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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回答轉】如何评价潘悟云的《汉语古音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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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评价潘悟云的《汉语古音手册》? - 周沛的回答 - 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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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砸場子了。
首先疊個甲。我在學術立場上傾向新派,支持複輔音與六元音理論。潘悟雲老師《漢語古音手冊》在互聯網界的長期流傳,以及其最終出版,對於上古漢語音韻學的研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疑都具有重大意義。對於這一點,再怎麼宣揚都不爲過。但是必須指出,潘老的《手冊》,還存在許多重大問題。
首先,潘老對古籍文獻的考訂時有粗疏之處,導致其「上古音手冊」中出現了很多實則是中古時期才出現的後起字,甚乃這些後起字所代表的詞也是中古時期才出現或分化而來的。這些字本不應該被構擬上古音。
其次,潘老對上古漢語具體字詞的形音義辨析也比較粗疏,甚至出現了對訛體字進行諧聲分析導致其被歸入錯誤的諧聲系的情況。
第三,潘老對古文字學界的成果勤於接受,卻疏於辨析,其結果就是往往「取其糟粕,遺其精華」,反而妨害了其上古音的構擬。
最後,潘老《手冊》很多地方直接暴力擬合切韻音系。然而,正如下文所要指出的一樣,並不是所有切韻音都存在上古祖音。強行這麼認為,往往會偏離上古漢語的實際。(我懷疑潘老將其輔音系統構擬得過於複雜的一個原因就在於他由於強調中古音與上古音的機械對應關係而時常忽略特殊音變的可能性,詳下文。)
我本人並不專攻音韻學(至少目前如此)。我研究的方向在古典文獻學方面。但也因為文獻學與傳統小學關係密切,因此平時也時常會接觸涉及音韻學的考辨,也會經常遇到潘老師的上古漢語擬音。因此在這裡將我所讀到的有代表性的可議之處列出如下,與各位朋友商榷。博雅君子,財擇而已。


IP属地:四川1楼2024-05-20 11:14回复
    一、潘《手冊》在文獻考訂上的可商之處
    根據《手冊》,編纂計劃分為兩期。第一期是「用上古字建立上古音表」:
    我們通過裴彥士提供的香港中文大學的漢達文庫,從上古文獻做成上古字庫,主要由顧國林和上海師大的硏究生葛佳琦、胡平、郭承禹、孟曉紅、吳蕾完成。
    第二期是「在嚴格的諧聲分析的基礎上做成《漢語古音手册》」:
    2020 年開始,22 位專家、學者先後參加了兩個微信討論群:「漢語古音手册」討論群(2020)和「諧聲分析」討論群(2021)。這本手册包括大量的原始材料,許多青年專家對它們進行了整理。如上古通用字的确定,文字、音韻材料的校對,音韻地位的核實,語音數據的統計,聲符的确定,通假字的比較。如果沒有他們的鼎力幫助,這本手册是做不成功的。所以,我把青年專家放在名單的第一部分,也隱含著青年是我們的未來。《手册》材料的主要工作是聲符整理,這是諧聲系統的基礎。除了這些主要的工作以外,我們還要整理上古用字和中古切語。即使是次要的材料,這些青年專家也做了許多了不起的繁重工作,使得《手册》的基礎更為堅實。
    可知《手冊》所收字以古籍數據庫為基礎,且錄字與辨析工作以青年學者為主體。必須指出,這些學者是新生代中的菁英,代表著未來的學術界,我也期待他們日後能在學林脫穎而出、大放異彩。然而,就事論事地說,由於種種原因,潘《手冊》編纂的第一階段即基於文獻考訂的上古字選取就存在嚴重問題,很難不認為這是潘團隊在工作方法上的失誤所致。這直接導致《手冊》收錄了很多實則是中古時期才出現的後起字,這些字本身並不存在上古音。下面是一些具體的案例。
    1、P19 瘮(參諧聲系)
    【瘮】王三《切韻》疎錦切。《廣韻》疎錦切。
    手冊擬音:(疎錦切)sʳumʔ
    手冊將「瘮」字收入字表,並對照中古音進行擬音,是否恰當,恐怕是有問題的。從字書、韻書記錄來看,「瘮」字不見《說文》、《篆隸萬象名義》(可知其亦不見於原本《玉篇》),直到王三《切韻》纔出現該字,音疎錦切。考察該字的早期用例,有劉禹錫《述病》「如是未移日而疾也瘮如」、柳宗元《與蕭翰林俛書》「肌革瘮懍」。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中唐文學家劉禹錫在「瘮」下自注「疎錦反」的音。這有力地說明,在劉禹錫所處的中唐時代,「瘮」還不是人們所常見的字,此時距離該字出現的時間不會太遠。

    (臺北故宫博物院藏南宋紹興年杭州刊本《劉賓客文集》卷六)
    此外,我們考察《大唐西域記》卷一「寒風慘烈」,後面附帶的釋音保留了異文「滲」,說:「疎錦反,寒滲也。正作『瘮』。」這則材料可以說明兩點:
    {慘}{瘮}{滲}三詞關係密切,很可能具有同源關係。
    在《大唐西域記》被傳抄的時代,{瘮}的字詞關係還未徹底固定,既可以用「瘮」記錄,也可以用「滲」記錄。
    我們認為,《大唐西域記》流行的時代距{瘮}一詞的產生時代恐怕不會太遠。更嚴格地說,{瘮}一詞的產生時代應該在《大唐西域記》卷一「滲」異文產生不久之前的時間。《大唐西域記》成書於貞觀二十年(公元646年)。即使我們假定此書甫經寫定,傳抄時便出現了記錄{瘮}的「滲」異文,那{瘮}一詞的產生時間也應該在隋末唐初的範圍內,不可能早於南朝,遑論東漢之前了。這也可以和「瘮」字不見南北朝之前字書、韻書的事實互相印證。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說文解字》的「㾕」字。《說文》:「㾕,寒病也。从疒,辛聲。」則「㾕」字古音在真部。《篆隸萬象名義》只記錄了所巾反,可知顧野王原本《玉篇》也只有這個讀音。而到了王三《切韻》,「㾕」同時有了疎臻、蘇本、疎錦三個反切,其疎錦反正與「瘮」字對應。我們認為,這是用{瘮}訓讀「㾕」字的結果。
    從上面種種證據來看,可以推定,「瘮」字的出現時間不可能太早,很可能是南北朝末期以後才出現的。那麼,為什麼潘老《手冊》要收入「瘮」字、並爲之擬音呢?蒙知情朋友指出,《手冊》之所以收錄「瘮」字,是因為《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之《全後漢文》部分所錄《相府小史夏堪碑》一文有「瘮」字:
    苛獲縣選,初涉府朝。典職首曹,聰(缺)施布。天殲良善,卒遘瘮疴。霣命犮摧,國喪貞胤。
    (嚴可均輯《全後漢文》卷一百六)
    沛謹案:《全後漢文》是清代學者嚴可均所輯,並非此篇的原始出處。根據嚴可均文末出注,此篇的原始出處是南宋洪适的《隸釋》。該書對所見漢魏石刻隸書文字進行了輯錄,該《相府小史夏堪碑》一文在卷第十二。我們覆覈《隸釋》文本,發現嚴輯本的「瘮」,原始出處寫作「𤹮」。

