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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中有异与异中有同——贾宝玉、林黛玉、妙玉之洁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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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学刊
原创:卜喜逢
一、引言
《红楼梦》中,有四位以玉命名的人物,分别是贾宝玉、林黛玉、妙玉和红玉。因红玉后改名为小红,有了其他阐释途径,故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
《红楼梦》开篇讲述茫茫大士大展幻术、将补天余石变为通灵宝玉的故事。作为故事记录者,通灵宝玉在《红楼梦》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通灵宝玉与《红楼梦》唯一男主角贾宝玉所形成的二而一的共同体,使得玉在《红楼梦》中成为一个象征意象。
玉,《说文解字注》中释为:“石之美有五德者。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图片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①此即玉之五德:仁、义、智、勇、洁。在儒家文化中,玉常与君子并提,如“君子比德于玉”②,又如“君子无故玉不去身”③。笔者曾在《〈红楼梦〉中石与玉的思考》一文中,对贾宝玉与玉、石的关系详加辨析,认为贾宝玉属于魏晋思想中“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君子,符合玉的特性,名之为玉自是适合。④黛玉、妙玉二人,也以“玉”为名,其中当有曹雪芹创作的故意。《红楼梦》中的三玉具有共同的“洁”,但又有所不同,这就有了阐释的必要。


IP属地:北京1楼2024-06-18 15:35回复
    二、妙玉的“欲洁”
    妙玉是追求洁的。小说第五回中,关于妙玉的判词为“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⑤。“欲洁”是欲望的一种,虽然其指向的是洁。“欲洁”二字,正可体现妙玉的追求,表达妙玉强烈的心理期盼。
    在描写妙玉的场景中,她的洁是非常突出的。小说第十八回中,贾府因建设大观园,采访聘买了十个小尼姑、小道姑。这二十人里,只有妙玉以“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为由推托,其自珍自洁的态度已初露端倪。在栊翠庵品茶之时,妙玉独邀宝钗和黛玉喝体己茶,又将刘姥姥用过的茶具退回;黛玉不识雪水,妙玉直斥黛玉为大俗人;与宝玉交往,妙玉自称为“畸人”“槛外人”。如此种种,均是妙玉之“洁”的表现。
    从妙玉的身世来说,她追求“洁”是可以理解的。小说以“天生成孤僻人皆罕”强调身为正邪两赋中人的妙玉的“聪俊灵秀”与“乖僻邪谬”。妙玉本是仕宦之家的小姐,其家族或如甄士隐家一般,是当地望族。偏偏她自幼多病,直到入了空门方才好了。身份的变化,环境的更替,使一个本就怪异的孩童产生异于常人的心理和行为,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现象。
    怪异当有所指,对于妙玉而言即“过洁”。妙玉随师父到京城来看菩萨遗迹以及贝叶遗文,寄居于牟尼院中。曹雪芹借这种因由,将妙玉的活动地点由姑苏转移到京城。然而,在整部《红楼梦》中,大多数寺院以及道观是污浊之所,其中的僧尼也多以掮客为业。馒头庵的净虚,地藏庵的圆信,均游走于官宦之家,行掮客之道,亦可以说是坑蒙拐骗之道。如净虚在馒头庵中对王熙凤的说项,又如第七十七回中净虚与圆信对王夫人的哄骗。在小说中,曹雪芹直接以“拐子”称呼这两位佛门中人。居住在牟尼院中的妙玉,对于佛门清净之地的这些浊流有着清醒的认识。在这样的环境下,妙玉因对浊的反感而形成对洁的渴望,其心路历程是清晰的。她对浊的绝对排斥,使得她的“洁”总有些矫枉过正,其他人对妙玉也就有了“过洁”的感受,如李纨这等枯木之人,也说出“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这样的话来。这正是《世难容》中的“过洁世同嫌”。然而,洁对于妙玉来说不仅仅是怪癖,更是一种自我保护。在“世同嫌”的同时,“过洁”也在世人与自我之间竖起了隔离墙。
