时都很轻松。可现在没必要待在一起，也不轻松，他反而更不想走了。
说不清为什么。
周泽楷犹豫着去看江波涛，结果发现江波涛也一脸迷惘地瞧他，两个人就一齐笑了。
笑容稍显勉强，但仍是真诚的。
接着，江波涛没由来地问他：“小周，你想出去逛一圈吗？”

当时仍未入夏，却已然闷热，仿佛天也憋着股郁结不散的气。他们穿着短袖，趿着拖鞋就往外走，也没想好去哪里，索性就绕着俱乐部转。周泽楷仍在纠结先前的复盘，根本没在意走到了哪里，却忽然听到江波涛冒出一句：
“小周，你看那个是奶茶店吗？”
他抬起头来，顺着江波涛指的方向望去，惊讶地发现周围的店面都已歇业，溶在昏沉的灯光中，根本认不出什么是什么。
轮回附近的街道，他走过无数遍，自以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在夜色的掩护之下，竟变成全然陌生的。
周泽楷不由得惶恐起来，朝江波涛摇摇头。
江波涛注视着他的表情，微微笑了。
“我也不确定。”他的语气很平和，“但你看隔壁，是不是你喜欢的早餐铺子？旁边应该是个蒸笼？”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周泽楷也越看越像。结果他们走近了，却发现所谓的奶茶店是一家早不开门的水果铺；所谓的蒸笼则是个很大的垃圾车。
他们俩都被逗乐了。周泽楷瞧着江波涛好笑中带点窘迫的表情，很是惊奇地想，原来他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或许是他太习惯江波涛的精明了。其实认真想想，很多时候江波涛不过是比旁人更细心罢了，像是周泽楷喜欢哪家早饭，估计就是点外卖的时候被他记下的，倒也不奇怪。
周泽楷也知道，江波涛很爱吃煎饺。
他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知道的，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不知怎么，自己的脚步就轻快起来了。他和江波涛继续往前走，沿途猜着远处的店铺。两个人谁也没猜对几个，兴致反而越来越高。
但拐过下一个弯，就看到了俱乐部的正门。
周泽楷犹豫了。
他还不想回去。虽说不是因为抵触轮回，但他依旧愧疚起来，正不知道该怎么和江波涛说，就看到对方掏出手机，在自己面前晃了晃，笑眯眯道：“要不我们再去个什么地方吧？”
又是恰到好处的。
但此时已是凌晨，附近能去的地方都关门了。江波涛划拉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周泽楷正想放弃，又听他忽然惊讶道：“欸，原来这附近就是黄浦江啊？小周你知道吗？”
周泽楷确实不知道。
他和江波涛对视一眼，说走就走。江边距轮回三公里，他们两人却一扫先前复盘的疲惫，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开了，从每天的日常一直说到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有些话题聊到一半就被岔开，很久以后都没有结束。
他们越说越松快。路前方隐隐露出江岸的时候，周泽楷自然而然地问江波涛，为什么想去江边。
“因为想看看大城市的夜景呀。”他笑答。
那是江波涛第一次说起自己的故乡。他来自一座北方的小城镇，也靠着江。“不过我们那边对岸就几个小山丘，入了夜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耸耸肩，又补充，“哦，不过近几年在发展旅游业，说过年要在江边放烟火呢。”
他又问周泽楷：“小周是本地人吧？有见过江景吗？”
周泽楷摇头。
他向来不爱热闹。那些个旁人津津乐道的著名景点，他只在学校春游的时候涉足过。至于江景，更是想都没想过。
一夜之间，他以前熟悉的东西——轮回、江波涛、家乡——似乎都变了模样，比他默认的更加出人意料。就连他自己也是。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局促了，而是全身流淌着一股酥酥麻麻的新奇感。
他因而对江波涛说：“我也很想看看。”
可惜天公很是不作美。和很久以后一样，江面被层层浓雾盖住，对岸除了辨不分明的轮廓，什么也看不见。周泽楷失落异常，江波涛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反过来安慰他这个本地人：“有的是机会，下次再来嘛。”
