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多姆海威伯爵随着他的执事来到套房内的浴室,浴缸内早已经准备好了温度适中的热水。塞巴斯蒂安脱掉了白天的燕尾服,露出里面的马甲,将袖子卷起来用袖箍固定。凡多姆海威像往常一样静静地站着,任由塞巴斯蒂安一件又一件地脱下他身上的衣服,再步入浴缸。
恶魔看着他瘦削的肩胛骨,心想或许从明天开始应该让他多吃点。
凡多姆海威出生时,曾在教堂接受浸礼,而现在他自觉地躺进恶魔的温床,温水往上变成雾气给他带来湿热的呼吸不畅。他将头靠在浴缸的边缘,由塞巴斯蒂安为他灰蓝色的头发打上肥皂。他早就习惯了在最赤裸的时候,身后蹲着一只恶魔。
凡多姆海威伯爵不喜欢不确定性,他暗自想或许与恶魔独处比与爱独处更为安全,起码杀死他的东西由他自己确定。
他闭着眼睛,感受着塞巴斯蒂安隔着手套的手指在他的头皮上揉搓。实际上,刚刚签订契约的时候他确信恶魔会为他提供力量,但他没有想过恶魔还能如此便利,作为商人的伯爵总是很乐意物尽其用。想到这里他感到一种恶作剧般的愉悦,勾起了他仍保有一点孩童的好奇心,“除了契约,还有什么原因恶魔会降临人间吗?”
“据我所知,一般情况下契约都是最主要的原因。不过,正如我之前所说,恶魔是很随性的生物,偶尔也会有一些特殊情况。”塞巴斯蒂安提起身边的热水壶,轻轻地示意主人闭眼,将夏尔头顶的泡沫缓缓冲去,“人类的书籍里不也有一些记载吗?”
阿撒兹勒。恶魔的声音和水流的声音混在一起,以诺写下了他的名字,亚伯拉罕记录了他的事迹,阿撒兹勒。
您或许在驳斥中听过他的名字。他为了人类留在这里。他与人类女子结合,生下超过两百个巨人。他带来冶炼与火器,人类依赖他发明了战争。亚伯拉罕看见他时,他化作乌黑的鸟。当他报上名号,亚伯拉罕便斥责他,可耻的阿撒兹勒。组成我的分来自天上,而你则在地下。你从天堂来,却选择了这里,迷恋上了这个瑕疵的居所。你的肚子将要被蠕虫腐烂,你的舌头要被烈火燃烧。
“据我所知,他并没有收下任何的灵魂。”恶魔拿起毛巾为主人擦拭身体,“这应该是出于一种……”恶魔有些难以形容,他不确定该对他同胞中的异类作何种猜测才最合适。
凡多姆海威是人类,他心想或者这是一种他与恶魔都不理解的处于中间的爱。轻轻地将舌头从上颚点下,将嘴巴微微张开,这是一个他已经很陌生的音节。他已经四年没有提过这个词,即使是在梦中他看着夏尔的时候,他也没能发出。当他张开嘴,口腔里就长出米白色的柚子花,从花蕊开始一滴一滴地融化,留下苦涩的汁液。
残存的过去或许引诱过他开口。但不能是与伊丽莎白,那会让她伤心;但不能与法兰西斯姑姑,她过于正直又富于洞察;但不能是与索玛,他过于热烈。他不能与只有爱的人去谈爱,黏腻的爱让他窒息。
他害怕热牛奶里粘连的琥珀色蜂蜜,就像昆虫身上缓缓包裹的松脂。
他从没有承认过他的尝试。但他在红夫人的葬礼上,对着棺椁隐秘地去说,拐弯抹角地说。他没有说爱,他说红色。他说完便将她埋葬。但是他不知道,红夫人与伊丽莎白分享了她的答案,远在他成为夏尔·凡多姆海威之前。
他无处次从噩梦中醒来,发觉自己好像只能对着死去的魂灵谈爱,对着化为尸体的灰骸谈爱,对着活人他却想到死。他想起了他的哥哥,夏尔这个名字的第一个使用者。他爱他,远比所有人认为的爱他。但当他从坟墓里爬出来呼应他的爱的那一刻,他却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想到死。
他又想到了塞巴斯蒂安。以契约之名,在死亡的间隙降临的塞巴斯蒂安。他说恶魔,今后你的名字就是塞巴斯蒂安。那时候他死了一半,而恶魔还未为他修补另一半。
凡多姆海威与恶魔共同生活了四年。虽然与很多死神打过交道,但他从未遇见过其他恶魔。他坚持在最理想的状况下,人不应该在活着的时候遇上这两者中的任意一个。而对于塞巴斯蒂安这个遵循着自己独创美学的恶魔,主人凡多姆海威伯爵也从未公开发表过自己的观点,那是一种对塞巴斯蒂安在恶魔里也是异类的猜测。他落下棋子,皱着眉头说,人性有缺。凡多姆海威小时候是个虔诚的信徒,他想恶魔总该更加喋血。追求美或者成为野兽,凡多姆海威总隐隐觉得后者才是属于恶魔的美德。但也有过一次两次,他在穿过糟糕的回忆时,偷偷庆幸塞巴斯蒂安对美的理解并不像凯尔文男爵。
他从来没有考究过恶魔的美学,就好像恶魔没有细问过他爱。他想塞巴斯蒂安是我的恶魔,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在乎。或许他也想得与我一样,凡多姆海威暗暗揣测着。
恶魔的话题还在继续,凡多姆海威半眯着眼睛将头往后仰,好不让水沾湿他的眼睛。他挂着水滴的额头就快要碰到塞巴斯蒂安的下巴。他藏起了自己的答案,问恶魔,“那你觉得呢?你觉得那是什么?”