    就妙玉而言,与洁相伴生的是雅。妙玉之雅,与黛玉、宝钗均不相同。妙玉之雅中,有一份高致,也有着一份清冷,更有着一份凛然高绝于红尘的姿态。如她的茶器,给贾母所用为成窑五彩小盖钟,给众人所用为官窑脱胎填白盖碗,给黛玉所用为点犀图片,给宝钗所用为王恺珍玩、苏轼所见的图片瓟斝,给宝玉所用为其日常使用的绿玉斗,所用之水更是收存五年的梅上之雪。这些器物无金银之属,均为雅器。正如宝玉所言,“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此言正合妙玉心意。曹雪芹从不作无用之笔墨,却在此处大费周章,自是为了体现妙玉之雅。雅与洁,实质上是妙玉对自我与世人的区分。正如那刘姥姥用过的成窑盖钟,小说中写道:
    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
    这种强烈的人我之分,是妙玉对自我之洁的强调;而这种雅也正是有着仪式感的对自我之洁的强化,是“欲洁”心理的外在表现。妙玉对“洁”的过度强调,使得脂批中出现了“妙玉尼之怪图名”⑥的判断。图名,是对妙玉“过洁”的误读。
    然而,妙玉毕竟是一个妙龄少女。其“妙”字,不仅指向她与众不同、另有奇趣的个性,也指向她的年龄。她并不能真正隔绝世俗对她构建的“洁”的壁垒侵扰,也挡不住自我内心的悸动。正如栊翠庵的红梅,于琉璃世界之中有着一份独特的热烈,又如她所用的“粉红笺子”,于佛门清净地散发出青春的气息。
    贾宝玉对妙玉之洁的尊重,使得妙玉对他另眼相看。她以一种怪异的方式,恭贺贾宝玉的生辰。在这种恭贺中,她以“槛外人”的自称来探求贾宝玉是否为自己的知己。这就是妙玉,在有情的同时,也在强调自我与对方的不同。这是矛盾的——既想被知己认可,又想超然物外。带发修行的身份,强烈的“欲洁”暗示,要求妙玉“去情”,以维持“洁”的境界。这种“有情”与“去情”之间的矛盾,弥漫在妙玉的内心世界。
    这种矛盾在妙玉行为中亦有反映。第七十六回,妙玉终归耐不住栊翠庵中的清冷,又为荣国府中赏月的宴饮、笛声的清幽所吸引,在听到黛玉、湘云二人的联句之后,便续写了大段诗歌。其中,“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最可体现妙玉心迹。她渴望有兴与无愁的生活,然而栊翠庵中只能是芳情自遣、雅趣自识。在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带发修行的身份,也忘记了自持的洁,有了一丝人间烟火气。这更显出妙玉之洁不过是一层自我构建的、特意强调的表象,她是渴望融入大观园青春绚丽生活的。
    是尘世中的美好,还是清冷中的洁净?是修行的身份,还是青春少女的萌动?在修行与内心之间,妙玉陷入了两难的境界。
    后四十回中,续书者以“走火入魔”完成了妙玉“终陷淖泥中”的悲剧。“走火入魔”或许就起源于这种纠结。以“不洁”来终结“欲洁”的妙玉,是曹雪芹的冷酷,更是曹雪芹的写实。妙玉只是一个无法自容于浊世,惟求高标于俗尘的少女,她的人生遭际是可怜的、可叹的,更是可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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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黛玉的孤高与洁
      在小说第五回中,有一段林黛玉与薛宝钗的对比: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相比于宝钗的豁达,黛玉是孤高的。在世俗人的眼中,宝钗要比黛玉更得人心。张锦池先生在《论林黛玉性格及其爱情悲剧》一文中这样分析林黛玉的性格,“生活中还有这么一种人,你感到他性格孤僻,令人生畏;而经过多次接触,你又感到他心胸坦荡,令人可亲”。⑧张锦池先生的总结是非常准确的。从林黛玉与众人的交往来看,我们不难发现这一点。例如,林黛玉与紫鹃虽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紫鹃认为黛玉做错时,会直接提出。在第三十回中,紫鹃说黛玉“太浮躁了些”,且认为“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是黛玉太“小性儿”。作为丫鬟,竟敢如此批评主人,或许只在黛玉、宝玉身上出现才是合理的,在《红楼梦》中其他人身上出现则是不可思议的。又如,在面对香菱求教如何作诗之时,黛玉非常耐心地讲解诗的作法。这些都反映出林黛玉对于自己认可的人是极为坦荡可亲的。
      然而,黛玉的孤高也极为明显,甚或因孤高而表现出尖刻的一面。例如,在“送宫花”的故事中,周瑞家的本为顺路,但在黛玉的理解之中,却成为“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孤高与自尊、敏感相连。因自尊而敏感,这很容易理解。林黛玉初入贾府时,牢记母亲说的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之语,步步谨慎,生恐被人耻笑。这正是其敏感而又自尊的行事方式。但过度自尊,就会与人拉开距离,呈现孤高之态。如第十六回中,贾宝玉在得知林黛玉回到贾府之时,忙将北静王所赠的鹡鸰香串转赠黛玉,黛玉说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这种行为既是自尊、敏感之表现,更是孤高之表现。