下次什么呢？
两人都怔住了。
他们看着彼此，知道对方也想起了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下意识就别开头去，顷刻又很难为情，便小心翼翼地看向对方，齐声说：“对不起。”
他们双双愣住，又一起笑了起来。
一瞬间，两个人都感觉先前的败北和争执都已过去很久了。
“谁的错也不是。”江波涛纠正，“荣耀不是一个人能赢的。仅此而已。”
周泽楷点头：“再努力吧。”
“是呀。再说了，”江波涛望向江面，语气轻快，“不行就再出来走走吧，说不定就有答案了呢。”
他们又在江边站了一会儿，看着对岸，想象远方的模样，然后就转身折返了。
回程的街道也一样陌生，但周泽楷已不在意了。他以一种近乎散漫的态度回顾这一整夜，始终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想通的。或许真是走着走着就有了答案，和江波涛说的一模一样。
周泽楷不自觉就扬起嘴角，忍不住侧头去看他。
幸好有他在。
幸好他这么精明。
——但是。
江波涛这样精明的人，又是什么时候想通的？
这一路上，究竟是他们两个人一起走过来的，还是江波涛早就明白了，只是不得不等他？
周泽楷忽然就感到很沉。
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从他的胸口直坠到腹部，但又不是身体的感觉。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说不清楚，也不明白自己在意的究竟是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江波涛的侧脸。
对方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也转过头来。他的笑容一如既往，但总感觉很遥远。
周泽楷看到他微张开嘴，或许是想说什么，但一迈步，脚上的拖鞋就飞了出去，精准敲在半米外的路灯柱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一时间，谁也没有动，似乎都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很久很久以后，他们才非常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对方。

周泽楷紧紧抿着嘴，但嘴角不住地发抖。
江波涛叹了口气，用一种极其沉痛的语气说：“小周你想笑就笑吧，笑完记得帮我。”
周泽楷也用力点头：“好。”
话音刚落就笑开了。他先是低下头，用手掩着嘴笑，然后实在控制不住，就一点一点弯下腰去，好久才直起身，脸上还是没收住笑，只说：“我先帮你。”
江波涛本来还一副郁闷的表情，见周泽楷这样，也没憋住笑，伸长胳膊去捉他的手。他们互相搀扶，歪歪扭扭，一步一顿地往有光的方向走去。
很久以后，周泽楷依旧能看到那幅景象。
后来，这就成了他们的传统：从俱乐部到江边，走六公里，谈一整夜。一般是败北之后，或重要赛事之前，有时纯粹是一时兴起。他们对待这个传统的态度几乎是虔敬的。尽管后来有一次江波涛因此发了烧，但依旧谁也没想过放弃
直至今日，他们也没能见到上海的夜景。不知为何，江面上总是拢着散不尽的雾气，但周泽楷觉得看不到也没关系，反而更好。毕竟江波涛在，而且丝毫没有变化，和以前一样精明，也一样温柔。和他在一起，什么都是自然而然的，不知怎么就明白了。
就是因为这样，周泽楷连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都不知道。

贴吧你这个字数限制未免太幽默了。

发出来了！姐姐，求求你别改了！

但还是好想改，感觉感情衔接不太好_(:з」∠)_

周泽楷很久没说话了。
他面朝江面，目光落入雾中，没有焦点，表情也略显呆滞。江波涛知道，他是沉浸在另一段时间里了，于是他也没有再说话。
他们早是待在一起就足够的关系，无需刻意填补沉默。江波涛不知道周泽楷在想什么，但也不怎么在意，因为他看着对方的表情，就知道他没想什么坏事，所以也不打算勉强。
但也不是完全不寂寞。
趁这个机会，江波涛观察起周泽楷来。和其他人一样，他的目光也率先落到对方的脸庞上——他实在是很好看，认真起来有种凌厉的俊俏，平时相处却略带腼腆，很是可爱。
