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乘坐电梯来到楼下，停在单元楼门口的电动车已被雨水淋湿。
　　天气闷热，他往下扯下一点口罩，一屁股直接挪坐在了车上。
　　即使是穿着雨衣，身上的衣服也早就湿透了，现在这样根本没差。
　　有居民撑伞经过，唐书屿下意识低垂下脸庞，以飞快地速度往上提起口罩戴好。
　　随着对方走远，他抬起手顺着挂在耳后的胃管往脖颈处摸了摸，摸到粘有的医用胶布就使劲用指尖压一压，保证它与自己的皮肤充分粘连在一起。
　　挂在胸前的手机传来震动感，他连忙放下右手去拿，成功接单后，骑车离开去取货。
　　下午四点左右，天空中电闪雷鸣，小雨变成了瓢泼大雨。
　　唐书屿迎着风雨骑车来到岛上最繁华的商业中心，提着六杯奶茶小跑进一栋写字楼。
　　他钻进其中一部电梯，不一会儿，里头就挤满了人。
　　上行的电梯停靠七层，为了不错过送达时间，他高举着外卖袋子使劲往外挤。
　　过程中，堵在前面的两名女生忽而尖叫，说是自己的衣服被弄湿了。
　　唐书屿的耳朵听不见，等他挤出电梯，却极其熟练地面朝大家弯腰道歉。

　　外卖地址有门禁，他进不去，只能站在玻璃门外给对方打电话。
　　在对方接起后，他又中途挂断，点着号码跳转到发短信的页面，把一段文字复制发送过去：
　　你好，我是外卖员，你的外卖已送达，请到门口来领取，谢谢。
　　唐书屿耐心等了一小会儿，眼看要超时便先点了送达。
　　许是对方没有看到短信，但看到了外卖送达的通知，这才匆匆赶来。
　　他照例举起挂在胸前的磁性写字板，把“外卖”两个大字递给对方看。
　　“刚刚是你打得电话吗？怎么不说话呀？”对方伸手接过奶茶袋，语气有点不高兴。
　　唐书屿观察到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比出一个“听不见”的手势。
　　“好吧好吧。”可能看在他是残疾人的份上，对方没有再为此多做纠缠。
　　眼前的玻璃门一开一合，“哒”地一声闭紧了。

　　唐书屿抬头看了看悬空的路标，跟着指示去到这一层的卫生间。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确定附近没有人后，踱步走到了洗手台前。
　　他往下巴处扯掉蓝色口罩，打开水龙头清洗双手，然后用淋湿的指尖涂抹在自己泛白且干裂的嘴唇上。
　　久旱逢甘露，唐书屿一抿再抿被湿润的嘴唇，还有点意犹未尽。
　　他从去年住院开始就留置胃管，平时喝水吃饭吃药都要通过鼻饲注射器注入，像在外面跑外卖自然是没有这种条件，所以他就等渴到不行的时候用水湿润一下嘴唇来解渴。

　　卫生间的斜对面就是一家公司的后门，一阵讲话的声音传来，离得越来越近。
　　唐书屿是通过眼前镜子的反射才注意到来人，他连忙深深低下头去，同时快速拉起口罩戴好。
　　他故意背过身去，从对方身后离开。
　　乘坐电梯到达一楼大厅，他走去一个隐蔽角落，再度抬手去摸了摸裹着胃管粘连在皮肤上的医用胶布。
　　因为使用时间过长，加之碰上雨水和汗水，胶布免不了出现脱落。
　　唐书屿掏出裤子口袋里的一卷医用胶布，低头将它们撕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样子。
　　他尽量面朝角落、消瘦的脊背对着大厅，右手食指拿着一条条胶布娴熟地裹上一圈透明胃管，紧接着用力按压在耳后、脖颈上下、锁骨处的皮肤上。

【2】
　　这一场雨下到晚上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唐书屿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岛上各处，许是下雨的原因，很多店家提早打烊闭店，十点多就几乎没单了。
　　眼看手机电量也即将耗尽，他调转车头，奔着海边的方向去。
　　那里有一排老式居民楼，是家里的老房子。
　　去年年底从北城离开后，一无所有的他们只能回到曾经居住的小岛上来讨生活。
　　其实准确地说，不是他们，而是他。

　　唐书屿回到家，刚进门便是一阵扑面而来的凉气。
　　唐宏胜和余韦曲正坐在沙发上陪他们的宝贝小儿子唐煜祺玩亲子游戏。
　　三人皆朝玄关的方向扫了一眼，却谁都没有挪起沉重的屁股一下。
　　唐书屿换好凉拖进屋，目不斜视，先去卫生间放湿哒哒的雨衣，然后回自己的房间。
　　与中午出门前不一样，他房间的门锁不知何时已被损坏，掉漆的门把手都不见了踪影。

