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潘《手冊》在文獻考訂上的可商之處
根據《手冊》,編纂計劃分為兩期。第一期是「用上古字建立上古音表」:
我們通過裴彥士提供的香港中文大學的漢達文庫,從上古文獻做成上古字庫,主要由顧國林和上海師大的硏究生葛佳琦、胡平、郭承禹、孟曉紅、吳蕾完成。
第二期是「在嚴格的諧聲分析的基礎上做成《漢語古音手册》」:
2020 年開始,22 位專家、學者先後參加了兩個微信討論群:「漢語古音手册」討論群(2020)和「諧聲分析」討論群(2021)。這本手册包括大量的原始材料,許多青年專家對它們進行了整理。如上古通用字的确定,文字、音韻材料的校對,音韻地位的核實,語音數據的統計,聲符的确定,通假字的比較。如果沒有他們的鼎力幫助,這本手册是做不成功的。所以,我把青年專家放在名單的第一部分,也隱含著青年是我們的未來。《手册》材料的主要工作是聲符整理,這是諧聲系統的基礎。除了這些主要的工作以外,我們還要整理上古用字和中古切語。即使是次要的材料,這些青年專家也做了許多了不起的繁重工作,使得《手册》的基礎更為堅實。
可知《手冊》所收字以古籍數據庫為基礎,且錄字與辨析工作以青年學者為主體。必須指出,這些學者是新生代中的菁英,代表著未來的學術界,我也期待他們日後能在學林脫穎而出、大放異彩。然而,就事論事地說,由於種種原因,潘《手冊》編纂的第一階段即基於文獻考訂的上古字選取就存在嚴重問題,很難不認為這是潘團隊在工作方法上的失誤所致。這直接導致《手冊》收錄了很多實則是中古時期才出現的後起字,這些字本身並不存在上古音。下面是一些具體的案例。
1、P19 瘮(參諧聲系)
【瘮】王三《切韻》疎錦切。《廣韻》疎錦切。
手冊擬音:(疎錦切)sʳumʔ
手冊將「瘮」字收入字表,並對照中古音進行擬音,是否恰當,恐怕是有問題的。從字書、韻書記錄來看,「瘮」字不見《說文》、《篆隸萬象名義》(可知其亦不見於原本《玉篇》),直到王三《切韻》纔出現該字,音疎錦切。考察該字的早期用例,有劉禹錫《述病》「如是未移日而疾也瘮如」、柳宗元《與蕭翰林俛書》「肌革瘮懍」。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中唐文學家劉禹錫在「瘮」下自注「疎錦反」的音。這有力地說明,在劉禹錫所處的中唐時代,「瘮」還不是人們所常見的字,此時距離該字出現的時間不會太遠。
(臺北故宫博物院藏南宋紹興年杭州刊本《劉賓客文集》卷六)
此外,我們考察《大唐西域記》卷一「寒風慘烈」,後面附帶的釋音保留了異文「滲」,說:「疎錦反,寒滲也。正作『瘮』。」這則材料可以說明兩點:
{慘}{瘮}{滲}三詞關係密切,很可能具有同源關係。
在《大唐西域記》被傳抄的時代,{瘮}的字詞關係還未徹底固定,既可以用「瘮」記錄,也可以用「滲」記錄。