塞巴斯蒂安用手托着小主人细软的发丝,轻柔缓慢地用自己的指缝梳理。他的动作那么慢,好让他的答案显得不那么急促。
“是冲动。”
恶魔如此评价,少爷,这是一种冲动。就好像翻涌却在礁石前收起的浪,漫上沙滩却自己退却的潮汐,在夜晚垂下枝叶又在白天攀附的爬山虎,在烧焦书页边缘后退又忽而向前灼燎的火舌,从大洋冲来闯进城镇的风。我亲爱的少爷,去了又来。恶魔默念,去了又来。
“冲动?”这是凡多姆海威没有想过的问题。他问他的恶魔,“那是要向前还是向后?”
恶魔的声音像大提琴,他的弦从更为久远的过去延伸到现在,连绵。他说,
“留在原地,我的主人。”
聪明的凡多姆海威抬起头来,他坐在浴缸里松了松肩膀说,“真是难以理解。”
他的喉咙下方,那些他曾经讽刺过的话题就像堆积的马卡龙。在这几年变化无常的生活让他很擅长克制冲动。他想起了他很小时候的记忆,那时候没有人叫他夏尔·凡多姆海威,而他还是第一次品尝粉黄色的无花果。在他掰开柔软得和棉布一样的无花果外皮,去看那些米粒般密密麻麻的小花之前,他都像相信圣诞老人一样,笃信无花果是一种无需开花就能直接结果的神奇作物。而如今他还是在想,或许还有别的果树没有花。
凡多姆海威在德国的森林久违地重温了恶魔身上黑雾的触感,他甚至想不起那是冷还是热,但觉得那有点像无花果的内壁。
残留在凡多姆海威身上的过去的遗迹。并不有意对恶魔敞开。他说苦痛,我们之间应该由无数的苦痛来填弥,我们的联结只应由血和泪的蛛丝拧成。恶魔说,少爷,这样对您的健康没有好处。凡多姆海威没有得到纯粹的痛苦,他得到的是掺杂着红茶、奶油与巧克力的痛苦。有的时候他得到甚至只有红茶,恶魔在大西洋的小舟上跪在他面前,他说很抱歉没有为您准备热的红茶。在他狂奔冲破死人的梦境后,恶魔将他吐出口中,笑眯眯地说您需要更多睡眠。
他会警惕,但他讨厌不干脆的东西。凡多姆海威心想,我分不清疼痛与爱。他说过无数的谎言,他声称这是真的;恶魔说这都是真的,但凡多姆海威说这是谎言。
“好了,少爷请出来。”
恶魔伸出戴着湿透的手套的手,让凡多姆海威扶着跨出浴缸。凡多姆海威的手同样湿漉漉,他们的手浸过同一缸水。但凡多姆海威的眼里只有自己的手。恶魔说他会做主人的影子,凡多姆海威想你只是我的影子。但小小的他太过自大,竟觉得那些身后的阴影全是他一个人投下的。
塞巴斯蒂安用带着洗涤剂香味的白毛巾裹住他的主人,轻轻地去擦那些水迹。然后又蹲下来,保持着人类优雅的样子,他的膝盖没有点地。他示意主人抬起脚,他要去拭干脚上残留的水。他握着主人纤细有力的脚踝,轻柔地用毛巾去印干那些小小巧的脚趾,凡多姆海威的指甲是一种瓷器。恶魔心想,上帝造物。
实际上凡多姆海威不认为恶魔应当在为人擦脚之列。虽然这是他每天日常起居的一部分,但他总会有一种隐隐的揣测,觉得这是某种亵渎又或者是某种尊重。他低头看塞巴斯蒂安,总觉得自己像是某种被放在异神祭坛上的偶像。这种猜测的下一秒,他就察觉到恶魔才是这种地方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