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见，崄巇山崖在雄鹰搏击、长风浩荡之中锻造千仞万丈的石壁，江水泥沙尘降泊出两岸，紫禁则以十二条甬道十二座殿宇，造出海内数般漂零离散的暌隔。宫衫曳过幽深碧荫着的廊道，游鱼正在廊畔一方小荷尖尖、映日红粉的莲塘内逡泳，而鱼的影呢，却倒映在我眼底：我观这鱼如观幸游，“游”，一枚足够飘泊的字，身为正白旗乌努氏的养女，她也似这鱼般看似在水中兀自悠然，可旦一摆尾，或一扭身，四处无不碰壁。那我呢，我自然也和她同般，状似身有归处，实则居无定所】
⠀
【一袭竹青色的裙与廊旁翛翛的竹子共渲更胜春朝的沈绿，而后我举步，宫裙就从长条正方彼此互嵌的廊砖拖过，移至游廊檐与梁的尽头，最终立在“德元居”这块鎏金、木质、孑然高吊的匾额以下，立在四角香炉与八折锦屏同筑的内室之中】
⠀
就你我姐妹二人罢了，何苦如此庄重？连发髻歪了也要计较吗，小心气歪鼻子，那就不漂亮了。【皆称穆妃娘娘贞静娴雅，此际同她轻慢调笑，亦是缓言细语，不见几分愠色。姊妹亲厚素来互免礼数，只端然伫她身后徐徐望去正好对镜相视，镜光比明光更盛，甚会遮掩去幸游那对贯来清亮无比、光芒万丈的眼睛】我瞧这样便很好，歪上几分，显得俏丽，倒也衬你。
⠀
【走近，幸游这张娇艳的脸孔就愈见愈清】
⠀
好了九官，【我转向侍立一旁的本家侄女，解救她于水火】你既篦发尚不熟练，便罚你去拿小夜鹭的青丝练手，待练好了，再来侍奉咱们纯妃娘娘。

【这七月虽称乞秋，时节却仍是芳草正艳、燕雀皆噪的流夏，淡粉的春樱早从树上簌簌脱成满地残伤的胭脂，转而是大红芍药在牗外艴放恰盛，草木长就扶疏错致，绕院三匝，而其余的虫鸟各自或鸣或栖，也皆不负暑夏酷炽——这是个很适宜幸游的节令，我想】
⠀
【九官的眼泪也如落花而下，湘水在她睑叶与鸦睫的一睁一眨之间流淌开去了，着实我见犹怜，只有个硬心肝丝毫不为所动，不止不知怜香惜玉，甚还乘势追击，漫叙畴昔省亲宴旧事。我唯有无奈摇首】幸游……
⠀
【这时你瞧，幸游眼下也滴出软烟逾比十丈的秦淮，她又有张格外红尘的面孔，倘我非与她朝夕相伴的族姊，恐怕也要被她这潸然泪下的模样骗去。终究哀叹半声，另那半声吞咽喉头不住转圜却难以出口，我是知她，知她敏感不忿，知她在这方名为“养女”的池间横冲直撞，泉水与雨水一同漫灌鱼鳃、鱼鳍、并且澡净鳞盔，什么也不剩了，她只好捉住一切尚可以捉住的，故而，请别怪她的悭吝】
⠀
看你说的，我不也是乌努家的养女么【更缓了声气，如同样以水譬喻，我自然是涵光似玉光、秋色映渔烛的镜江，因以她之道与我之道不同，她之忧惧也不完全为我所感】我晓得你入宫不开心，只是……咱们既然长承照眷，自该报返恩遇。
⠀
【兽炉吐出丝丝缕缕的香烟，柔荑轻触在她发顶】你拿九官出气儿，不也是在气自个儿？我别无所求，此事已然尘埃落定，现今你我同在宫中，我只望与你彼此扶持，绝不相弃。幸游，你也不妨放过自己。

奉壹，你将院里的碗莲叫小太监们搬去阴凉的地方，且不要叫它们被晒枯了。【自半月以前那场酣畅淋漓的霖雨，北京城约有数十日已是焦渴遍地，昨夜雨疏风骤的景象唯有向诗书之中去觅，可纵连诗书，也被晒得泛黄卷边，像是枯死的蝉翼】
⠀
【这日定省罢，庄妃娉婷身姿在长街边由我所阻截，言笑晏晏】庄妃这是急着回宫么，可否留步，与我一言。

【此际，长街内断无御园姹紫嫣红之兆，所有唯有漫长不见尽头的甬道连接着高墙，而高墙则是满目殷红，血一样的颜色，正将酷夏染得更为暴烈】
⠀
昨日御花园之事，我已听闻，此事是纯妃行为不妥【好声好气地陪着笑】我并无他意，只盼庄妃你不要与她计较。