我們認為,《大唐西域記》流行的時代距{瘮}一詞的產生時代恐怕不會太遠。更嚴格地說,{瘮}一詞的產生時代應該在《大唐西域記》卷一「滲」異文產生不久之前的時間。《大唐西域記》成書於貞觀二十年(公元646年)。即使我們假定此書甫經寫定,傳抄時便出現了記錄{瘮}的「滲」異文,那{瘮}一詞的產生時間也應該在隋末唐初的範圍內,不可能早於南朝,遑論東漢之前了。這也可以和「瘮」字不見南北朝之前字書、韻書的事實互相印證。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說文解字》的「㾕」字。《說文》:「㾕,寒病也。从疒,辛聲。」則「㾕」字古音在真部。《篆隸萬象名義》只記錄了所巾反,可知顧野王原本《玉篇》也只有這個讀音。而到了王三《切韻》,「㾕」同時有了疎臻、蘇本、疎錦三個反切,其疎錦反正與「瘮」字對應。我們認為,這是用{瘮}訓讀「㾕」字的結果。
從上面種種證據來看,可以推定,「瘮」字的出現時間不可能太早,很可能是南北朝末期以後才出現的。那麼,為什麼潘老《手冊》要收入「瘮」字、並爲之擬音呢?蒙知情朋友指出,《手冊》之所以收錄「瘮」字,是因為《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之《全後漢文》部分所錄《相府小史夏堪碑》一文有「瘮」字:
苛獲縣選,初涉府朝。典職首曹,聰(缺)施布。天殲良善,卒遘瘮疴。霣命犮摧,國喪貞胤。
(嚴可均輯《全後漢文》卷一百六)
沛謹案:《全後漢文》是清代學者嚴可均所輯,並非此篇的原始出處。根據嚴可均文末出注,此篇的原始出處是南宋洪适的《隸釋》。該書對所見漢魏石刻隸書文字進行了輯錄,該《相府小史夏堪碑》一文在卷第十二。我們覆覈《隸釋》文本,發現嚴輯本的「瘮」,原始出處寫作「𤹮」。
(四部叢刊景明萬曆本洪适《隸釋》卷十二)
我們認為,《隸釋》此處的「𤹮」字可疑,未必就是「瘮」字。我們知道,在隸楷文字中,「叅」「喿」訛混的現象極為常見。如上圖所標,就在《相府小史夏堪碑》這一篇之內,位於「𤹮」字之前不遠處「操潔冰雪」一句中的「操」字,正寫作異體「撡」。比較之下,「卒遘𤹮疴」一句中的「𤹮」,也更應該是「㿋」的誤寫。《玄應音義》「疥㿋」一條:
又作「瘙」,同,桑到反。《廣雅》:「㿋,瘡也。」《通俗文》:「皮起曰㿋也。」
又「疼𤹮」一條:
下蘓倒反。𤹮,皮上痒起小瘡也。正作「㿋」。經作「𤹮」,俗字,非也。
《玄應音義》正將「𤹮」當作「㿋」的俗寫。我們認為,這一判斷也適用於《隸釋》所錄《相府小史夏堪碑》一篇。在醫療衛生條件遠不如今天的東漢時期,㿋瘡是非常棘手的疾病,患者很容易死於感染。夏堪因「㿋疴」而病逝,是完全合理的。而清代嚴可均在編輯《全後漢文》時,疏於考辨,誤將「𤹮」轉寫作「瘮」。潘《手冊》又為嚴氏的錯誤轉寫所誤導,將「瘮」收入字表、進行擬音,恐怕要重新考慮。
2、P33~34 馱(大諧聲系)
【馱】王三《切韻》唐佐切。《廣韻》徒河切,又唐佐切。
手冊擬音:(徒河切)da̠l;(唐佐切)da̠ls
潘《手冊》爲「馱」字擬歌部上古音,並以此認為「大」字在上古時期也同時具有月部與歌部的讀音。筆者認為,這一構擬很值得商榷。
首先,多方考察可以確定,「大」字在上古時期只有月部的音,沒有證據支撐「大」另有歌部讀音的看法。除了大家已經研究得爐火純青的《詩經》韻以外,典型的例證有《管子·形勢》「天之所助,雖小必大;天之所圍,雖成必敗」,「大、敗」爲韻;《韓非子·愛臣》「諸侯之博大,天子之害也;羣臣之太富,君主之敗也」,「大、害、敗」爲韻。最有意思的莫過於《呂氏春秋·士容篇》開頭一段:
