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法则
上帝也有疑惑的时候
他自语道
这个人竟然
不痛苦了
我只能坦白
拉比呀
你造出银子，检验食物的毒
你安排痛苦，做你的试金石
如同适者生存
拉比呀，我只是
适死而已
倘若你假我以时日
我还是要
痛苦下去的

●赞美浪漫主义
他们好在
有一个上帝
——
尽管他们知道
没有一个上帝会点燃
他们手中的蜡烛
——
他们好在
没有放下手中的蜡烛
——
好在还有相信
另有一个上帝的能力
——
好在这点浪漫

●夜晚的马蹄声
寂静的夜晚马路响起的马蹄声打开
沿街房子里的灯
打开窗户
众多的脑袋探出，像一根电线上
串联着的许多灯
然后——谁拧了开关
灯亮了——
传来赞美声
多么漂亮的一匹马啊
传来疑问声
谁的马
哪里来的马
也许是他们的目光过于热烈
那匹马燃烧起来
变成灰烬
一匹灰烬的马在夜晚狂奔
没有变成灰烬的是整夜响着的蹄声

●诗之力
你读那些古人的诗
时间消失了
你们之间仅仅隔着距离
你读那些异域的诗人
消失的却是距离
你们是同一块土地的人
你默念着他们的名字
看到一张张脸
面容都是模糊的
奇怪的竟然是
你的脸和他们的
重叠在一起
奇怪的竟然是你的面容
也模糊了
你和他们一样
都是没有年龄的人
他们是你的朋友
她们是你的情人

●自卑者沉默
爱
意味着发明。当
我爱你
第一次被人类说出
那说出者无疑
因发明一个词而
占有了世界
那倾听者瞬间涌出的泪水因此
有了更复杂的味道
更复杂的
DNA
然而，我只能是一个保守主义者
只能反对进化论
我只能退回去
像一个原始人那样
站在桑树下
拉住你的手
把它放在我的胸前

●春日
春分已过
我们给院子里的橘树剪枝
我们要减掉那些挺拔修长的公枝
它们遮挡阳光
阻碍传粉
修剪后的橘树矮了下来
像突然谦卑
像离根更近了
几颗橘子还红在枝头
现在更加显眼
那是去年冬天我们留给鸟儿的
每年采收桔子
我们都会留下一些
就算鸟儿不需要
漫长的冬天
我们贫穷的眼睛也需要
●春日，请匠人搭灶
在我还是一个半大小子的时候
就学会了搭灶
就离开家乡
成了一个行走四方的匠人
我去过很多地方
数不清的女人为我做饭
她们感激我为她们搭了一口好灶
一口出烟良好的灶等于一个好丈夫
无数双手把我喂养成一个健壮的男人
又把我侍奉成一个老人
每一双手做出的饭都有它自己的味道
一双手就是一个故事
我听过，也见过很多故事
我的一生也像生活在一个故事里
时间的口舌很笨，它讲得一点也不出色
一把瓦刀是它唯一的倾听者
一把瓦刀随我在暮年回到家乡
我的一生毫无作为
唯一的成就感就是坐在黄昏
看高高低低的屋顶升起的柱柱炊烟
●人质
为什么写诗？这
算是一个问题吗？出于
爱好？当然
还有永不魇足的虚荣
然后才是
需要，一种
本能，一种
不得不：你听到过
一张白纸的呼唤吗？像床上的
一个美人，而笔
抓住你，把你扔到那张
虚无的床上，说
去吧，去捕获你一生
唯一的那次
最完美的性爱，那刹那

●雅各说
你知道
黑暗的浓度吗
你知道黑暗的厚度吗
你知道黑暗的
柔软度吗
你知道一个熟睡的小孩被
时代的列车甩夏
甩在那床黑暗的棉被上
不会痛也不会
醒来吗
●反对童话的土诗
——茨维塔耶娃未曾公开的一封信
饥饿的人梦见自己睡在面包上
贫穷的人梦中金光闪闪
当然，在我们这里
写童话的诗更能赢得读者的青睐
和兴奋，获得掌声和名声
在我们这里，一个谎言
更能获得信任
——
当然，我并不反对童话
同你们一样，我喜爱格林兄弟，安徒生
喜欢美人鱼
和宝石尽失的王子
——
我喜欢一个拥有好运的公主是因为
还有一个巫婆
我从不反对童话
我反对的，是那些没有恶的背景的童话
一个由假装天真的嗓音说出的
幻想和白日梦

