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收仄，驱逐着倦鸟、湮沦了灵鹫庵的高脊，然后余光为青竹染出如翡似玉的色。我曾在玉版宣上摹过眼前景，久了也厌倦，如此日往月复，已是四方庭里第十个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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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奁前珐琅西洋钟鸣了两声，继而女萝会道着“天晚凉气侵，莫耽了病”，阖上窗，用一盏银铫子里才盛的浑汤换了歙县墨，那药的酽味会漫在闺闼里、附在帷幔上，和着青灯下的书影和红泪，唯独不会消散在无俚长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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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笺纸卷了一半，廊下靴声乍响，人影已亟亟到窗前。分明欣喜这破局人，却把蛾眉一蹙，顽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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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该不会是赶着时辰，来盯我吃药的罢？

（戗脊上的吻兽被夺了最后一缕泽被的泥金，今日天净无云，便挂不住蔚然可观的赤霞，眨眼间天沉地暝，熙攘的昼日褪成一抹沈静、晦暗的靛蓝。晚风挟着季春余寒妄图侵身，却被准时落在肩上的鹤氅阻断，而女萝也在做完这一项后便逃之夭夭，看来这“劈柴”的威胁倒很奏效，远胜我髫时装嗔卖痴等无济于事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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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揩了两把绒羽里的淡黄，它更昂首扬颌，端得凛凛威风，袒出胸前两缕油光水滑的黑羽，我由是投桃报李，不吝夸赞）好伶俐的莺哥儿，你也好看。（话尾却将音一扬，看似疑窦，实则把眸光往他一身落拓长衫上逡巡）不过单瞧这得意模样儿，倒有点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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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官园买的？还是白云观的老道手里诓来的？（实则这些地名不过从帝京的景物略、岁时记等汇编里摘来；或听采办的奴才混说。帝城的六街九衢，于我实在邈迢，竟和敦煌城外的月牙泉、苍梧山下的云梦泽、涌金门外的明圣湖别无二致，裕王宅门也成了守着灵霄宝殿的南天门，小厮浑如持铣拥旄金甲神人，断绝了我厌紫府、思凡世，堕进市井红尘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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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与这些俗物的缘分却似乎总很淡薄，曾想豢养狸奴不成、黄犬也很快被牵走，都缘怕它们惊扰了我、或借走我本就不多的心血与寿数）只是阿玛若不许我养，又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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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偏颐，用澄澄的眼神问他，心底却发疑，难道我幼时被批的命格并不是天年不齐，易短折，而是天煞孤星，六亲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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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盏药是逃不过的，我也早断了逃的念头，但饶是惯常把药当饭吃，仍不免在那苦味钻进鼻息时生了怯意）真的很苦，不想喝。

（人至苦楚、方求神佛，阿玛也甘为我敛一身杀伐奉道斋僧，三清佛陀或许已经庇佑，使我能喘续至今，但这半口气吊不上的活法儿，也实难令人感恩戴德，是以人前还能装出三分虔诚，背地却捏了个三清指超他揖了揖，眨眨眼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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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是，这八哥生了个剔透玲珑心，比那牛鼻子老道会转圜的多，他们教出来的鸟儿，今日第一句也得是“无量天尊”。本想寻个法子留下它，现下倒觉得，它比我会察言观色的多，来日见了阿玛，想必也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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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将温凉，今日的蹉磨也到终局，正准备将心一横，咕咚两声后，深褐色的渣滓打着旋晃在空荡荡的碗里，就这样怔忪的看着他风卷残云的吞下整碗酽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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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躇在原地半晌，直到那苦味彻底从狭室钻入喉头，才跺着脚扯开腰间香囊，取个枚乌梅，不由分说填进他嘴里。裹着洒雪似砂糖衣的黛色，望而遽齿酸、津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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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脉瘦，添了味补气血的药，辛烈的艾草味太浓了，多甜的软糕倒都不顶用，唯独这酸的能解。前儿茵茵捎了卷报国寺淘的残本来，其名无可考，只仿佛是江南流传来的。里头详解了茶与糕点之配。譬如雨前龙井要配豌豆黄、桂花糕，盖因其清雅苦涩，要以凉甜细腻的糕点来佐；大红袍却要配南瓜子、核桃仁，因它茶香馥郁高扬，反倒不能让茶点坏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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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古的人说三折肱，知为良医，在我儿却不全然——医理蹇涩，如同戴着玳瑁镜、蓄着羊角胡须的大夫一般无趣。说话间也自嚼了枚梅子，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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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嘱说茶易散药性，所以我不太通，但什么药配什么“药点”，倒也琢磨出了这样一套心得。味苦吃绿豆糕、味酸吃花生仁、味涩吃定胜糕……来日我也写这么个食谱，哥哥可要给我作序。

【我和瀛瀛在一起，最善之事，或该是她说我听，亦或我说她听，彼此默契地倾听完，继而再转圜到更顺易的事情上去。这是我近半年才整捋清楚的规律，其关窍在于，绝大多数时候，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意图。听见与听懂，一字之差，即有天地之别。师傅说鸡同鸭讲，芃芃说对牛弹琴，个中暗含的因由指向，实际是骂我愚钝。】
【这简直大错特错！荒谬至极！当我向额娘询问，她对此做出以上回复。但我却不觉得这算诋毁，即使是，威力也平平——我确实不懂。】
太繁琐了，如果吃茶要用糕点相配，不喝也罢。这无名书活该只剩下残本。茵茵是谁，淘破烂来干嘛，这人也烦。
如此一看，茶涩，酒辣，药苦，喝水便最最好。不过也快了，再有十余日，等桑葚熟透，哥哥帮你榨汁来饮
【乌梅的糖霜在口中化开，仿佛拨云见日，酸味蔓延，又似漫天飞花。苦涩之味渐次抵消，正如瀛瀛所言。但是——】
什么！食谱也需作序？我不要，我走了。你早些睡，切记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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