不过江波涛关注的更多是周泽楷的小动作：舔嘴唇表示紧张，烦恼起来眼睛一眨不眨，轻松的时候则会用食指打节拍……他心情变化的征兆很是细微，不仔细看就容易错过。消沉的时候尤其如此。江波涛起初以为他这样内敛是为了应付采访，后来才知道是家教严格。所以周泽楷向来坐得笔直，只有困倦的时候，肩膀才会微微松下来；睡熟了更是会整个人蜷成一团。
最后这个小习惯，周泽楷自己还没察觉，江波涛暂时也不太想告诉他。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他不太喜欢少了解周泽楷一分的感觉。
不过，要是本人猜出来了，那倒也不要紧。
说到底，谁也不可能完全理解谁——但这么简单的道理，江波涛其实是认识周泽楷以后才领会的。
曾几何时，他确实以为自己很了解周泽楷，以至于不时就产生幻觉：他总觉得周泽楷就在自己身边；不在的时候，要很久才会察觉。所以江波涛点外卖会习惯性买两份，想到什么就立刻转头分享，甚至和其他队员复盘到一半，就会以为自己是在和周泽楷讨论，每每听到对面回应一句话，而不是一声“嗯”，他都会惊诧不已。
那种幻觉并不严重，也没多大影响，只是渐渐频繁起来。到他们相识的第三年，江波涛终于半认真半怀念地开始思考：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根本没有答案，毕竟他和周泽楷实在太近了。自清晨一起吃早饭，到深夜单独复盘，他们始终是在一起的。多半时间是出于必要，偶尔是自然而然，但无论何时都很愉快，因为周泽楷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转会以前，江波涛也被对方华丽又极具压迫力的打法迷惑，隐隐忧虑过如何与他配合。但自凌晨被突然敲开门以来，江波涛就知道对方比他想象的要单纯。
所谓单纯，倒不指他的战术或意识。周泽楷作为职业选手的能力是超群的，只是外人看来的华丽张扬，他本人纯粹是认为有必要，自己又做得到，就努力去做了。
平时的周泽楷也一样。他向来不愿做话题的焦点，但也不孤僻。其他人闲聊的时候，他就静静坐在角落里听，目光始终跟着说话的人走；说起什么有趣的事，也会看到他微微扬起笑来。江波涛自认为擅长人际交往，但后来渐渐发现，周泽楷对其他队员的了解也不比他少。只是他不善表达，对谁都是一个讷讷的评价：
“就很好呀。”
然而，他对自己又超乎想象地苛刻。尽管他很清楚轮回最大的问题是磨合不够、缺乏经验，尽管他也不相信什么“一人战队”的说法，但每次他俩单独复盘，周泽楷就会对着自己的失误纠紧眉头。他从来想不到自己有多么强，只会想怎样才能更强。因为只要他更强，失误更少，轮回胜利的希望就越大。
没有比这个道理更单纯的了，所以周泽楷就会去做。
所以在江波涛看来，他没有什么反差，也没有什么难懂的地方。他的华丽和腼腆没有区别，他的强大和执拗也没有区别，核心都一样：他只是在竭尽全力。
劝解他没有用，改变他也不可能。
周泽楷的确是无解的。
好在江波涛也不打算解决什么。他只是托着腮，注视着周泽楷，待他回过神，转过头来，便微笑道：“小周，想出去走走吗？”
其实也没什么用。哪怕他们俩走一整夜，轮回的问题也不会突然消失，输了还是输了，失误也依旧是失误。但没什么用也不错。换个视角就够了，暂时不去考虑荣耀就可以。看看周围，走远一点，再聊聊天，不需要有什么目的，没有也很好。无论怎样，走到江边的时候，周泽楷的表情总会缓和下来，说起话来也更轻快，那就可以了。
至于他究竟在路上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能分享最好，不能也没关系。想必都是他本来就看得到的东西，只是一时没有余力注意罢了。
周泽楷有他的想法，而江波涛也有自己的方式，仅此而已。
渐渐地，这条往江畔的路就成了他们的习惯。他们想也未想就知道，哪里要拐弯，哪里在修路，从哪里开始，脚下就会泛起淡淡的雾气。六公里的路，在两个人的闲谈声中越缩越短，但第二天还是少不了咖啡：江波涛是清咖，周泽楷则偏爱拿铁。后来那种涩味就被其他队员当作他俩熬夜复盘的标志，闻到就会半玩笑地抱怨，说又要加训了，但也没有人真心反对。毕竟咖啡混杂在清粥、油条和辣子的味道里，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而进步也好，默契也罢，都是自然而然的。