      黛玉的这种性情,与她的经历有关。她自幼多病,丧母丧父后成为孤女,寄养于外祖母家。漂泊无依之感时时伴随着她。对自我前途的不可预测,对生活的无从把握,都在侵蚀着她的内心,使她不安,使她焦虑。如初入贾府的黛玉,在内心中是充满忐忑的。她不敢多行一步路,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唯恐被人耻笑。在邢夫人带她拜见贾赦之时,在王夫人让座之时,她小心翼翼的行事方式均是其忐忑心态的外化。在林黛玉的诗作中,这种心态表现得尤为突出。《葬花吟》中的“尔今死去侬收葬”“他年葬侬知是谁”,《咏菊》中的“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问菊》中的“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等等,皆是对自我不可确知的未来的焦虑。这种焦虑,使其敏感,使其自尊,也使其孤高。
      林黛玉也是洁净的代表。仙界之中的绛珠仙子,以蜜青果为食,以灌愁海水为汤,又为草胎木质,在本质上就是极为洁净的。而她下凡入世的唯一目的即为“还泪”。从这个角度来说,林黛玉就是为情而生的,她的精神是洁净纯粹的。
      转世之后的林黛玉,也秉承了绛珠仙子的洁净特性。“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在林黛玉的意识之中,她自认是“洁来”,也渴望着“洁去”。
      既为情而来,那么林黛玉的“洁”,就更多地表现在她对情的态度上。在第十九回中,己卯本有夹批曰:
      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⑨
      “情情”二字,颇为神奇。后一情字为名词,而前一情字为动词,即付出以情之意。只对有情者付出以情,正是林黛玉的精神特质。
      如前文所列,黛玉对紫鹃、香菱以情待之,不受身份、地位等因素影响;对宝玉转赠的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则是另一种态度——“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因北静王相对于黛玉而言,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二者之间并无心灵的契合。
      黛玉之洁,并非生理上的。这在文本中有许多例证,如她可以和史湘云共睡一张床。尤为明显的是,在“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之后,黛玉对宝钗的认知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黛玉所说:
      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
      自此之后,黛玉从心理上接受了薛宝钗,并且赶着薛姨妈以妈称之。这种解开心扉之后的坦荡,是极少有人能做到的。在此之后,黛玉对待宝钗是另一种态度。在第六十二回中,宝钗将自己喝了一口的茶递与黛玉,黛玉不仅不排斥,反而是一口喝完。此等行为足以证明,当黛玉从内心中接纳一个人的时候,她不会因生理之洁而去排斥这个人。由此可证,黛玉之洁并不追求任何的形式,而是从内心出发,从情感出发,至为纯正。
      在第四十四回中,林黛玉因贾宝玉祭奠金钏一事,故意以《荆钗记》中的《男祭》一事打趣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此语尤显林黛玉的认知。在林黛玉的内心里,以情为首要,表达方式反而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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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北京3楼2024-06-18 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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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与宝玉的交往过程中,黛玉之洁也表现得非常明显且确定。绛珠仙草下凡本为报恩而来,所以黛玉之情的主要付出对象就是贾宝玉。如果说对于其他人,林黛玉付出的是友情与亲情,那么对于贾宝玉,林黛玉付出的就是爱情。在“你证我证,心证意证”的过程中,二人之间发生了许多冲突,但二人心中之情意并无二致。因林黛玉将贾宝玉视作一生之知己,故而当她意识到贾宝玉有一丝冒昧之处,便不能容忍。例如:
        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
        如“多愁多病身”“倾国倾城貌”等言语,在宝玉而言,正是情之所至,信口而来,脂批所言“忘情”是也。但在林黛玉看来,哪怕是这种调笑式的言语出自宝玉这样的至亲之人之口,她也不能容忍,因为这已经刺激到她的自尊,使她觉得不被尊重。黛玉这些激烈的言语举动也正是她“洁”的体现。
        在黛玉的生活中,有友情、亲情、爱情。黛玉对于宝玉之情是至洁至纯的。在《红楼梦》中,我们发现黛玉的眼泪只为宝玉而流,这既是“还泪”预设的落实,也是黛玉之洁的表达。黛玉虽尖酸,但她并不在意“情”以外的得失;虽小性,但小性也只为“情”而发。鹡鸰香串可谓贵重,可因其为无情之物,黛玉弃之如敝屣;宝玉的旧帕,黛玉题诗于其上,使手帕由信物转而成为二人感情的证物。在“抄检大观园”一回中,黛玉处被抄检出许多宝玉的旧物。在他人眼中,这些旧物多为琐碎无用的东西,然而在黛玉的心里却是无价的,只因其中有情。对于“情”,黛玉心无旁骛,正如第九十八回里地府中人说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黛玉一生因情而生,因情而死,可谓至洁于情。
        回归到孤高一词,我们就会发现林黛玉的孤高有其对象,同时也会因事而加以区分。自对象而言,孤高针对无情之人;就事而言,孤高出自自我不被尊重。曹雪芹用“孤高自许”“目无下尘”这样的词句来形容林黛玉,也正如他以《西江月》形容贾宝玉一般,是特意以世俗中人之视角来看林黛玉,似贬实褒。当林黛玉的情只因情而发的时候,孤高自是难免,下尘亦难入其目。以有情对无情,林黛玉之洁就显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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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贾宝玉的浊与洁
          贾宝玉自称为“浊物”,如第十九回中,宝玉说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贾宝玉也被他人称为浊物,如在小说第五回中,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一众仙子怨谤警幻仙姑说:“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贾宝玉也曾以浊物一词称呼其他人,如第二十回中,贾宝玉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第三十六回中,贾宝玉说,“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浊物一词,可谓《红楼梦》中的常见词语。有浊必有洁,浊与洁的对立,是曹雪芹深化贾宝玉这一人物的关键点。
          《红楼梦》以“补天神话”开篇,在第一回中写道,女娲炼石,用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来补天,独留一块弃于青埂峰下。这块补天余石听到一僧一道所言红尘中的荣华富贵,“不觉打动凡心”,且“凡心已炽”。在“木石前盟”神话中,神瑛侍者也是“凡心偶炽”。皆因凡心萌动,这一石一人,从清冷的仙界下凡入世,演绎出一部《红楼梦》来。
          相比于清冷的仙界、无欲的神仙,红尘中凡人之事自然是浊的。“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是红尘中事的自然规律。补天余石落在青埂峰之下,脂批评其曰“落坠情根”“故无补天之用”⑩;神瑛侍者“情不情”于绛珠仙草,瑕的一面也就出现了。此正是小说明言的“凡心”,是浊的一面——从仙界而言,红尘是浊的,情是浊的。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是贾宝玉的名言。水与泥之别,正是洁与浊的区别。贾宝玉认为女儿是洁净的。这种欣赏本身,反映出贾宝玉对洁净的喜好。在第三十六回中,贾宝玉因为别人劝导他要留心世务,便怒道:“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此段言论正可佐证宝玉之洁。在《红楼梦》中,女儿是洁的代表,男人是浊的代表。原因在于男人多受世俗污染,欲望驱使,“沽名钓誉”,从而成为“国贼禄鬼”。此即是浊的另一面——从贾宝玉而言,世俗是浊的。