　　他深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缓了缓愤怒的情绪，而后推门走进去。
　　入眼便是一片狼藉的场面。
　　被打开的医药箱，被撒得到处的药丸，还有被全部撕开的一次性鼻饲注射器。
　　有些丢在了他的床上，而有些丢在了地板上。
　　唐书屿一边扯掉蓝色口罩，一边弯腰捡起自己的注射器。
　　每捡起一支，他都要心痛一下，然后用纸巾仔细擦去上面的灰尘，把它收进药箱里去，凑合着继续使用。

　　这一切都要拜唐煜祺所赐，而唐宏胜和余韦曲就是纵容他的罪魁祸首。
　　也不是一次两次发生过这种事了，他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一对三，哪能讨到什么好处。
　　一整个下午都未进食、未进水，唐书屿收拾好医药箱后便带着两支鼻饲注射器离开房间去了厨房。
　　一如既往堆放在窄小水池里等待清洗的碗盘和什么都不剩的电饭锅炒锅。
　　他翻箱倒柜，总算在吊柜的角落里找到一袋还有三天就要过期的黑芝麻糊。

　　唐书屿弯腰在橱柜的最底层端出一口小锅，起锅烧水，静静等待水开。
　　在客厅玩的唐煜祺光着脚丫屁颠屁颠地跑进厨房，一眼就瞅到了台面上的黑色包装袋。
　　“我要吃这个我要吃这个！”他踮着脚伸手去拿。
　　唐书屿用眼角的余光瞥到讨人厌的鸡爪子，硬生生从小孩眼前拿走黑芝麻糊放去更高一点的地方。
　　“哼！你是大坏蛋！大坏蛋！”唐煜祺握着拳头疯狂捶打自己面前的人。
　　唐书屿空出一只手来抓住小孩欠揍的手，连人一起往后面的空地推了一把。
　　唐煜祺猛地跌倒在地，嗷嗷大哭。

　　唐书屿神色冷漠地看着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根本听不见。
　　唐煜祺越哭脾气越坏，躺在地上转着圈撒泼打滚，试图让赶来的父母做自己的靠山，替自己报仇雪恨。
　　唐书屿背对着他们一家三口站在灶台前，锅里是烧开的滚滚热水。
　　夫妻俩把疼爱的小儿子拖出厨房，嘴上都是哄人的好听话。
　　唐书屿继续鼻饲前的步骤，在水龙头下冲洗一遍注射器，将其扔进沸腾的锅中煮上一小会儿的时间。
　　还在北城住院的时候，唐宏胜就接受不了他留置胃管，觉得鼻腔中插着一根管子的他奇丑无比，而余韦曲则觉得他很恶心。
　　所以很早开始，他就试着自己给自己做鼻饲了。

　　一杯温水，一碗充分冲泡过的黑芝麻糊，两支经过沸水消毒的注射器，一切都准备就绪。
　　唐书屿端着它们坐到外面的桌子旁，低头撕掉粘连在锁骨处的医用胶布，从衣服里往外拿出一根透明胃管。
　　他拆掉绑在末端的医用纱布，打开白色的塞子，用其中一支注射器推尽空气，对准导管口插入，缓缓往外回抽。
　　胃液顺着导管被吸出，在确定胃管存在胃内，他取下注射器，换上另一支注射器吸满150毫升的黑芝麻糊，再次对准导管口连接，速度缓慢且均匀地注射进自己的胃里。

【3】
　　唐煜祺一边喝着妈妈给插好吸管的牛奶一边晃去桌边，伸出讨厌的鸡爪故意大力打向目标注射器。
　　鼻饲食物的过程本就不太舒服，分神的唐书屿躲避不及，不仅手中的注射器被打掉在地，胃管还被往外扯了一下。
　　像是什么东西堵在了气管里，他抬手捂在喉咙处，深深弯下脊背，呛咳不止。
　　瘦骨嶙峋的脊背起伏颤抖着，可剧烈的难受都是无声的。
　　唐煜祺得意极了，垫着脚去拿装有黑芝麻糊的小碗，手指头放在里头搅和着玩。

　　唐书屿折腾了好一会儿，又是掐喉咙又是捶气管，小半天才算稍稍好受一些。
　　他的脸颊都咳红了，眼尾处还挂着几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玩够了的唐煜祺屁颠屁颠地跑向唐宏胜和余韦曲的身边，躲在他们身后咯咯笑个不停。
　　余韦曲对其夸赞道：“宝贝做得真棒！”
　　唐宏胜附和：“不愧是我的儿子！”

　　唐书屿自然是听不见这些话的。
　　他神色悲凉地望着掉落在地上已被污染的鼻饲注射器，心疼里面还未打完的黑芝麻糊。
　　桌面也是一片狼藉，他的晚饭彻底被搅没了。
　　唐书屿无奈地眨了眨眼眸，伸手去拿剩下的那支注射器。
　　他还是很不舒服，又捂住了脖颈，用力咳嗽了好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