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眼望到大运河的时候，六月早晨的骄阳洒在宽广的河面，古朴的木船由远到近缓缓驶过来，刻满云纹的木窗在方正的船房左右晃来晃去，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红木色的船头排开平静的河水，形成一对对起伏的波纹。两岸用条石铺成的小路平直地延伸到远处，棕色的柳树树干从条石的缺口中拔起，弯腰跨过红白的花岗岩栏杆，把枝条够到水面上，掉了一半漆的木长椅挨着漆黑而直挺的路灯 ，安详地躺在路边的莎草坪上。水边茂盛的再力花占领了狭小的河滩，逼迫水杉不得不把根扎在水面以下的位置，白鹭踮着脚、昂着头、小心翼翼地在交错的水杉根中间往前探着脚步，尝试依靠树影之间的光线寻觅水下的猎物。一切都是这么平静，就像我此刻只是处于一条寻常的河道旁一般，不闻渔人的高歌，不见商贾的布摊，不觉文人的离合。
我们不合时宜的闯入打破了这一片平静，九个人杂乱的脚步声吓跑了敏感的白鹭，吵醒了年迈的木长凳，让原本还未到旺季的河畔突然又变得些许热闹起来。被剪成一层层的红花檵木簇拥着被风尘磨平了棱角的石碑，上面赫然写着七个大字“京杭大运河南端”，这才提醒我：这里是南起余杭，北到涿郡的京杭大运河，这里曾链接着黄河与长江的文明血脉。千年前，即使九个人重重地在这条道路上跺脚，10米外的路人可能无法察觉；若是九个人又如我们一般走的有快有慢，怕是不出一刻钟，就要淹没在茫茫人海里。而如今，繁华的街道被棕黑色薄薄的灰尘所侵蚀，只剩麻雀和蟋蟀的身影在路上跳跃着。
再往前走，九曲的木连廊穿过了与栏杆同高的灌木丛，圆形的木柱子新被涂上了朱红色的漆，青色的牌匾也像是刚刚在招展的青瓦下站稳脚跟，洁白的墙壁光滑平整，一尘不染，如人一般高的茶花树还未能解开用于固定的三角竹架，却已经把大朵大朵粉红色的甜蜜绽满枝头，微风拂过时，孱弱的根系不能紧紧地抓地面，竹架随着树干笨重地摆动，发出竹纤维弯折又伸直的抱怨声。所谓的大运河遗址，不过是上个月杭州府刚刚粉饰好的河岸公园罢了，千年前人们斩荆披露开辟的小路，早已被浑浊河水中的流沙掩埋；千年前人们涉着河滩浅水搭建的码头，早已被游船泛起的波涛冲散；千年前人们穷尽一生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也被时间磨蚀殆尽。即便是一时繁华兴盛的徽商，如今也不过留下了一座不足10亩的胡雪岩故居，若是再过千年，恐怕再粗大的圆木房梁，也支撑不了岁月的重量。
人的一生不过如蜉蝣般短暂，即使是河岸屹立千年的古树，也会有枝叶衰颓，根茎腐烂的一天，即使是隋炀帝散尽国家命数强行逆转天命地理修成的京杭大运河，也随着泥沙淤积渐渐失去了繁华。即使是再伟大的成就，也会在人类文明消失，太阳光明熄灭的一瞬间化为乌有。谁又能百分之百考究这片神圣土地的记忆？谁又能把千年前运河两岸的繁华丝毫不差地呈现在我的眼前？谁又能真正弄清支撑着这世间运转规律的万物起源？我唯一可以真实确认的是，此刻九人相聚的这片河滩，水声可以穿到我的耳内，气温可以融进我的手臂，景象可以进入我的眼帘，构成了我所能认知世界的全部。
千年前的繁华离我太远太远，千年后的追究我也无心过问，此刻我唯一盼望的，是你们讨论无聊事情时的笑语，是你们逐渐褪去稚气的脸庞，是你们随心给予的热情拥抱。江南的烟雨还在连绵，会阻挡我们再次相聚的脚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