    (四部叢刊景明萬曆本洪适《隸釋》卷十二)
    我們認為,《隸釋》此處的「𤹮」字可疑,未必就是「瘮」字。我們知道,在隸楷文字中,「叅」「喿」訛混的現象極為常見。如上圖所標,就在《相府小史夏堪碑》這一篇之內,位於「𤹮」字之前不遠處「操潔冰雪」一句中的「操」字,正寫作異體「撡」。比較之下,「卒遘𤹮疴」一句中的「𤹮」,也更應該是「㿋」的誤寫。《玄應音義》「疥㿋」一條:
    又作「瘙」,同,桑到反。《廣雅》:「㿋,瘡也。」《通俗文》:「皮起曰㿋也。」
    又「疼𤹮」一條:
    下蘓倒反。𤹮,皮上痒起小瘡也。正作「㿋」。經作「𤹮」,俗字,非也。
    《玄應音義》正將「𤹮」當作「㿋」的俗寫。我們認為,這一判斷也適用於《隸釋》所錄《相府小史夏堪碑》一篇。在醫療衛生條件遠不如今天的東漢時期,㿋瘡是非常棘手的疾病,患者很容易死於感染。夏堪因「㿋疴」而病逝,是完全合理的。而清代嚴可均在編輯《全後漢文》時,疏於考辨,誤將「𤹮」轉寫作「瘮」。潘《手冊》又為嚴氏的錯誤轉寫所誤導,將「瘮」收入字表、進行擬音,恐怕要重新考慮。
    2、P33~34 馱(大諧聲系)
    【馱】王三《切韻》唐佐切。《廣韻》徒河切,又唐佐切。
    手冊擬音:(徒河切)da̠l;(唐佐切)da̠ls
    潘《手冊》爲「馱」字擬歌部上古音,並以此認為「大」字在上古時期也同時具有月部與歌部的讀音。筆者認為,這一構擬很值得商榷。
    首先,多方考察可以確定,「大」字在上古時期只有月部的音,沒有證據支撐「大」另有歌部讀音的看法。除了大家已經研究得爐火純青的《詩經》韻以外,典型的例證有《管子·形勢》「天之所助,雖小必大;天之所圍,雖成必敗」,「大、敗」爲韻;《韓非子·愛臣》「諸侯之博大,天子之害也;羣臣之太富,君主之敗也」,「大、害、敗」爲韻。最有意思的莫過於《呂氏春秋·士容篇》開頭一段:
    傲小物而志屬於大,似無勇而未可恐猲,執固横敢而不可辱害。臨患涉難而處義不越,南面稱寡而不以侈大。今日君民而欲服海外,節物甚高而細利弗賴。耳目遺俗而可與定世,富貴弗就而貧賤弗朅。德行尊理而羞用巧衛,寬裕不訾而中心甚厲,難動以物而必不妄折。
    這一節文字句句押韻,韻腳「大」重出,可以有力地說明,先秦時期「大」字只有月部音。我們再考察兩漢韻文,如漢武皇帝《輪台罪己詔》引匈奴諺「漢極大,然不能饑渴。失一狼,走千羊」,「大、渴」爲韻;馮衍《顯志賦》「誚始皇之跋扈兮,投李斯於四裔。滅先王之法則兮,禍浸淫而弘大」,「裔、大」爲韻;張衡《東京賦》「且天子有道」至「豈如宅中而圖大」,「外、害、帶、沛、大」爲韻。此處不一一列舉。這些都可以證明,在兩漢的民族共同語中,「大」也更可能只有月部的音。認為「大」另存在歌部讀音,現象性的證據並不充分。
    我們再看「馱」字。有知情朋友指出,潘《手冊》之所以收錄此字,是因為今本《東觀漢記》出現了該字:
    歙監諸將因歙上疏,宜益選兵馬,儲積資糧。詔于汧積穀六萬斛,驢四百頭負馱。
    沛謹案:東漢史館所修《東觀漢記》,原書早已亡佚。今天所見的《東觀漢記》版本,其源頭都是清代四庫館臣的輯本,是一個非常晚出的本子,其文字不一定能反映東漢文字原貌,因而我們在使用前,必須先加以考辨。進一步覆覈「負馱」句出處,可知其來源於唐章懷太子李賢《後漢書注》對《東觀漢記》的徵引,其反映的很有可能已經是唐代的文字情況了。

    (百衲本景南宋紹興江南東路轉運司刻本《後漢書》卷十五)
    我們考察「負馱」一詞,《漢書·趙充國傳》有「以一馬自佗負」,顏師古注:「凡以畜產載負物者,皆謂之佗。」《匈奴傳》「橐佗」下,顏注:「橐佗,言能負橐囊而馱物也。」又揚雄《方言》:「凡以驢馬馲駝載物者,謂之負佗。」《說文解字》:「佗,負何也。从人,它聲。」這些材料說明,{馱}一詞在兩漢時期是用「佗」「駝」等字記錄的。「它」是歌部字,用「它」聲字記錄同在歌部的{馱}一詞,是非常合理的。
    「馱」字在《篆隸萬象名義》中並未出現(可知其亦不見於原本《玉篇》),直到王三《切韻》才有其字頭。可知此字即使在南北朝時期也還沒有登上大雅之堂。考察現存石刻材料,「馱」字最早出現在隋開皇九年(公元589年)勒刻的《世尊去世傳法聖師像》,用作譯名「鳩摩羅馱」。這與傳世文獻中「馱」字早期多見於佛教文獻的情況相吻合。「馱」字在隋朝已用於譯名,說明此字當時已經較為習用。可以推定,「馱」字的出現,應該在南北朝時期,此時「大」已由月部轉入泰部與歌部;因爲多出了歌部的讀音,所以用作「馱」的聲旁,是合理的。

    (隋開皇九年《世尊去世傳法聖師像》)
    至此,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表示負荷的{馱}一詞,在兩漢時期是用从「它」得聲的「佗」「駝」等字記錄的,不用「大」聲字記錄;「馱」字是在「大」轉入歌部的南北朝時期才出現的,絕不是上古漢語用字。爲「馱」構擬歌部上古音,並以此為「大」也額外構擬歌部上古音,恐怕是不合適的。
    「馱」的例子生動地告訴我們:諧聲系中的字,往往是存在不同歷史層次的。「馱」所从大聲,反映的是「大」在中古漢語的歸部,而不是上古漢語音。如果我們不先對不同的歷史層次進行辨析區分,往往會做出與實際情況相距較遠的構擬。