●雅各说
为了希望提供给我们的
那点救济
我们最后脱下表情就像脱下一只表
当给了未来
●悲哀是一匹马在望着你
无论如何
不要说出来
不要吐露
相信你小小的心的弹性
可以撑得
比天空还大
耐心地地等着吧
有一天你的悲伤会变老，会生出
一双老马的眼睛
会祈求着
望向你
就把它牵出来吧
走向落日下长长的河堤
悲哀需要有一个长长的刑期
用来反刍你
需要刑满
才能释放出来
你因而才是自由的

●最好的诗已经完成
在我还是很小的时候
就开始写诗了
那时我还没有读书
不认识汉字
不知道诗是什么
但我最好的诗已在那时
在我的眼中
在我的心中完成
我的诗并非由语言构成
没有形式
不能朗读出来被你们听见
我注定要在后来丢失这些本领
现在我写诗
写了这么久
才知道无知是不可求的
●在雾中
雾从来就没有散过
雾还将
一直雾下去
我们靠雾中传来的声音
辨别方向
但那声音也在摸索着
朝我们走来
有人在下雾
我们走在雾中
●马尔克斯的一个谈话节录
我的朋友们都来了
有人甚至连夜
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
出席我的葬礼
我们喝着酒
频频干杯，说着往事
和最近的经历
笑声一阵一阵
我们每个人都很开心，难得的
一次相聚
到告别的时间了
朋友们纷纷起身
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朝外走
我说等等我，小跑着
要跟上他们
但有人拦住了我，说
不，你得留在这儿

●晚年博尔赫斯之夜
我知道你在
无名的怪物，你无时不在
我已经闻到你喷出的
灰烬般的鼻息，我知道此时
你就覆盖在我的脸上，像雾
我知道你在注视着我，用死神的眼
你在等着恐惧和绝望爬上我的脸
就像苔藓爬上三月的石墙
我早已认识你，长夜般
无形无体的怪物
没收这世上最勇敢的心
和最坚强的意志
我的一生都志在把你揭示
我的沙之书
我的环行废墟
我知道那一天终将来临
我将与你融为一体
但在我失去眼睛的时候
一座蜜蜂嗡鸣的花园已在那里诞生
●诗是预言
诗是预言
将来有一天，你选择做某事
做出的某个决定
甚至你的命运，都在你今天的诗中
有所显现
诗是通灵者
它从遥远的未来向你走来
你相信爱，爱将拥抱你
你选择自由，你将获得自由
但诗只选择那些用生命力写作的人
而不相信那信誓旦旦者
不相信那些在诗中
一味我我我的人
诗相信那些对它沉默的人
那个花言巧语的
诗也会对他以花言巧语
那个滔滔不绝的
诗对他以沉默

●窗台上的鸟
当我们停下来的时候
我看到了它
它站在窗台上
看着我们
也许我们刚刚做下的一切它都
看在眼里
为什么我们赤裸着
面对一只鸟
也会感到惊慌
一只我不认识的的鸟
它伸伸脖子，然后
飞走了
它带走
了那个夏天
和那个夏天的一切东西
只把一双眼睛
钉在那个窗口
●瓶装啤瓶突然破碎的原因
他们见识过
太多的杯子
——
他们看到一只杯子再次
把自己举起
做了一个碰杯的动作
跟对面的空气说
干杯
——
他们看到一些杯子在夜晚
谛听自己
碎裂的声音
——
他们见识得太多了
他们看到火焰
在一只一只杯子里枯萎，熄灭
——
看到一只杯子把自己
摔了下来
——
他们看着这一切
按耐不住心中的澎湃
在空虚填满酒杯的时候
他们在墙角用身子
撞击着身子
——
像一个鲁米撞击着一个哈菲兹
像一个卡佛撞击着一个布考斯基
●我的房子
我的房子很大
它的屋檐伸到天际，目力不及的地方
——
我的房子也是小的
像一枚小小的果核
——
不是木头搭建的
也不是砖瓦和石头
——
是敞开的，却没有门
是封闭的，却没有墙壁
——
你可以说它是水，是火，是空气
你还可以说它是时间
——
任何真理都不能成为它的屋顶
任何主义都不配做它的地基
——
它是永在的
却还未建成
——
它如此完整
但我一直都在修补它