他和周泽楷也是。当时江波涛很少思考他们的关系，只觉得彼此相处得多，自然就近，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他偶尔也会想到，这样很好。
漫不经心地，略带窃喜地。
或许正因如此，江波涛才没预料到，周泽楷会问他，自己是不是多说话更好。

已经接近初稿（八千字）两倍的长度了……太离谱了

当时也是在江岸。他们俩一直一直地往前走，但眼前的景色丝毫未变，像是在趟一片没有边际和形状的黑暗——那是第七赛季初，轮回连败两场。周遭的存在都稀薄，只有夏日的风恹恹地贴在身上，潮热又黏腻，怎么都甩不开。江波涛集中不了精神。他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但周泽楷又问了一遍。
他说，我这样是不是很麻烦？
江波涛应该料到的。
他也不是没考虑过。单从职业选手的角度看，周泽楷的交际能力肯定是个问题。但江波涛觉得，以他的意识和性格都没有改，或改不掉，那自然是有旁人无法过问的原因。虽然他认为沉默不过是周泽楷性格的一部分，毕竟他向来行胜于言，但也无法肯定背后不存在创伤。况且，轮回需要江波涛，就是为了与周泽楷沟通。他对自己的能力再有信心，也不可能完全客观。
有太多问题要顾虑，太多泥沼要规避，太多界限要维持了。
但周泽楷问出口的时候，江波涛其实什么都没想到。
他唯一注意到的就是对方的表情。当时周泽楷就站在路灯下，映在他身上的光羸弱，压着他双肩的雾迷蒙，衬得周泽楷像个虚影。但江波涛依旧能清楚看到他的表情：坚定、执拗，和他们第一次争执的时候一模一样。
而江波涛早忘记他们吵的是什么了，只记得他们俩第一次走到江边，路上兴致很高，回到宿舍时却都累得不行。江波涛小声嘟囔说，下次不穿拖鞋出门了，然后他侧过头，就瞥到周泽楷又抿起了唇。
那是他忍不住要笑的征兆。后来沿着这条路，他又发现了许许多多周泽楷的小细节，也和对方分享过许许多多的琐事。有时走到岸边，就会倏然想起一两件，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事，也会让他们很惊喜，仿佛过往的声音都渗入风和浪中，在自己触不到的地方缠绕、回荡，欢笑的、争吵的、有意义的、无意义的，都一样，都很好。
而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是无数挫折、无数对话、无数故事、无数欢笑以前了。
但周泽楷一点变化也没有。
江波涛顿时就觉得很苦。他脱口而出：“要小周勉强自己就不好。”
他们两个一起愣住了。
江波涛也不确定自己在说什么，但还是稳住表情，放慢语速：“对轮回可能是方便。但小周你也知道，我们队在其他方面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不一定非要你一个人勉强。”
周泽楷仍怔忡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江波涛又转为玩笑的口吻：“再说了，要是小周都爱说话了，那我们也得往‘除了加血无所不能’的方向努力啦。”他顿了顿，又语气沉重地补充：“你想想，方哥又能加血，又有女朋友，要是还能当主攻手，岂不是真成荣耀第一公敌了？”
周泽楷沉默片刻，轻声说：“诡辩。”
但江波涛看到他抿起了唇，就眨眨眼：“不可以吗？”
他们同时朝对方微笑起来。
周泽楷又摇摇头，说：“也不是很勉强。”
不过他的表情变得很柔和了，江波涛因而也说得很轻：“那小周想怎么做都可以。”他停顿了下，语气坚定：“但我有信心，不需要你这样做，轮回也能拿到冠军。”
也只有说到最后一句，他才确定自己是真诚的。
其实也没说错什么。哪怕是冠军队，也没有十全十美的。归根到底，谁都有做得到和做不到的事，所以团队赛才有价值。彼此配合，扬长补短就可以了。打法或风格还能调整，但人终究变不了，也没必要变。
既然如此，刚才又是怎么回事呢？
为什么自己会毫不犹豫地说出那番话？既不思虑，也未斟酌，太不谨慎了，根本不像他的作风。为什么？仅仅因为看到了周泽楷的表情吗？因为不希望他自责？不希望他勉强？
因为周泽楷一直在竭尽全力，所以自己也想为他竭尽全力，是这样么？
江波涛仍在揣度这段关系的重量，忽然就听到周泽楷问明早想吃什么。他随口答说煎饺吧，周泽楷又问哪家店。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双双掏出了手机。