    IP属地:四川2楼2024-05-20 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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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P42~43 蚪、紏(斗谐声系)
      【蚪】王三《切韵》当口切。《广韵》当口切。
      手册拟音:(当口切)to̠ʔ
      【紏】原本《玉篇》他口反。
      宋本《玉篇》他口切。手册拟音:(他口切)tʰo̠ʔ
      「蚪」字不见《说文》、《篆隶万象名义》(可知其亦不见於原本《玉篇》),直到王三《切韵》才有其字头。「紏」字作为「斢/黈」的异体,见於顾野王原本《玉篇》残卷、《篆隶万象名义》、宋本《玉篇》,而不见《切韵》系韵书。{蝌蚪}一词,上古都用「科斗」记录;{紏}一词,上古都用「黈」记录。上古文献中也不曾见到「蚪」「紏」两字的用例。事实上,熟悉古籍的朋友都知道,在隶楷阶段的写本、刻本中,「丩」「斗」是一组极易讹混的部件。「虬」常被误写、误刻作「蚪」,「纠」常被误写、误刻作「紏」。潘老及其团队在古籍库中搜集到的上古文献中的「蚪」「紏」等字,实际上都是「虬」「纠」讹混所致,并不是上古文献本身存在的字。潘《手册》未加辨析,为其进行拟音,恐怕是不妥当的。
      4、P101 尖(尖谐声系)
      【尖】王三《切韵》子廉切。《广韵》子廉切。
      手册拟音:(子廉切)skem
      「尖」字不见於《说文》,亦不见於传世上古文献及古文字材料。今本《道德经》王弼注,於《上经》第九章「揣而梲之」下注「既揣末令尖,又锐之令利」,似为早期用例,然亦不排除后世转写的可能。「尖」字的普遍使用,开始於南北朝时期。如江淹《悼室人十首》其四「雄虹冠尖峯」、《江上之山赋》「嶤嶷兮尖出」,又郦道元《水经注》记载「尖谷」「尖溪」,等等。《篆隶万象名义》收录此字,可知此字在顾野王撰原本《玉篇》的时代已流行於世。裘锡圭先生《文字学概要》指出:
      利用偏旁位置关系的会意字一般是在古文字阶段造出来的。不过在汉字变得完全不象形之后,偶尔也还造这类会意字。
      【尖】下大上小为「尖」({尖}本用「鑯」字表示,「尖」字后起)。又有「夵」字,音yǎn,《广韵》:「夵,上大下小。」有一种儿童玩具,两头尖,中间大,叫「嘎嘎」(gá·ga),也可以写作「尜尜」。
      裘先生认为,{尖}本用「鑯」字记录,「尖」字后起,是「在汉字变得完全不象形之后」的隶楷阶段才出现的表意字。这是很有道理的。我们认为,目前没有证据表明「尖」字在上古汉语的时代已经出现。为「尖」字构拟上古音,是很值得怀疑的。
      顺便多提一句。我们已经知道了「尖」是记录{尖/鑯}一词的后起字。即使要构拟上古音,也应该使「尖」的虚拟古音与「鑯」相同,以彰显两字实则记录同一词的密切关系。然而,潘《手册》为「鑯」拟了 *sem 的音,却同时为「尖」构拟 *skem 以复辅音为声母的古音,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笔者其实不知道这个 *k 辅音是哪里冒出来的。这一点在下文中还会提及。)
      5、P158 昒(谐声系)
      【昒】王三《切韵》尼辄切。《广韵》尼辄切。
      手册拟音:(尼辄切)neb
      「昒」字见於《说文解字》:
      手之疌巧也。从又持巾。凡昒之属皆从昒。
      《说文》虽然收录了「昒」,但是并没有说明该字的读音。古文字存在「昒」字,其与「聿」是一字之分化,从又握笔。

      (金文的「聿/昒」字)
      《说文》的「昒」字,其训释与古文字不合,传世文献中又不见用例。我们认为,《说文》「昒」字不太可能是直接承袭商周金文,而极有可能是战国两汉学者为了方便分析字形,从「聿」等字形中拆出来的一个字,本身并不独用。
      从现存的材料来看,目前可见最先为「昒」注音的应该是顾野王原本《玉篇》,因为《篆隶万象名义》记录了「女涉反」,宋本《玉篇》同,则原本《玉篇》亦当如此。从音义搭配上讲,「女涉反」与「昒」从又持巾的构型,提示我们这一读音对应的应该是{镊}这样的词。但是,《玉篇》注了「女涉反」,说明的是魏晋南北朝学者为「昒」字配上{镊}一词,只能证明魏晋南北朝学者对这个字的认知,许慎本人是否也这麼读,还是一个问题。「女涉反」的音很有可能是魏晋南北朝才有的,给它拟上古音要慎重,至少要先证明。而从古文字来看,「昒」与「聿」是异体关系,应该拟相同的音。甲金文的「昒」与《说文》的「昒」,应该当作理据同形字。
      归根结底,许慎是一位经学家。许慎的心中有一个古典世界,这个古典世界中的字词关系与真实世界的字词关系未必一致。有人说,研究《说文》学,应该时刻区分三个系统:「真实的文字系统」「《说文》记录的文字系统」「中古字韵书记录的文字系统」。这三者未必全部一致。这是非常有见地的。因此,我们认为,潘《手册》为《说文》「昒」这个极有可能是战国两汉小学家虚构的字依据中古小学家的注音构拟上古音,又忽略实际古文字体系中「昒、聿」一形分化的关系,恐怕未必妥当。
      由此可见,潘《手册》在文献文字辨析方面,存在一些问题。事实上,《手册》中这种疏於文字辨析的地方还很多,例如将「辨」的中古后起分化字「办」列入字表、将中古才出现的「酥」的列入字表等,笔者后面将有专文胪列。限於篇幅,此处就不一一指出商榷了。