          也正因此,贾宝玉才亲近女儿,厮混于闺阁之中,鄙弃“国贼禄鬼”,呈现出趋洁的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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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北京5楼2024-06-18 1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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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宝玉在不断成长,也在不断省悟。从情这一角度来看,贾宝玉通过悟,由“情不情”向“情情”转化。贾宝玉从“爱博而心劳”转向情的专属,“意淫”得到升华,从渴望获得转为付出。实质上,这是一个去浊的过程。贾宝玉的情不断纯粹化,逐渐向林黛玉靠拢。尤当注意的是,在贾宝玉悟情的过程中,他世俗中的浊也在逐渐洁化。世俗中的浊,多与欲望相伴随,但随着大观园中生活的展开,贾宝玉逐渐沉湎于这一单纯的世界,离世俗越来越远。
            对于贾宝玉而言,其身上浊的一面也多因情而生。如男风倾向,表现了他对秦钟等有美好属性的男子的倾慕。贾宝玉“最喜在内帏厮混 ”,对于世俗经济持批判态度。在小说第三十二回中,史湘云劝贾宝玉多与为官做宰的人交流,多谈一些世俗经济,贾宝玉回应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此话足可证明贾宝玉对浊的拒斥态度。
            随着《红楼梦》中小社会毁灭美好的本质不断显现,贾宝玉的悟情与悟世也在合流。从《姽婳词》到《芙蓉女儿诔》,美好被毁灭了,情并不被世人看重,这正是贾宝玉将世与情结合的证明。小说进行到这里,缺少的也仅是贾府的覆灭、林黛玉的逝去了。当这二者都出现的时候,贾宝玉就变成了“情僧”。即,虽言为僧,尚留“情”字。“情僧”意在言明“情”之纯粹,也在言明“情”之不可放弃。情节发展至此,贾宝玉的“情”自然是至为洁净的,但也因此不符合清冷仙界之要求,故贾宝玉只能以出世为结局,不能返回仙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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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北京7楼2024-06-18 1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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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结语
              “正邪两赋论”中,曾提及“易地则同”一语。妙玉、黛玉、宝玉三人均属“正邪两赋”中人,他们的性情有相似之处,也有相异之点。他们都不是“仁人君子”,更不是“大凶大恶”之人,而是聪明灵秀、乖僻邪谬之人。这是他们的统一性情。由于出身、经历的不同,他们的洁又会有着不同的演化,正如在“正邪两赋”中所列的“情痴情种”“逸士高人”与“奇优名倡”。
              三玉之共同点为,他们均不以世俗中的欲望为精神追求的目标,而以自我的内心世界为家园。这就与大仁大恶者形成分界。然而,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他们的不同之处,同中之异更能反映出曹雪芹的创作思考。
              以洁而论,三玉各不相同。妙玉之洁是“欲洁”,表现出一种对“洁”的强制性,从而呈现出“过洁”的一面。在她的认知中,世俗是浊,情也是浊,是必须抛弃或克制的。黛玉之“洁”是“情洁”,她的情只对有情之人而发,因而有孤高之表现,但其洁至纯至净,属于心灵之洁。至于宝玉,从其入世就有浊的成分,但他又是执着于情的,对女子的欣赏呈现出对洁的向往。在红尘之旅中,他逐渐洁化,最终达到了“情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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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北京8楼2024-06-18 1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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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雪芹在黛玉与妙玉身世及性格的设置上有着明显的趋同。二人皆来自苏州,二人之名均带有玉字,均出自官宦之家,又均为孤女。身世的相似使二人性情有了相近之处。从表面看来,黛玉是敏感的、孤傲的,妙玉也是同样的孤傲与敏感。设若妙玉进入贾府之时尚为幼年,并且是以投亲的方式而来,再遇到贾宝玉这样的人物,则妙玉也即黛玉。若黛玉是带发修行之人,被名请实聘地带入大观园,则黛玉也即妙玉。然而因经历之不同,生活环境之极大差异,二人形成了不同的性格,对于洁也就有了不同的认知。二人的相同之处,是对红尘欲望的淡然,对个体精神的重视;不同之处在于对情的态度。“易地则同”正是指此。