话题随即散开，江波涛也没再细想。
只不过从那时起，他开始看见周泽楷的幻觉了。

最先是在比赛和训练中。江波涛隔着屏幕上的一枪穿云，就能看到周泽楷思考时微皱眉头的模样。但他只以为是自己的想象，本质则是彼此和队内的默契见长，也总算有了成绩印证。轮回士气高涨，江波涛也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冠军几乎触手可及，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种遮遮掩掩的雀跃也就幻化成周泽楷的模样，出现在客场回家的大巴上：江波涛昏昏欲睡之际，总要瞥一眼邻座，见周泽楷肩膀微微缩着，才会安心睡去。
但第八赛季开始，他们相处的时间渐渐就少了。冠给周泽楷的名号不断，商业活动也愈发繁杂，有时他连复盘都被迫缺席。夜间两个人单独讨论战术，周泽楷也更显疲惫。江波涛打哈欠、伸懒腰，哄着他早点休息，周泽楷也不如往常一样抗拒，而是朝他倦倦地笑。
他们不谈荣耀以外的事。江波涛知道，周泽楷向来不喜欢商业宣传，但无论喜不喜欢，只要有必要，他就一定会做好。
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他考虑得愈清楚，幻觉就愈频繁。复盘的时候，周泽楷不知不觉就会出现在其他人身后，但目光总不在屏幕上，而是被非常遥远的地方牵住。表情略显困扰，但仍是坚定的。
江波涛忍不住就去唤他的名字。
幸好那种幻觉没多大影响。其他队员被误认成周泽楷，也不过调侃两句，说自家正副队实在亲得不行。杜明则有一次问他，能把自己和队长弄错，是不是说明自己越来越帅了。
他神采奕奕，也不顾其他人在一旁哂自己。江波涛微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对方要是对你有心，怎么看你都是帅的。”
其他人哄笑起来，杜明一下子就蔫了。因为那是很久以后，江波涛已然云开月明，看着杜明在同样的云雾中跌跌撞撞，既觉好笑，又蓦然怀念起来。
但究竟是什么时侯明白的，江波涛也说不清楚。
他知道具体的时间和地点——第八赛季，十二月中旬的浦江岸——但又无法确定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一切都因雾气而迷离。江波涛只能看到自己和周泽楷并肩走着，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从荣耀说到最近的电视剧，又不知不觉拐回了荣耀。江波涛说三句，周泽楷回一句。江波涛说，最近商业活动太多了，小周很辛苦吧；又说，虽然我们状态不错，但肯定还是有影响；然后他犹豫片刻，总算说，要不我去和经理商量一下吧。
哪句都不是假话，但又非全然真诚。
而周泽楷摇摇头，就说出了江波涛的心里话。
这样就好，他迟疑了下，很轻很轻地说，只是有点想你。
说完，周泽楷就朝他笑了。
江波涛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清晰地看到许许多多个周泽楷：凌晨敲开他的门，似乎被自己惊到的他；第一次吵到无话可说，神情落寞，又偷偷打量自己的他；转眼又到江畔上，很久以前或以后，站在自己身边的他，在朝自己笑。那个笑是腼腆的，始终是腼腆的。江波涛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化成了一阵悸动，过分响亮，过分深邃，连时间也被搅成一团。直至今日也能感觉得到。他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哪一个周泽楷都是现实，哪一个都是现在，都汇聚在一处，是同一个人，因为他一点也没变过。
所以根本不是什么幻觉。
江波涛纯粹是很想念他。
哪怕周泽楷就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面前，江波涛依旧很想念他，想念他数不清的微表情，谈及荣耀就立刻专注的面庞，以及开口前微微歪头思虑的模样。但他最为想念的还是现在，这段六公里的路，太短又太长。在他们的这段关系里，什么都可以是必要的，都是为了荣耀，唯独这个习惯，一点意义也没有，单纯是为了彼此而存在的。仿佛是江波涛的灵魂在周泽楷身上留下了痕迹——很轻，轻得几乎没有意义，但江波涛的窃喜很重，比他自己的灵魂还要重。那种窃喜的最深处是一股冲动。他很想伸出手去，抚摸周泽楷的头发，亲吻他的脸庞——轻轻地，几乎没有意义地。他什么也不想多做，只想确认自己腹中朦朦胧胧的渴望。