      IP属地:四川3楼2024-05-20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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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潘《手冊》在字詞形音義辨析上的可商之處
        6、P2 汃(八諧聲系)
        【汃】王三《切韻》府巾切,又普八切。《廣韻》府巾切,又普八切。
        手冊擬音:(普八切)pʰʳe̠d;(府巾切)pʳin
        《手冊》為「汃」擬了兩個音,分別對應切韻音系的「普八切」和「府巾切」。然而,這兩則上古祖音構擬恐怕都是有問題的。
        從現存的文獻材料來看,「汃」字最早出現於許慎《說文解字》。許慎講解說:
        西極之水也。从水,八聲。《爾雅》曰:「西至汃國,謂四極。」
        許慎將「汃」解釋成「西極之水」,並引用了《爾雅》的文字,代入說解。考察今本《爾雅》,此處作「西至於邠國,謂之四極」。清華大學馬楠老師指出,許慎《說文》引經,是主於本字。今本《爾雅》的「邠」在《說文》中寫作「汃」,這說明在許慎的認識中,《爾雅》這裡的「邠」字表示的是{汃}這個詞,應是从「八」得聲的二級諧聲字,它和表示周先祖立國之處豳地、从「分」得聲的「邠」不是一個字。因為《爾雅》的「邠國」指的是西方極遠之地,亦即郭璞《山海經·海外東經圖贊》所言「東盡太遠,西極邠國」,這肯定不是豳地。因而許慎改《爾雅》經文以彰顯本字。「汃」从八得聲,和「八」字的音應該是比較近的。
        那麼,為什麼「汃」字在切韻系韻書中又有「府巾切」的音呢?筆者認為,這大概率是後生的讀音,是因為後世的人已經不知道《爾雅》「西至於邠國」的「邠」別有他訓,將其誤認作表示豳國的「邠」字,於是連帶著,《說文》此處的「汃」也被誤認成了「邠/豳」字的異體字,從而使得「汃」字也帶上了「府巾切」的音。雖然原本《玉篇》水部只剩殘卷,導致我們目前無法考察顧野王本人對「汃」字的具體說解,但是依據《玉篇》而撰成的《篆隸萬象名義》中「汃」字的注音是「彼銀反」,說明顧野王《玉篇》裡的「汃」字注的也應該是這個音,它與切韻的「府巾切」的對應的。另外,考察《經典釋文》的《爾雅釋文》,陸德明也已將此處的「邠」與「豳」牽合,說明至遲在南北朝時期,人們已經混淆了這裡的「邠」,「汃」的符巾切誤讀應該也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那麼,既然「西極之水」的「汃」字,其「府巾切」的音來自於後世的誤讀,這個字的本音是不是就是對應切韻音系中「普八切」的那個音呢?情況恐怕沒有這麼簡單。我們考察「普八切」這個音,從現有的材料來看,它最早出現於《刊謬補缺切韻》,對應的釋文是「水聲」。《切韻》這個「汃」字所記錄的,應該是{湃}這個詞,它是中古時期才出現的字。從文獻上看,中唐詩人韓愈《征蜀聯句》有「獠江息澎汃」,晚唐詩人皮日休《初入太湖》也有「枕下聞澎汃」。後南宋廖瑩中注釋韓詩,引用皮日休此句,作「枕下聞澎湃」。可知「澎汃」實則就是「澎湃」,因而「汃」被釋作「水聲」。從音理上講,兩字皆滂母,「汃(湃)」是刪入二等,「湃」是皆去二等,來自月部去聲。因而{汃/湃}實可視作一詞之變體,普八切的「汃」字應該是記錄{湃}的這個變體形式。普八切的「汃(湃)」和《說文》的「汃(西極之水)」實則是兩個來源,只是偶然共用「八」這個聲符,因而同形而已。至於後來的《廣韻》將「汃」的普八切也注上「西極水名」的釋義,應該是北宋修撰者的誤植。我們由此只能推測出,《說文》的「汃(西極之水)」和「八」字的讀音相近,應該也與普八切的上古祖音相近,但是該古音是否與後世的普八切直接對應,並不清楚,至少這是需要進一步證明的。
        綜上所述,「汃」的普八切和府巾切這兩個音恐怕都不應該出現在上古音的手冊中。普八切的「汃」記錄{湃}這個詞,是中古才出現的字,和《說文》中表示西極之水的「汃」可以看作同形字;至宋修《廣韻》,則將《說文》的「汃」也植上「汃(湃)」的音。府巾切的「汃」,則是來源於南北朝學者對《爾雅》的誤讀。這兩個字音的出現時間應該都比較晚。我們至少可以說,為它們擬出上古的祖音,證據還不充分。潘老之所以誤擬,是因為他暴力擬合切韻音系,預設了切韻系韻書所記錄的這兩個音都存在對應的上古祖音。
        這裡順便提一下。上文的論述中,引用了韓愈《征蜀聯句》以及皮日休《初入太湖》。韓、皮二人詩作素來以險怪奇僻著稱。這一種風氣持續至五代宋初,便衍生出了所謂的「太學體」。今天的文學學者,每每從藝術的角度對這種「太學體」大加撻伐,認為其一無是處。我們認為,從純文學的角度講,「太學體」奇僻險澀,固然存在種種弊病。但是,正如上文藉助韓、皮二人詩句考據「汃」字一樣,這種好用僻字的文風恰恰爲我們的語言文字研究提供了大量決定性材料。因此,對於「太學體」在語言文學上的作用,必須用全面的、辯證的、唯物的眼光去評判。
        7、P3 怕(白諧聲系)
        【怕】王三《切韻》芳霸切,又普白切。《廣韻》普駕切,又普伯切。
        手冊擬音:(普駕切)pʰʳa̠ɡs;(普伯切)pʰʳa̠ɡ
        潘《手冊》為「怕」普駕切的讀音構擬上古祖音,恐怕是有問題的。普駕切、表懼怕的「怕」,不見於《篆隸萬象名義》,可知其亦不見於原本《玉篇》。到了王三《切韻》,才出現其字頭。考察其早期用例,都在魏晉南北朝之後。如《樂府詩集》錄《長干曲》「菱舟不怕摇」,杜甫《陪李金吾花下飲》「可怕李金吾」。裘錫圭先生《文字學概要》指出:
        《說文》:「怕,無為也。从心,白聲。」這是澹泊之「泊」的本字(《文選》卷七司馬長卿《子虛賦》:「怕乎無為,憺乎自持。」《史記》和《漢書》的《司馬相如傳》錄此賦,「怕」「憺」皆作「泊」「澹」)。懼怕之「怕」是憺怕之「怕」的同形字(《論衡·四諱》:「孝者怕入刑辟。」這可能是現存古書中使用懼怕之「怕」的最早一例。但是也有人認為這個「怕」應讀爲「迫」)。
        裘先生的觀點是非常正確的。我們認為,普駕切、表懼怕的「怕」,很可能是魏晉南北朝之後才出現的,與先秦兩漢普伯切、表憺怕的「怕」是同形字。因此,普駕切、表懼怕的「怕」,不應該被構擬上古祖音。
        8、P87 嫭(虍諧聲系)
        【嫭】王三《切韻》胡故切。《廣韻》胡誤切。
        手冊擬音:(胡誤切)ɡa̠s
        潘《手冊》對「嫭」字形的辨析與諧聲域的劃分,恐怕是有問題的。隸楷文字中,「虖」「雩」形體極易訛混。張涌泉《敦煌俗字研究》曾對「㯉」「樗」兩字做過精彩的辨析:

        我們認為,「嫭」字的情況正與「㯉/樗」相同。單憑「嫭」匣模一去的中古讀音,我們無法確定其聲旁原本究竟是什麼。此時需要結合詞的音義去分析。{嫭}表示美好貌,從同源詞上看,應該與 *WA 諧聲域的{華}{姱}等關係密切,而與虍諧聲系關係較遠。《文選·雪賦》李善注:「『嫮』與『姱』同,好貌。」因此,將「嫭」處理作「嫮」的訛字、歸於「于」諧聲系,恐怕是更優的做法。


