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自己站在合山铁矿的升降机里。一开门,那黑黢黢的矿洞把我吸了进去。昏黄的矿灯照着那些断裂的岩石的阴影,映出种种鬼怪的身影。
突然是如此安静。没有穿孔机突突突的声音,没有竖井钻机的当当当的声音,没有掘进机的轰隆隆的声音。没有凿井机,没有矿用挖掘机,没有提升机,没有风动绞车,什么都没有。
这让我想到炸药。是的,安静会让我想到爆炸。我想这附近肯定有几个爆破点,它们安装在我身躯和头脑最脆弱的地方。我是矿山下压着的悟空,我能动弹的只有我的思想。
在那死寂中,我忽然听见可爱的声音。那是老鼠的吱吱声,我的朋友,我的最好的朋友。出于那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喜欢老鼠,那是把我和地上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唯一生物。在这与世隔绝的地下宇宙,那些窜来窜去的老鼠是我活着的唯一证明。
轰隆。突然间,第一个爆破点传来爆炸。矿洞摇晃起来。那些岩壁上不稳固的形态就这样断裂了,石子从高处滚落下来打在我的腿上。那些沉积岩构成的天花板,仿佛要倾倒在我的身上。它们在掀我巴掌,它们在埋掉我。我感觉整个身子被切成了几瓣,疼痛难忍,想要张嘴疾呼,粉尘却涌进肺里。
轰隆。又是一声爆炸。我被铁矿、铜矿、铝矿埋住了。我被大地埋住了。我被水埋住了。我被世界埋住了。我被生活埋住了。我被我埋住了。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不是因为黑暗,而是被粉尘塞满了。摇摇欲坠的岩壁开始渗水,把我熔化了。
轰隆。整个矿洞被爆炸的火光照亮。白昼。高温把所有矿石变成亮红色的熔岩。我感觉到了那滴在我身上的熔融的铁水。恍惚间我也被熔化了,被倒进那个名为矿工的陈旧的模具里。
轰隆。炸药在我的颈椎,膝盖,双眼与肺里炸开。炸药在我的心脏与耳朵里炸开。我血液里流淌着硝化甘油。浑身上下是烧灼般的剧痛。我想大声喊:好痛啊!好痛啊!然而脑子里又传来声音,让我想想别人。想想因战争而残疾且流离失所的儿童,想想胰腺癌晚期的挣扎的病人,想想被残忍处决的无辜的平民,你看,和他们相比你的痛算得了什么?可是,我还是要大喊:我好痛!我好痛!那是紧握着鹤嘴锄的虎口迸裂时渗出的血,那是碎石在额头刮出的裂口,那是黑暗里视力退化的一双眼,那是被穿孔机的巨大声响掩盖的我的声音,我的不讲道理的疲劳的呼喊,愈合又裂开的伤疤。轰隆。轰隆。
我突然想起那最后一个爆破点的位置了。我想跑但已来不及了。那最大当量的炸药就在我的脑子里爆裂开来,大脑皮层的褶皱间迸射出火花,那是我一万多个日夜的恍惚流离。陌生的市立医院递给我一份病历。局部振动病与噪声性耳聋。保险公司递给我一份通知。不予理赔。时间递给我瘫痪在床的父亲,坐轮椅的母亲,递给我法令纹与抬头纹,递给我房租水电燃气费。我想起那一天,我坐大巴从合山铁矿回老家,听见路过的女生聊着明星和小说,我握紧身上的布满灰尘的布袋,恍如隔世。我们坐在同一辆大巴车上却是两种生物,我是老鼠而她们是兔子。
轰隆。那炸药就安放在我大脑掌管记忆的区域里。所有承载着记忆的脑浆在沟回里奔流。那是十五岁的我手握着树枝畅想未来的人生,那是电视上的非洲野牛和天使,那是唯一永恒的铁一样的山。
我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看向窗外。
轰隆。轰隆。轰隆。今天是小年夜,硫磺、木炭、镁粉和赤磷在空中剧烈氧化。
人们管那个叫做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