但也就在他几欲伸手的瞬间，周围薄雾尽散。对岸露出的，竟不是上海的夜景，而是故乡的河岸。
江波涛愣住了。
无论他怎么眨眼，那幅景象都没有消失，反而愈发真切：堤岸一如既往地破陋，路灯的光晦暗，潮头与浅滩沙沙交叠，什么都辨不分明。唯一清晰的，就是伫在岸边的十七岁的自己。
江波涛还记得，当时自己刚收到贺武的邀请，也总算说服了父母。成为职业选手的未来清晰可见，他却反而隐隐生出了不安，就从家走到江边，思考自己即将作出的选择。
对自己的才能，江波涛并不疑虑，但他知道，比自己强大的选手很多，将来只会更多；更知道哪怕拥有才能，也未必能走到顶端。或许他会遇到无法突破的瓶颈，或许不会有人赏识他的能力，或许会遇到难以配合的队友……
或许自己耗尽了青春，却依旧触不到冠军的宝座。
想到最后，江波涛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双手，慢慢握紧成拳，然后情不自禁地笑了。
他抬起头来，透过尚不清晰的对岸，望着很久以后的自己，轻快又坚定地说：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当日的谨慎和天真，他至今也感觉得到。
回头再看，他职业生涯中诸多曾经或即将经历的坎坷，都早在十七岁的那一夜被自己不幸言中，但也正因如此，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他都是坦然的。
但再怎样天真，他也不可能料到，自己出道的第一年就成了一支战队的副队长，第三年就有了冲刺冠军的机会；而一直站在他身旁，与他一起努力的，正是他喜欢的人。
这样的未来，已经太奢侈了。
所以江波涛什么也不能做。
他不能拿私事去影响自己和周泽楷之间的默契。退一万步说，就算周泽楷也喜欢他，那也无法保证这段感情不会耽误轮回，甚至妨碍彼此的职业生涯。
道理固然没错，但江波涛就是无法说服自己：的确，冠军也是周泽楷的梦想，是他们一同努力至今的目标。但以荣耀为借口，搁置自己的感情，就如同把周泽楷割裂成两个：身为轮回王牌的他，和始终在自己面前的他。明明是同一个人，却硬要强调前者。他无法不怀疑，自己这样做，和媒体或广告商所做的，根本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但除开荣耀，他们之间又剩下什么呢？
没有荣耀，还有什么能将他们的生活维系在一起？
自己想要保护的，究竟是什么？
不知不觉之中，雾又泛了起来，比以往更浓、更重，把江岸层层裹住，又仄仄逼来。什么都看不清。江波涛转过头去，发觉周泽楷的身影竟也散了，散成了许许多多个——但哪一个都不完整，哪一个都像是幻觉。
江波涛忽然就感觉一种不清不楚的愧疚感在体内滋生、蔓延，萦绕不散。之后数日，他都被害得畏手畏脚，训练无法进入状态：明明能理解一枪穿云的想法，他却不是迟疑，就是操之过急，怎么都无法调整过来。
而周泽楷都看在眼里。好几次，江波涛感觉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一直没说出口，只是一副犹犹豫豫的表情。到比赛前夜，周泽楷才终于敲响了他的门——咚、咚、咚，三下。他的表情局促，但仍是坚定的。
而江波涛上下打量他许久，只问：“小周，你是不是穿少了？”
其实周泽楷也就比他少穿件毛衣，但江波涛偏偏不依不饶，从柜子里倒腾出一包暖宝宝。一共四张，两张让周泽楷贴在身前；剩下两张，江波涛不经思索就贴在了他的后肩上。
出于什么原因，他不愿去想。
为什么自己要拖延时间，他也不愿想。
他们终究还是往外走。江波涛先开口，说最近状态不好，但会想办法调整，尽量不影响队伍；又说明天比赛会提醒其他人补位，以防万一；最后他说，小周不用担心我啦。说罢，还朝周泽楷微笑起来。
但或许是他语气太促，或笑得太假，周泽楷反而拧着眉头。他微张开嘴，又突然面露犹疑。沉默片刻，只讷讷地答了句“哦”。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只是表情黯淡。江波涛却不敢问，因为无论是什么，他都答不上实话。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随口挑起一个又一个话题，周泽楷一一应答，但只闷闷地回一两个字。对话僵死着，江波涛也渐渐说不下去了。