傲小物而志屬於大,似無勇而未可恐猲,執固横敢而不可辱害。臨患涉難而處義不越,南面稱寡而不以侈大。今日君民而欲服海外,節物甚高而細利弗賴。耳目遺俗而可與定世,富貴弗就而貧賤弗朅。德行尊理而羞用巧衛,寬裕不訾而中心甚厲,難動以物而必不妄折。
這一節文字句句押韻,韻腳「大」重出,可以有力地說明,先秦時期「大」字只有月部音。我們再考察兩漢韻文,如漢武皇帝《輪台罪己詔》引匈奴諺「漢極大,然不能饑渴。失一狼,走千羊」,「大、渴」爲韻;馮衍《顯志賦》「誚始皇之跋扈兮,投李斯於四裔。滅先王之法則兮,禍浸淫而弘大」,「裔、大」爲韻;張衡《東京賦》「且天子有道」至「豈如宅中而圖大」,「外、害、帶、沛、大」爲韻。此處不一一列舉。這些都可以證明,在兩漢的民族共同語中,「大」也更可能只有月部的音。認為「大」另存在歌部讀音,現象性的證據並不充分。
我們再看「馱」字。有知情朋友指出,潘《手冊》之所以收錄此字,是因為今本《東觀漢記》出現了該字:
歙監諸將因歙上疏,宜益選兵馬,儲積資糧。詔于汧積穀六萬斛,驢四百頭負馱。
沛謹案:東漢史館所修《東觀漢記》,原書早已亡佚。今天所見的《東觀漢記》版本,其源頭都是清代四庫館臣的輯本,是一個非常晚出的本子,其文字不一定能反映東漢文字原貌,因而我們在使用前,必須先加以考辨。進一步覆覈「負馱」句出處,可知其來源於唐章懷太子李賢《後漢書注》對《東觀漢記》的徵引,其反映的很有可能已經是唐代的文字情況了。
(百衲本景南宋紹興江南東路轉運司刻本《後漢書》卷十五)
我們考察「負馱」一詞,《漢書·趙充國傳》有「以一馬自佗負」,顏師古注:「凡以畜產載負物者,皆謂之佗。」《匈奴傳》「橐佗」下,顏注:「橐佗,言能負橐囊而馱物也。」又揚雄《方言》:「凡以驢馬馲駝載物者,謂之負佗。」《說文解字》:「佗,負何也。从人,它聲。」這些材料說明,{馱}一詞在兩漢時期是用「佗」「駝」等字記錄的。「它」是歌部字,用「它」聲字記錄同在歌部的{馱}一詞,是非常合理的。
「馱」字在《篆隸萬象名義》中並未出現(可知其亦不見於原本《玉篇》),直到王三《切韻》才有其字頭。可知此字即使在南北朝時期也還沒有登上大雅之堂。考察現存石刻材料,「馱」字最早出現在隋開皇九年(公元589年)勒刻的《世尊去世傳法聖師像》,用作譯名「鳩摩羅馱」。這與傳世文獻中「馱」字早期多見於佛教文獻的情況相吻合。「馱」字在隋朝已用於譯名,說明此字當時已經較為習用。可以推定,「馱」字的出現,應該在南北朝時期,此時「大」已由月部轉入泰部與歌部;因爲多出了歌部的讀音,所以用作「馱」的聲旁,是合理的。
(隋開皇九年《世尊去世傳法聖師像》)
至此,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表示負荷的{馱}一詞,在兩漢時期是用从「它」得聲的「佗」「駝」等字記錄的,不用「大」聲字記錄;「馱」字是在「大」轉入歌部的南北朝時期才出現的,絕不是上古漢語用字。爲「馱」構擬歌部上古音,並以此為「大」也額外構擬歌部上古音,恐怕是不合適的。
「馱」的例子生動地告訴我們:諧聲系中的字,往往是存在不同歷史層次的。「馱」所从大聲,反映的是「大」在中古漢語的歸部,而不是上古漢語音。如果我們不先對不同的歷史層次進行辨析區分,往往會做出與實際情況相距較遠的構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