        IP属地:四川4楼2024-05-20 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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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P107 捔(角諧聲系)
          【捔】王三《切韻》士角切。《廣韻》古岳切,又士角切。
          手冊擬音:(古岳切)kʳo̠ɡ;(士角切)sɡro̠ɡ
          《廣韻》收錄了「捔」古岳切、士角切兩種讀音,潘《手冊》為這兩種讀音都構擬了上古祖音,這恐怕是有問題的。
          我們先看士角切的讀音,這一讀音王三《切韻》、《廣韻》皆有記載,而與此音相搭配的義項是「刺」。其典型用例就是張衡《西京賦》「叉蔟之所攙捔」。北京大學學者鄭妞(2012)指出:
          《文選·張衡〈西京賦〉》:「叉蔟之所攙捔,徒博之所撞㧙。」薛綜注:「攙捔,貫刺之。」李善曰:「攙,士銜切。捔,助角切。」《廣韻·覺韻》:「捔,掎捔。古岳切。」又同韻:「捔,攙捔組織。亦作𧣀。士角切。」《説文》从「角」得聲的「捔、确、斛」都是牙喉音字,「捔」也當是牙喉音,後來注崇母是在「攙捔」一詞中受前字的影響發生了同化,从李善注可以知「攙、捔」兩字都是崇母。
          鄭妞的觀點是可信的。從字理上講,表刺意的「捔」應該是形聲字,从角得聲,則其本來的讀音也應該是以牙喉音為聲母。之所以中古出現了崇母的讀音,是因為在{攙捔}一詞中受到了前語素「攙」的影響,因而聲母發生了同化。
          既然表刺意的「捔」,其中古崇母的讀音來自於「攙捔」的聲母同化,不是上古音的嫡系,這個字的本音是不是就是對應切韻音系中「古岳切」的那個音呢?情況恐怕沒有這麼簡單。我們細考「捔」古岳切的讀音,王三《切韻》沒有記載,直到《廣韻》纔有記載,說明其在初唐時期還不流行。與古岳切讀音搭配的義項是「掎捔」。沛案:《廣雅·釋言》:「捔,掎也。」「掎角」是文獻中的常見用詞。從傳世文獻看,江淹《北伐詔》明翻宋本的「互盡掎角之機」一句,清梁濱刻本正作「掎捔」。又張九齡《勅北庭將士已下書》又「乘其已疲之眾,掎捔歸路」一句,「掎捔」記錄的正是{掎角}一詞。又宋版《藝文類聚》錄卞蘭《許昌宮賦》「眾妓並奏,捔巧騁奇」,「捔巧」就是「角巧」。顯然,中古讀古岳切、釋作「掎捔」的「捔」,應該是「角」在中古時期的增符類化字,它和上古時期(至晚西漢)已經出現的表刺意的「捔」只是同形字而已。也就是說,表刺意的「捔」的本音,與《廣韻》記載「捔」古岳切的讀音,是完全不相干的兩回事。表刺意的「捔」从「角」得聲,只能說明這個「捔」字的早期讀音和「角」的讀音(亦即古岳切)相近。兩者是否完全相同,還不清楚,至少這是需要進一步證明的。
          至此,我們對「捔」的音義搭配有了明晰的認識:表刺意的「捔」从「角」得聲,原本與「角」讀音接近。後來,由於受到「攙捔」一詞中「攙」的聲母同化影響,表刺意的「捔」改讀成崇母,即對應切韻音系中士角切的音,而其原本與「角」相近的讀音逐漸失傳,無從考證。《廣韻》「捔」另載古岳切的讀音,這個「捔」字來源於「掎角」寫法的增符類化,應當視作表刺意的「捔」的中古後起同形字。因此,古岳切、視作「掎捔」的「捔」,不應該構擬上古音。而潘《手冊》卻爲「捔」古岳切、士角切兩個讀音同時構擬了上古音,又將這毫不相關的兩音牽合在一起,恐怕是很不妥當的。
          10、P111 岑(今諧聲系)
          【岑】王三《切韻》鋤金切。《廣韻》鋤針切。
          手冊擬音:(鋤針切)sɡrɯm
          潘《手冊》為「岑」鋤針切的中古音構擬上古祖音,並以此為其餘从岑得聲的字擬以 *sk- 複輔音,這一點恐怕是值得商榷的。「岑」从今得聲,其讀音本應與其餘的今聲字相近,為見組聲母。從古文獻用字看,「岑」「崟」兩字存在極其密切的聯繫。例如今本《楚辭》之《招隱士》「嶔岑碕礒」、《九懷》王逸注「山陵嶔岑難涉歷也」,其中的「嶔岑」二字,原本《玉篇》殘卷皆作「嶔崟」,可知顧野王當時所見的本子,「嶔岑」是寫作「嶔崟」的。《古文苑》枚乘《梁王菟園賦》「㟟𡽘崣𡻣,崟巖𡹱嵸巍𨝖焉」,章樵注「崟,音岑」,「崟巖」記錄的就是{岑巖}一詞。這些文獻證據提示我們,「岑」「崟」關係密切,兩字在上古漢語中音義應該都是相近的,「岑」原本的讀音應該與「崟」相近,讀作「吟」,為疑母字。事實上,「岑」吟的讀法在後世很長一段時間都還有記載。《文選》張衡《南都賦》「幽谷嶜岑」,李善「嶜」下音注「岑」,「岑」下音注「吟」。唐何超《晉書音義》「嶔岑」音注「欽吟」。《古文苑》揚雄《蜀都賦》「其中則有玉石嶜岑」,章樵注「嶜,士林反。岑,音吟」。由此可知,直到中古時期,「岑」最初「吟」的讀音仍然在語言系統中存在,並被文獻所記錄。
          由此可知,上古漢語中「岑」原本的讀音應該與「吟」相同,而今天崇母的讀音另有來歷。這是什麼來歷呢?從文獻中可以確證,「岑」崇母的讀音,至晚在東漢中後期就已經成為主流。考劉熙《釋名》:「岑,嶃也,嶃嶃然也。」東漢末年的劉熙用「嶃」作為「岑」的音訓,可知此時「岑」已讀作崇母字。前文提到,張衡《南都賦》有「幽谷嶜岑」一語,{嶜岑}是漢代常用詞,上文所引揚雄《蜀都賦》即有「玉石嶜岑」,《羽獵賦》寫作「玉石嶜崟」,記錄的是同一個詞。「嶜」正為精組聲母字,且與「岑」同在侵部。事實上,三國魏張揖《字詁》講道:「嶜,古文岑字。」蕭該《漢書音義》引之。可以證明,在東漢三國人的認知中,「嶜」是記錄{岑}的早期寫法。我們認為,「岑」崇母的讀法,實則來自其與「嶜」發生的同義換讀。同義換讀在漢語中極其常見。例如古代的重量單位「石」本來只有常隻切的讀音,折合今天的 shí。而到了近代,人們往往將「石」讀成「擔」,這種同義換讀導致「石」多出了 dàn 的讀音。類似地,「岑」與「嶜」語意相近,詞彙關係也十分密切,因此發生了同義換讀,使得原本讀「吟」的「岑」新增了崇母的讀音,與其本音並行。後來「岑」崇母的讀音逐漸佔據主流,原本「吟」的讀法逐漸失傳,只為歷代專業的語言文字學者所知曉。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岑」字的上古音,應該與「吟」相同。「岑」鋤針切的中古音來源於與「嶜」發生的同義換讀,並非上古音的嫡系。潘《手冊》根據同義換讀之後的晚出鋤針切中古音構擬上古祖音,是暴力擬合切韻音系的結果,恐怕並不符合上古漢語的實際。
          筆者案:早在去年年底,我的朋友 @齐翅扬 PTEREWRON 已經意識到「岑」崇母的讀音係訓讀所致,提出「岑」是被{巉}訓讀所致。翅揚認為「岑」今音來源於訓讀的觀點,是極其正確的。而其以{巉}為訓讀詞,則未必準確。通過上面的論證,可以確定「岑」崇母的等效字應該是「嶜」。不過,「嶜」中古為從母,與「岑」的聲母不完全一致,也可能是因為「岑」受到了{巉}{嶃}等同義詞的影響所致——不過,這更有可能是因為「岑」的訓讀詞本身就是{嶜}的崇母變體,後來「岑」專門分擔了記錄這一變體的任務,於是{嶜}便只留下從母的讀音,這種情況在漢語中也是十分常見的。
          11、P188 猜(青諧聲系)
          【猜】王三《切韻》倉來切。《廣韻》倉才切。
          手冊擬音:(倉才切)skʰlɯ
          「猜」字从青得聲,而中古音在之部。對於這一問題,知友 @絕智棄辨_ 結合北大漢簡《倉頡篇》的韻腳,以及漢印「曼倩」「曼猜」的異文,指出西漢時期,「猜」字仍在耕部。之部的讀音是後起的,極有可能是訓讀所致。這是很有見地的。而潘《手冊》為「猜」構擬之部字音,卻反而沒有耕部的擬音,恐怕不妥。
          潘《手冊》這種在字詞形音義考辨上的可商之處還有很多。限於篇幅,此處就不一一臚列了。