【人皆称庄妃乃圣母太后内侄，与圣母同出一脉，依我看，她的确是——不是说身份，而是她的气度风质与平日在慈宁宫所观圣母形态殊无二致，宛若鹤出高渚，翩翩然也】
⠀
我知道，庄妃贤淑纯良，自然不会因一时过错而究偏其人，原是我多虑了【两个姐姐的心衷不知能为几多人所知，但在庄妃眼底，我不由生出亲近之意】

——主位本——

在绍武初年的春夏秋冬间，霁闲居也果然如其“霁闲”两字所名，山雨含霁似的澄静与夜半闲棋般的安适正是此处最宜切的题旨：一株剑叶兰、一缸净水莲、一枝无尘柳，这三样东西便足以使穆妃在轩宇下消磨泰半时光，几本诗翻过了，几轮日西悬了，自绍武元年至今下二年八月，禁闱中半数熙熙攘攘的你争我夺、你来我往尽皆与她无关，若论句玩笑话，纵说霁闲居是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也不为过。与世无争，淡泊致远，禁城人大多如此品评。而她也蕴笑颔首，允肯如斯恰符其分、不温不火的注脚
⠀
偶尔也会听闻自幸游那递来的消息，时而赖仰皇恩浩荡，时或谨承慈眷垂怜，顶着羲光万丈、春光明媚、和光潜行——所有的光芒以下，我相依为命、一叶连枝的族妹，我的幸游自该成为至上耀眼所在。只唯恐这时节烈火烹油，倒致她在光火间结舌瞠目，是以在纯贵妃造访永和宫前，一袭水靛宫衫与两三仆从业早欲欣然起行。以血亲之故，私底繁文缛节早被二人免去，当她踏入门来，我便正好前趋执住她手。柔语曼曼：】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寻你。
⠀
重阳宴之事我已听说，幸游，你可曾知晓“过刚易折”这四个字？你虽是好心，但手段雷厉风行，过于强硬，难免治标却不治本。依我看，堵不如疏，其中关键仍是疏通众人心下关节，使之心悦诚服。【并不叹气，以姐姐的目光凝睇在她娇艳、稚嫩、冲动的面庞上，莞尔】况且，你真正需要苦恼之事，该是当日如何确定命妇赏戏站队一事。可想好了？

【智者乐山，仁者乐水，我虽也乐山却自问不是什么颖悟绝伦的人物，例如眼瞧幸游因烦恼而略微颦蹙的眉结，竟无几分好计策，只好像柳枝抚过春风那般，轻触她的眉心】这一时半会儿也没太多好法子，你别急，只要晓得上心便好，车到山前必有路，兴许明儿就会乍现灵光呢。小鬼难缠，你只记住这四字便好。【语罢，眼风一动，婢家自将退下备膳，后话休提】

【俗语称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本非多病身躯，只因前夜在廊下读书沾了晚间寒意凝集、霜月也重的珠露为多，自昨儿起时身子便不爽利，抱恙二字便做脉案上出自御医之手的判词，几帖苦涩的药方盛在景泰蓝瓷碗内端来，通透的缠枝莲纹映鉴着浓墨般的药汁，像是这禁城外表光鲜极其，内里却污浊不堪】
⠀
【这时节还未至落雪纷纷，路过御园时却已有腊色早梅，那梅花的清气虽无冰雪精神的衬托，一株孑立，却也有格外凛然于世的风雅。恕己问我是否要折梅？我说梅花有何好折，梅花长在枝上乃是生花，倘或折了下来，便成死花，你要它生还是要它死——当然是生，一俱诗家风骨、清白评章皆是凝聚在它生而不屈的这枝头上，死花的魂灵难以入诗，只能哭葬。因此梅枝不曾被我所携来，当我迈入德元居之时，身后唯有几缕严风而袖角独余星点寒泥，与此同时，有一双关切的眼眸】
⠀
到底是怎么了【游朱公主的事亦为我所闻，我膝下虽无女儿，却有一对小子，平素纵不拘他两个四处磕磕碰碰，也知为母的愁肠，况说游朱这般娇软的小丫头，幸游自会更为上心】游朱那个乳母，怎么就发落出宫了，可是苛待公主？
⠀
【幸游的笑靥绽在迎向我时，见了她这般宜喜宜嗔、宜静宜动的神采，一名姐姐心里自然是什么顾不得了，也只好笑，那道本因忧虑而微微扭结的娟眉也随之舒展。只不忘正事，仍执了她手落坐在朱缨翠翼的山茶畔】你且说说，来龙去脉，究竟是怎么回事？

【千里石堤溃于蚁穴，往往风暴皆自不起眼的漩涡间悄然酝酿，就像我这回寒疾也只起始于某个渺不足道的夜晚，某滴从檐上落至颈间的风露，因此我不得不对幸游多加提点】什么“东风”，你且少趣这些，倒是我看，这宫里头的“妖风”甚威，你再不止一止，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不信，且令九官起卦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