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着，抵达江边，然后原路折返，谁也不敢看对方，仿佛两个偶然同行的陌生人。
哪怕是刚刚认识的时候，他们也从未这样生疏过。
江波涛越想越难受。
一路疾步走来，窝了一身汗，冷风一刮，就凝成一块块看不见的硬痂；周泽楷略走在他身后，江波涛能猜到他落寞的表情，但什么也说不出口；身侧的雾微微散开，露出对岸的轮廓，但什么也看不出——什么也不是。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很难受。
第二天，江波涛就发起高烧，和蓝雨的比赛只能缺席。他独自留在宿舍，眼睁睁地看轮回在团队赛中惨败：队伍被对面打散，一枪穿云被孤立开来，意图也被索克萨尔完全看穿。江波涛隔着屏幕，拼命思考，如果他在场能做什么，但他想到头昏脑胀，却渐渐发觉自己只在思考一件事：
能理解周泽楷的，远不止他一个人。
他的脑内忽然就一片空白，只怔怔地盯着屏幕，看一枪穿云在对方的围攻下落败，看屏幕上打出的“荣耀”二字，看画面黑屏以后，自己苍白的面容。
自始至终，都没出现谁的幻觉。

回过神来的时候，周泽楷已经站在他面前了。他一眼就看到江波涛的电脑，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即刻又移开视线，不确定该说什么，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看向对方，齐声说：“对不起。”
他们双双愣住，一起笑了起来。
“谁的错也不是。”这次是周泽楷先说。
江波涛点头，叹了口气：“蓝雨把我们的战术完全看穿了。”
出乎他意料，周泽楷立刻就沉下脸。“病号。”他盯着江波涛，严肃道，“不谈比赛。”说着，他索性将江波涛的笔记本一合，放到书桌另一边去。
难得周泽楷这么有威严。江波涛眨眨眼，好奇道：“那小周想谈什么？”
“呃。”周泽楷显然没想过，登时又窘迫起来。江波涛也不忍心再逗他，就拿出手机：“你吃过饭了吗？”
周泽楷摇头。
“那你想吃什么？我喝粥就好。”
“陪你。”
江波涛笑眯眯道：“要不我们拼个套餐吧，粥加小笼包怎么样？”
周泽楷皱眉，神色又陡然严厉起来。江波涛急忙求饶：“好好好，不闹你了。”
他翻找起周泽楷喜欢的店铺，又忽听对方轻声说：“下次你在就能赢。”
江波涛讶然抬头，与周泽楷目光交汇。
“不是不谈比赛吗？”他笑。
周泽楷摇摇头：“不算。”
他又露出那副迟疑的表情，但忽然又下定决心一般，一字一句道：“我只是担心你。”
江波涛怔住了。
不是因为自己状态不好，不是因为轮回缺少副队长，不是因为队内无法沟通，甚至不是因为刚才输了比赛。
跟荣耀一点关系也没有，不存在什么复杂的缘由。
周泽楷只是担心他。
他们明明不在一个频道，却兜兜转转想到了同一个问题；明明是同一个问题，周泽楷却答得那样单纯。江波涛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滋味，只是下意识凑近过去，咧开嘴笑：
“谢谢小周。”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恐怕是傻得不行的，因为周泽楷耳根微微红着，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喝着粥，拿江波涛的电脑放着动画，又随意聊着天。不知不觉之中，外头的暮色就被黑夜缓缓阖上，江波涛的身体也渐渐沉了。他恍恍惚惚地问自己：他和周泽楷，有多久没这样相处过了？
明明这样就很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呢？
第二天，江波涛就退了烧，也没有其他症状，但他隐约觉得，自己的病并非痊愈，而是萎缩成了一小团愧疚，在他体内蛰伏着。之后的几天，他只想着荣耀，一心要挽回之前自己造成的败北，判断也再未出错。但每每见到周泽楷，江波涛又立刻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一直到下个周末，他坐上春节回乡的火车，和上海拉开几千公里的距离，才稍稍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