          IP属地:四川5楼2024-05-20 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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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潘《手冊》在吸收古文字學界成果上的可商之處
            毫無疑問,當下蓬勃發展的古文字學,為上古音研究注入了新的血液。因此,構擬上古音,應該及時參考、吸收古文字學界的先進成果。問題在於,古文字學並不天生意味著正確,古文字界本身就是良莠不齊的。面對古文字與出土文獻界的新發現、新說法,應該嚴加甄別,謹慎去取。潘《手冊》雖然確實吸取了不少古文字方面的新說法,但是由於剪裁不當,其中出現了不少不妥的說法勇於採納、合理的說法卻置之不顧的情況,甚至有因誤解古文字學者原意、遂以郢書燕說構擬上古音的情況,可謂是「取其糟粕,遺其精華」。這反而從反面妨害了《手冊》對上古音的正確構擬。
            12、P33 寸諧聲系全體
            秦漢以前的文字體系中,並沒有獨立的記錄{寸}的「寸」字。先秦雖有可隸定為「寸」的字,但那是「肘」的初文,與長度單位的「寸」風馬牛不相及。戰國後期的秦系文字用「尊」記錄長度單位{寸}。廬內俊介、李軼等學者已經指出,「寸」係「尊」截取下半部分而得的簡體分化字。李軼講:
            「寸」正是「尊」的截除式分化字,其分化方式與「粥」「非」等完全相同。
            第一,「寸」是「尊」字的一部分。第二,「寸」與「尊」都是齒音文部字,古音非常近。第三,商鞅方升和睡虎地秦簡都藉「尊」爲「寸」。第四,睡虎地秦簡中表達{寸}的「寸」與「尊」並存。
            在睡虎地秦簡中,「尊」讀為「寸」衹在《日書》中見到一例。「寸」取得絕對優勢,如「六尺五寸」(《秦律十八種》51號簡)、「六尺二寸」(《秦律十八種》52號簡)。據張守中統計,有三十九例之多。這一方面說明「寸」與「尊」之間密切的聯繫,另一方面也說明「寸」與「尊」的分化已經基本完成。此後就沒再發現「尊」讀爲「寸」的用例。
            我們認為,這一說法是非常可信的。記錄{寸}的「寸」來自於秦文字「尊」的下半部分,在戰國以前並不獨立成字。因此,潘《手冊》中的寸諧聲系恐怕是多餘的,應該全體併入尊諧聲系。
            13、P37 刀(刀諧聲系)
            【自注】鄔可晶:戰國貨幣文字「榦刀」讀為「寒號」,故「刀」為複輔音 *kl -> t-。
            筆者遍尋鄔可晶先生有關出土文獻方面的文章,並沒有找到任何與「榦刀」讀為「寒號」有關的說法。後來筆者偶然詢問到了內部有關人士,發現這來自於郢書燕說的誤解。鄔老師本人可能未必認可 *kl -> t- 的複輔音理論。這裡就不多講了。
            14、P63~64 造(告諧聲系)
            【造】王三《切韻》昨早切,又七到切。《廣韻》昨早切,又七到切。
            手冊擬音:(七到切)skʰu̠ɡs;(昨早切)sɡu̠ʔ
            沛謹案:潘《手冊》將「造」字歸為「告」諧聲系,這恐怕是不妥當的。從甲骨文、金文來看,「造」所从的部件和「告」在形體上存在明顯的區別。以西周金文爲例,下面是典型的「造」字:

            (西周金文「造」字,引自陳劍《釋造》)

            (西周金文「告」字)
            可以明顯看出,「造」所从部件與「告」在形體上差別明顯。陳劍(2006)指出:
            將前舉金文「造」字諸形所从跟真正的「告」字相比較,不難發現其區别所在:「造」字諸形所从基本聲符上半的中竪常向左屈頭,「告」字中竪皆爲直頭;「造」字諸形基本聲符所从上半的中竪也有作直頭的,但中竪上大多所从的是小點,偶爾有變作短横的,而「告」字中間所从横劃雖或短或長,但從來没有寫作小點的。下文我們在提到「造」字的聲符時,爲了跟真正的「告」字區别開來,一般寫作「*告(造)」。
            「*告(造)」跟「告」和分别以它們爲偏旁的字在東周文字中多見,難以一一列舉。將它們全面排比分析之後可以看出,「*告(造)」跟「告」始終還保持著一些區別,但現所見的幾種戰國古文字典和文字編,大都混而未别,這是不妥當的。其實,抓住中竪是否屈頭和中竪上所从是小點還是横畫這兩個特徵,就可以比較簡要地將「*告(造)」跟真正的「告」字區别開來。同時又可以看到,雖然「*告(造)」形逐漸有一些寫得已經跟「告」混同的,但「告」卻從不寫作「*告(造)」形。這種分野,也足以説明「*告(造)」跟「告」的來源不同。
            陳文又引裘錫圭先生意見:

            在陳劍文初成待刊之時,北京大學學者龐光華(2005)就已經根據陳劍的意見,指出「造」並非从告得聲,*sk- 複輔音的構擬是站不住腳的。我們認為,陳劍、裘錫圭、龐光華等的觀點是正確的。「造」本不从告得聲。其聲符「告」上部本爲「艸」的象形初文「屮」,與飾符「口」結合後,纔逐漸訛變為「告」。「艸」「造」中古皆精組字,「造」从「艸」初文得聲,是十分合理的。因此,「造」應當歸入艸諧聲系。潘《手冊》忽略古文字學者的觀點,沿襲舊說,將「造」歸入告諧聲系,恐怕是值得商榷的。


            IP属地:四川6楼2024-05-20 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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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P108 桀諧聲系全體
              潘《手冊》將桀諧聲系獨立。我們認為,從古文字材料來看,「桀」本从匄得聲。桀諧聲系應該整體歸入匄諧聲系中。李守奎、張峰(2012)《說楚文字中的「桀」與「傑」》一文有非常詳細的論述:

              我們認為,李、張之說是完全可信的。除了他們舉出的例證之外,清華簡《尹誥》(即真古文《尚書》之《咸有一德》篇)「夏自■其有民」,「■」讀若「害」,其字亦從「匄」的訛體得聲,後來的漢儒又誤將「害」字轉寫成隸體形近的「周」字,遂有《禮記·緇衣》所引「自周有終,相亦惟終」的文字,馬楠(2012)、石小力(2019)已有論述。細考此「■」所从的「匄」訛體,與戰國楚文字「桀」上部的「匄」訛體基本一致。亦為一證。綜上所述,我們認為,从桀得声的字,本質上都是从匄得聲的多級諧聲字,應該併入匄系中。潘《手冊》將桀系獨立,恐怕是多餘的。

              (左側彩色圖版爲清華簡《尹誥》「■」字)
              16、P114~115 井諧聲系全體
              中古井聲字,既有讀精組聲母的,也有讀見組聲母的。潘《手冊》將兩類字歸為一諧聲系。以古文字材料進行檢驗,這種做法恐怕值得懷疑。張富海(2021)先生《說「井」》一文指出:
              從古文字材料來看,「井」與「丼」確實本來是不同的兩個字,「丼」是水井字,「井」是「刑」「型」「形」「邢」「耕」「荊」等字的聲旁,而其本義是「型」與否不能確定。從語音上來看,兩字的上古韻部雖然同是耕部,但其聲母却完全不同。水井之「井」的中古聲母是精母 ts-,其上古聲母亦應是 *ts-,而「刑」「型」「邢」「耕」「荊」等字的聲旁「井」的上古聲母必定是與其所諧字相同的牙音,比如是與「刑」「型」「邢」相同的 *ɡ-。
              張富海通過對古文字的考訂,指出中古音中讀精組與見組的井聲字,其「井」部件在古文字中的寫法有明顯分野。從商代甲骨文直到秦漢文字,精組聲母字所从的井寫作表意的「丼」,中間有明顯筆畫;而見組聲母字所从的井寫作「井」,兩直畫多數情況下不平行,且中間的口相對較小。兩者的寫法並不相同。這可以證明,中古从井聲的字,本來有兩個諧聲系來源。其應該依據聲母的不同,分為兩類。張文總結說:
              鄭張尚芳先生考慮到「丼」與牙喉音字諧聲的成説,將「丼」的上古聲母構擬爲 *sk-。這是在古音構擬中貫徹諧聲原則的必然結果,只是他所使用的這一組諧聲是錯誤的諧聲,「丼」與牙喉音字實際不存在諧聲關係。否定了「丼」和「邢」「刑」「型」「形」「荊」「耕」等牙喉音字的諧聲關係後,*sk- 的構擬自然就失去了依據,根據中古音簡單構擬爲 *ts- 則是比較穩妥的選擇。不過,中古音的證據是不夠充分的,因爲即使「丼」與牙喉音字不存在諧聲關係,*sk->ts- 這樣的構擬仍然可能成立。但「丼」與其他字存在的可靠的諧聲關係,可以證明其上古聲母確屬齒音一類,而與牙喉音無關。
              張富海的說法是可信的。潘《手冊》忽略張的意見,沿襲舊說,將井諧聲系中兩種來源的字混在一起,並構擬 *sk- 複輔音,恐怕是有問題的。
              朋友 @謝亦章 認為,潘《手冊》「是藉助古文字諧聲分析展示上古音系的集大成者」。筆者認為,這種講法恐怕值得商榷。唐代大詩人杜甫講:「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所謂「集大成」,應當是「轉益多師」與「別裁偽體」的統一。出土文獻與古文字學界絕不是不可置疑的絕對權威。古文字學者也是人,也會犯錯,也會隨口說出不著邊際的話。對於他們的觀點,不加辨擇照單全收,與疏於考辨遺精存蕪,都是欠妥的。我相信,如果陳劍、劉釗等學者也上知乎網,看到我這段話,大概也不會有反對的。


              IP属地:四川7楼2024-05-20 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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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潘《手冊》在擬合切韻音系上的可商之處
                開頭提到,潘《手冊》很多地方直接暴力擬合切韻音系。這種過擬合,使得其上古音系極其複雜,並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手冊》上古音體系的解釋力與預測力。正如有朋友曾指出:
                鄭張-潘體系的擬音,其目的是能够提出一個能够窮盡地、完美地解釋漢語語音演變的「上古音體系」來,這點從鄭張《上古音系》後那個龐大的字表就能看出來。……鄭張-潘體系的目標過於龐大,以至於會想要窮盡地擬出大部分漢字的上古音,這樣的工作哪怕對於鄭張尚芳這樣一個精力旺盛的人而言都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於是乎我們在他那龐大的字表裏面看到的經常就是暴力地套公式「擬音」,很多時候説白了衹不過是用一套名為上古音的符號在轉寫《切韻》。而且鄭張-潘經常就會囿於擬合《切韻》本身這個目的(這點鄭張尤其嚴重,潘悟雲這幾年則越發認識到《切韻》也未必完全可靠這個事實),就連一些顯而易見的例外變化和陸法言本人的操作失誤都要搞個解釋,擬出來的上古音看起來就非常冗雜難看,且經常顧此失彼。
                我們以生諧聲系為例:

                從生諧聲系字對應的中古音來看,可以發現極其明顯的規律:除去諸盈切的「鯖」之外,這一組字的中古聲母或精組,或莊組,非常整齊。只有諸盈切的「鯖」是例外,完全可以視作數據中的孤點,或者說噪音。這應該是某種訓讀,或者其他例外音變所致,可以進一步討論。而潘《手冊》卻為了遷就這個孤點的「鯖」字,在為它構擬了 *klʲeŋ 上古音之後,便將該諧聲系剩下的所有字也都擬上了 *sk- 一類的複輔音。然而,拋開證據不足的問題之外,這樣的構擬也是極其不經濟的。過度的擬合看似增強了體系的解釋力,卻與此同時泛化了該體系的預測範圍,因而降低了體系預測的精準度。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如果未來發現的出土文獻又出現了某从生得聲的疑難字,按照潘《手冊》 *skl- 這樣的構擬,我們怎麼確定該字記錄的是 *s- 的詞,還是 *k- 的詞呢?可見這樣暴力拼湊輔音的做法,恐怕是得不償失的。
                又例如,爿諧聲系的字,中古聲母皆在精組、莊組。只有古俄切的「戕」與式羊切的「䵼」字是例外。布之道《廣韻形聲考》指出:
                戕,「戕牁」,郡名。「戕」音古俄切乃誤讀「戕」爲{牁}。
                布之道的觀點是非常正確的。從統計上看,古俄切的「戕」與式羊切的「䵼」在整個諧聲系中是孤點,完全可以用例外去解釋。而潘《手冊》卻為了遷就這兩則特殊情況,為整個諧聲系擬上了 *sk- 一類的複輔音。
                又例如,巢諧聲系的字,中古聲母亦皆在精組、莊組。只有落蕭切的「摷」是例外。布之道《廣韻形聲考》指出:
                摷,疑「摷」本讀莊組,與{鈔}音義相近,有「取」義。早期字書由是訓讀義近之{撩}(《名義》:「摷,力刀反。取也。」可猜測顧野王《玉篇》即如此讀),可考:鄭妞《「同義換讀」現象在上古音研究中的作用》。《切韻》系韻書收「取」義訓讀音,配以別訓「擊」義。
                布之道的觀點是非常正確的。「摷」是這組諧聲系中唯一聲母在精組、莊組之外的字。這一孤點也完全可以用例外去解釋。而由於潘《手冊》為「摷」擬了 *ɡ.re̠ʷ 以複輔音為聲母的古音,因此整個諧聲系剩下的所有字也被《手冊》一併冠上了 *sk- 一類的複輔音。這恐怕是沒有必要的。
                更令人不解的是,戔諧聲系、爵諧聲系的字,在切韻音系中,其聲母或精組,或莊組,配對極其嚴格,沒有任何例外情況。而潘《手冊》卻給這幾組諧聲系的字也全擬上了 *skl- 、*skr- 這樣的複雜輔音,其中輔音 *k 的存在是否有必要,是非常可疑的。這樣的構擬,也是很不經濟的。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例如旋諧聲系的字,中古聲母一律爲邪母;㯥諧聲系,中古聲母一律為精組:而潘老卻爲這些字通通擬上了 *sɢ- 複輔音。(潘老為什麼這麼喜歡 *sk-?)又例如,潘《手冊》已經正確將「喪」歸為桑諧聲系,桑諧聲系的字中古只有心母,而潘老卻爲這些字擬上了 *sm-、*sŋ- 這樣的複輔音,似乎仍然沿襲早期學者誤從《說文》以「喪」為亡聲字的看法。這些恐怕都是值得商榷的。
                這樣的構擬不僅在簡潔度、經濟度上頗有可議之處,有時候還會在解釋上古漢語語言事實上遇到困難。例如,「杓」字在中古有甫遙、撫遙、市若、都歷四種反切。而該字的音義相配,區分則是很明顯的。甫遙切的「杓」對應的義項是柄部,市若切的「杓」對應的義項是勺子。黄易青(2005)《論「諧聲」的鑒別及聲符的的歷史音變》一文指出,和「月/夕」一樣,「勺」字在上古時期存在一形多用的情況,既記錄勺子的{勺},也記錄{瓢}。今本《論語·雍也》「一瓢飲」的「瓢」字,安大簡正作「勺」,可為明證。因此,從音系整齊的角度考慮,勺諧聲系應該一分為二,「趵、豹」等字歸為从記錄{瓢}的勺得聲,「灼、酌」等字則歸為从記錄{勺}的勺得聲。這樣能使體系變得簡潔有力。而潘《手冊》卻根據切韻音系,爲「杓」一字構擬了 *glʲegʷ、*kle̠gʷ、*pkˡeʷ、*pkʰˡeʷ 四個上古音,去將「杓」中古的幫組讀音與端章組牽合在一起,其中對應甫遙切的上古祖音是 *pkˡeʷ。然而,這樣的構擬是有問題的。從同源詞的角度來看,{杓}應該與{標}{瞟}{㟽}等詞同源,皆為 *PEU 一系,取意於「末端」。按照潘《手冊》的擬音,甫遙切的「杓」是 *pkˡeʷ,「標」則是 *peʷ,很難看出兩者有什麼必然的同源關係。此外,*pk- 這樣的複輔音,其音素之間差異甚大。如果以該複輔音為聲母的字存在,這種字應該比其他複輔音聲母字應該更容易產生分音詞。然而我們卻沒有發現與這種擬音對應的現象性事實。如果將 *pk- 複輔音取消,徑直擬作單輔音,情況會簡單得多。
                潘《手冊》在音系上值得商榷的問題恐怕不止上面所提的這些。筆者在此拋磚引玉,俟博雅君子論討裁割。


                IP属地:四川8楼2024-05-20 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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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語
                  潘悟雲先生無疑是一位傑出的語言學家、音韻學家。其在音韻學上的貢獻是多方面的。然而,這部《漢語古音手冊》還存在許多值得商榷的問題,恐怕也是事實。我們一方面應當吸收此書學術上的特色,另一方面也應當深入發掘此書的學術史價值。要意識到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在此,我想套用一位朋友曾經說過的話作為結語:
                  潘悟雲先生無疑确實是一位卓越的音韻學和方言學者,但是他的系統中那些致命的問題是絶不能忽視的。如果愛好者陷入對潘悟雲先生的盲目迷信,那無非是在王力先生之後又樹立起了一座新的「不容置疑的權威神像」罷了,這樣的行為大概本身也是有違潘悟雲先生敢於大膽懷疑成説的精神的。我堅信,真理總是越辯越明的,過去的權威總是可以被後來者超越的,因為人類就是如此,纔不斷進步,纔從石器時代走到了今天。


                  IP属地:四川9楼2024-05-20 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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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度娘抽风吞贴,加上原回答贴一些扩展区的字,在这里显示为乱码。一切以知乎回答原文为准。)
                    这篇文章作为知乎的回答贴,是楼主本人粗读潘悟云先生《汉语古音手册》之后,就其中问题提出意见的初步讨论稿。之后会进行扩写,作为完备的论文进行投稿。


                    IP属地:四川10楼2024-05-20 1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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