                又如宝玉,其家庭是圆满的,生活环境是优渥的,正是标准的“情痴情种”。因其生活本就自“浊”而来,故他身上有对富贵的依恋,表现出“浊”的一面。又因他有着对于美好的认知,也有着对洁的审美认同,故在经历“情悟”“世悟”之后,心灵得以圆满。
                在《红楼梦》第五回中,警幻仙子曾对贾宝玉施以警诫,希望贾宝玉能“改悟前情”,“置身于经济之道”。只因在警幻仙子的眼中,仙闺之情虽是至乐,但也只是一段风光而已。在她的设置之中,神瑛侍者的后身贾宝玉,需同《黄粱梦》中吕岩一般,悟得人生如梦、万事皆空,进而得道成仙,重归仙界。然而,贾宝玉并没有走这条道路。妙玉以浊来看待红尘与情,期待去浊而向洁,这本是符合仙界之标准的,然而曹雪芹却给予妙玉“终陷淖泥中”的结局。或许,这也是曹雪芹对《黄粱梦》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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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北京9楼2024-06-18 1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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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绛珠仙子所集聚的“缠绵不尽之意”,正是对神瑛侍者“情不情”的反应。有了情的负累,二人走入了红尘,于是荡气回肠的宝黛之恋也就出现了,《红楼梦》也就成了一部“情”书。在曹雪芹看来,作为人之最珍贵的部分——“情”是不可抛弃的,也是最为重要的。情虽为仙界所不容,但为人间所必需。曹雪芹终是留恋世间的美好,没有以宗教式的解脱来超度自我的心灵。
                  基于写实,三玉之洁都以悲剧而结束。这也显示了“洁”的不为世所容。无论是黛玉、妙玉,抑或是宝玉,他们虽是自我的,但也是无害的,并不会损及他人之利益。然而无论何人,都难以摆脱社会的作用,曹雪芹虽以大观园来隔绝红尘,而红尘并非仅以物质存在。当个体的精神追求与社会的主流价值产生矛盾时,同化就出现了,而拒绝同化者只会被湮灭。这或许也是曹雪芹对于“洁”的思考。
                  参考文献:
                  ①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0页。
                  ②③《礼记》,胡平生、张萌译注,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225、589页。
                  ④卜喜逢 :《〈红楼梦〉中石与玉的思考》,《红楼梦学刊》2017年第6辑。
                  ⑤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77页。本文所引原文均来自此版,不另注。
                  ⑥⑦⑨⑩吴铭恩:《红楼梦脂评汇校本》,万卷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506、512、241、4页。
                  ⑧张锦池:《论林黛玉性格及其爱情悲剧》,《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2辑。
                  ⑪沈治钧:《红楼梦成书研究》,中国书店2004年版,第318页。
                  ⑫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1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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