●害怕软体动物
我害怕软体动物
害怕蛇
由柔软达成的速度
害怕壁虎
潜伏在你卧室的墙上
水蛭就更怕了
水一样柔软
喝的却是血
没有声音
像密探
没有眼睛
嗅觉就是它的眼睛
一头扎在你的腿上
却像要吞没你
在我们俄国
那些时代的恐怖就是
这样
肉刺刺的
惊麻麻的
游走在每个人的心里
●作者
这些诗
并非仅仅由
我一个人
完成
阿赫玛托娃
茨维塔耶娃
古米廖夫
曼德尔施塔姆等
等都是
我的这些诗
的作者
他们共同参与了
我的写作
他们死了
但他们的记忆还活着
记忆是一条河
死亡之夜
我在河中舀水
●咸香味
冬日
沿街的一个窗口
挂着腊肉、香肠和咸鸦
它们挂在窗口应该很久了
它们一直挂在那里
它们一直挂在那里就是为了等你
多少次你从街上呼啸而过
它们都在用一双含着盐花的眼看你
它们等着有一天你慢下来
突然心动
突然抬起头来
就望到那个窗口
就把它们看见
一种咸香味随即像衰老一样把你占领
●稻草
天快要黑了
两个人抬着一根稻草
走在大路上
他们应该是一对父子
不是一对父子也是
一个父，一个子
一样的迈步
一样的甩着左手
稻草压在右肩上
一样的左肩明显高于右肩
大路那么宽
他们只走路边边那一点
前面有人
他们就叫当心啊当心
天就要黑了
他们还要抓紧赶路
大雪就要来了
这根稻草应该能帮
助他们度过这个冬天
●婚宴
她们的脸上结着冰
不是透明的冰
有什么把那冰
浑浊了
一式的马甲
站成一排
双手叠放在身前
长时间一动不动
她们的身体也被冻住了
歌声
祝福
满室的春风也不能
将她们融化
她们是传菜员
她们在等婚礼仪式结束
她们在等着那忙碌的时间到来
忙一点好啊
累一点好
他们体内的快乐接收器坏了
会有一个维修工
他还走在赶来的途中

●手
人的脑袋真的是
一个袋
可以塞进去
很多东西
可以塞进去当然也就可以
掏出来
再塞进点别的
袋子是无所谓记忆的
又一次gm
胜利后
群众走上街头，广场
鼓掌，欢呼
那么多的袋子挤在一起
挤在旗帜的风中

●食性相克
老子说
治大国若烹小鲜
木心说烹小鲜
若治大国
我不敢说我是做菜的大师
但至少，可以算是一个做菜的画家
各种菜品，由我混搭
各种颜色，由我调配
一道菜就是一幅画
众味汇而成一味
此味世间所无，由我创造
此味只能享有一次，不可再得
女儿说食性相克
你可不能让我们中毒了
哈，世人不知
食物的美味全在于它的毒
毒与美味仅仅半步之遥
我的诗也具有这样的危险
陌生的读者，请谨慎阅读
●前途
诗人们
咏咏古
谈谈禅吧
精深的
可以去嚼嚼哲学的
甘蔗渣
最不济
还有山水田园
小日子
清明
和端午
因为那些
才是你们可以容身的祖国呀
●长日
天然的床铺
博物馆外的石头墙上
睡者安宁
——
仅仅一墙之隔
他的那些邻居们持续为他送来
远古的阴凉
●在一些春天
冻雨在找它降落的屋顶
冰凌在找它生长的屋檐
——
土地在找它的种子
炮弹在土地上找它历史的回声
——
美梦找到独裁者
生离死别在找它的主人
——
蛆在找它的肉
狼在找狈
——
阿富汗的石头和鞭子已找回它们的爱情
伊朗的女人还没有到找她们丢失的脸
——
耶路撒冷在找它的上帝
上帝呀，在找他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