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客
老实说在禁苑的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已心如铁石,直到新婚夜揭开盖头那瞬的四目相望。
他本来是不想娶妻的,但父皇大约是征战四方一统天下后太闲了,非常热衷于给成年的皇子皇女们相看对象。于是马马虎虎混过几场相亲宴后,皇上便让礼部选妃直接赐婚。不情不愿应下了,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周遭贺喜的人一拨过一拨,那些庆贺着欢笑的人衬得他冷静无比,好似成亲的人不是他。大婚这日他只觉得红色用得太多了,眼花缭乱。下马时和他向来交好的太子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声问,大哥,你就这样过下半辈子吗?这个问题他从前不是没想过,但思索后便是一声归于虚无的叹息。
不过他也没时间和太子说更多,携新人入祠堂后就要拜天地了。随着一拜天地的念词声响起,他如同走马观花般回想起了过去的十七年。
在生母洛夫人还是洛王后时,他也曾像太子那样承载父母的希冀出生,父皇为他起名“良容”,容者,智者也,美者,情者也。有容乃大,犹美之所在。尽管父皇并不喜欢洛王后,也还是给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极高的关怀。
皇上对施夷光的爱还是抵过了对自己这个皇长子的期盼,于是洛王后死了,施夷光成了新王后。洛宓死后也仅仅是以夫人的位分下葬。上官良容被皇上送给施王后抚养。
施王后待己如亲子,良容明白生母的死不是她的错,但心里的哀伤怅然从未消失。施王后生育的所有孩子里次序最高的那位是他二弟,也就是如今的太子。
良容知道背后有很多人议论,他是前王后所出的皇长子,如果没有自己那么二弟就是皇长子了,陛下说不定会为了名义上好听让他病死或者意外身亡呢?
所有的愁苦恨意,良容都知道,良容都明白。但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上一辈人的爱恨随洛夫人的香消玉殒逝去很多年了。
他试着去讨好父皇,那是和他有着最亲密的血缘关系的人。父皇总是很忙,忙着和臣子周旋,忙着发布新策,忙着开疆扩土。而且已经有了一个施王后生的二弟,父皇更难分得出有限的爱给他。每临生辰他往往呆呆盯着御花园荷塘里的莲灯度过一整天,暗暗期待下一秒父皇就在身后出现。一年复一年,莲灯依在,荷塘边守灯等人的稚子不知何时已成了少年。
莲灯总是会灭,而等不到来者的少年也会离去。漫无边际的等待中他逐渐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只有兄弟姐妹对他的善意能令他动容一二,旁的他也没多想。风月这种事,还是太陌生,又太平常了。他不想像父皇那样娶一个不爱的人,中途因为找到了真爱害死自己的妻子。如果一定要娶妻,他希望从一开始就娶到合心意的妻子,白首不离。
三拜后喝了交杯酒,宴上来回交谈互敬后来到新房,揭开盖头,与新娘四目相望的一刹那,良容才明白为什么父皇会抛弃发妻对其他女人痴迷不已。真遇到命定之人时,万物失色,只余那人璀璨。
新娘见他如此,展颜一笑。良容如梦初醒般侧过脸,不敢多看,他几乎要陷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了。喝过合卺酒后,他放下帘帐。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婚礼后的那七个月,每当回想起时良容总忍不住傻笑。皇子妃带他上街,和他一起品尝藏在深巷的酒楼的招牌菜;他扭捏了半天拿出趁皇子妃习字时画下的侧颜,画中人提笔蘸墨,额角垂下的碎发稍稍遮住灿若明星的眼睛;皇子妃梳妆,他接过眉笔勾勒她眼角眉梢,这是他见过的最有神的一双眼,薄透明亮,就像天上的寒星。
也许真是天上的星星来凡间游玩,成亲的第七个月她无疾而终。守在床边看她慢慢阖眼,终是忍不住从呜咽到爆发出十八年来最悲痛的一声哀嚎。
丧礼过后父皇又给他相看了几次,见他无动于衷竟没有逼迫他,或许是想到了施王后吧。
良容不知道被抛下的自己该怎么度过这漫长的一生。
今年十月的秋风很凉,天上的月亮也惨惨淡淡,去年便是这时成婚的。他立于窗前遥望挂在天上的那一弯月,室内没点灯,洒下的月辉不足以照亮整个内室。
“为什么不点灯?好黑。”
突然有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室内响起,良容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去——
眼前人一双眸子亮如星辰,对他展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