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事迹的还原
高欢事迹主要保留在《魏书》《北齐书》《周书》《北史》《资治通鉴》中,但这些记载却常相互矛盾。例如高欢在河阴之变中的表现就有两说,《魏书·尔朱荣传》称他力劝尔朱荣放弃篡位,随后更主张复迎孝庄帝;《周书·贺拔岳传》却说高欢劝尔朱荣登基。《资治通鉴》以《周书》之载为确,理由是“盖魏收与北齐史官欲为神武(高欢)掩此恶,故云尔”。考虑到魏收《魏书》的秽史之称与高欢曾对魏收说“我后世身名在卿手,勿谓我不知”,《资治通鉴》的论断无疑有极大的说服力。但此论并未考虑《周书》依据的西魏北周文献材料本就对高欢抱持强烈敌意,其所录宇文泰讨伐高欢之檄文,罗列高欢五大罪状之一即劝尔朱荣称帝,而其余四项罪名:劝尔朱世隆返攻洛阳;说尔朱兆弑孝庄帝;弑后废帝、节闵帝二君,皆为刻意栽赃,则《周书·贺拔岳传》所言便难逃污蔑之嫌(拙文:《帝纪微言:〈魏书〉北魏末诸帝的书写与东魏北齐正统性的建构》,《文史哲》2022年第1期,67页)。高欢统领六镇余众,是发迹的第一步,此事诸书所载时间也有两说。以《北齐书·神武纪》为底本的《北史·齐神武纪》,称高欢是在平定纥豆陵步藩,成为尔朱兆心腹后,趁其酒醉之际,获得六镇之众的统帅权,不久更提议携镇民入山东就食。《魏书·尔朱兆传》《北齐书·慕容绍宗传》却说东出是尔朱兆原有的规划,委任高欢为冀州刺史,给予六镇鲜卑的统帅权,乃让高欢协助抗敌的条件。吕思勉指六镇之民对尔朱氏统治心怀怨恨,不肯尽力应敌,故尔朱兆分兵高欢,乃情势所迫,不得不然,进而以《魏书·尔朱兆传》《北齐书·慕容绍宗传》之说为确(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538页)。廖基添以张保洛先随葛荣,后从尔朱兆,再“隶高祖为都督,从讨步藩”证实吕说(廖基添:《高欢建义史事考辨——对〈北齐书·神武纪〉的订正》,《中华文史论丛》2021年第4期,60页),则高欢统率六镇镇民便在平纥豆陵步藩之前。廖基添从高欢不出井陉至定州,而向西南绕路,出滏口往相州(邺城),认为尔朱兆为抢占尔朱世隆等控制的邺城才派高欢率众东出(廖基添:《高欢建义史事考辨——对〈北齐书·神武纪〉的订正》,61-66页)。但高欢此行若为夺取邺城,为何在自取邺郊车营租米后,即率军直抵信都(冀州)?可见冀州才是高欢一众的目的地。冀、定、瀛本有军府,于此安插降户乃北魏旧制,此前北魏就将六镇降户安置于冀、定、瀛之地(陈寅恪口述、万绳楠整理:《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云龙出版社,1995年版,304页)。为何是冀州而非其他两地呢?因冀州为河北大藩,物产富饶。考虑到尔朱兆入洛后不久,便派监军孙白鹞以征马为名赴冀,企图将高乾、高昂兄弟一网打尽;则尔朱兆早有让“大小二十六反,诛夷者半,犹草窃不止”的葛荣余众就食冀州之意。那么尔朱兆以冀州刺史为酬,使高欢协力抗敌,随后命其率众东进,不过依循既定方略而已。但此一人事案,仍须执政的尔朱世隆批准才能正式生效。尔朱世隆为拉拢高欢,普泰元年三月封他为勃海王,并征其入朝,在遭婉拒后,四月任命高欢为冀州刺史,也等于追认尔朱兆的全盘计划。高欢起家的第二步,是与高乾兄弟合作,得到冀州根据地。薛海波认为:“高乾实际上是在尔朱氏和六镇降户的军事实力的压力下,做出向高欢让出冀州决策的。”(薛海波:《5-6世纪北边六镇豪强酋帅社会地位演变研究》,中华书局,2020年版,292页)廖基添认同薛说,并据《关东风俗传》“献武(高欢)初在冀郡,大族起应之”,指出:“在高欢与高乾的政治结合中,高欢始终处于主导地位,这不仅是实力所致,也是时势使然。”(廖基添:《高欢建义史事考辨——对〈北齐书·神武纪〉的订正》,70页)然而,高乾、高昂兄弟所部兵力,其实能与高欢一搏。高昂旗下的三千部曲“前后战斗,不减鲜卑”,若非高昂率千骑力战,高欢在韩陵之役早已败北。故高昂在得知高乾献出冀州后,会送高乾妇人布裙,讥笑其无胆。张金龙就认为:“当时高欢根本不具备‘扬声以讨乾’而使高乾部属‘众情惶惧’的实力。”(张金龙:《高欢家世族属真伪考辨》,《考古论史——张金龙学术论文集》,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284页)那么,高乾又为何会与高欢携手呢?高乾为孝庄帝羽翼,高欢则是尔朱氏旗下的拥孝庄帝派,这是两人一拍即合的基础(拙文:《帝纪微言:〈魏书〉北魏末诸帝的书写与东魏北齐正统性的建构》,68-69页),故而李元忠才会初见高欢就断定“高乾邕(高乾)兄弟必为明公主人”。此外,内外形势对尔朱氏政权不利也是重要因素,李元忠即对高欢说:“天下形势可见,明公犹欲事尔朱乎?”高乾、李元忠初遇高欢便将本州(冀州、殷州)相让,正是看到尔朱氏政权行将崩塌的迹象。李元忠更说:“冀、殷合,沧、瀛、幽、定自然弭从。”那么,当高欢一举反旗,河北诸大族蜂起景随,也就不足为奇了。因此,并不是在河北大族群起支持的“时势”下,高欢才压倒高乾占据主导地位;而是高乾为击败尔朱氏,主动向高欢让出根据地与领导权。但高乾兄弟反对奉节闵帝(孝文帝兄弟之子)为君,这让高欢不得不放弃“清君(节闵帝)侧”之想,改推宗室疏属元朗为君。在击败尔朱氏后的立君大会上,高乾兄弟一派为捍卫孝庄帝的历史地位,以节闵帝为尔朱氏所立否定其正当性,高欢只能改立孝武帝(拙文:《帝纪微言:〈魏书〉北魏末诸帝的书写与东魏北齐正统性的建构》,69-72页),也为往后的君相冲突埋下伏笔。李煜东认为拥戴节闵帝与高欢一众的利益冲突,故高欢对废节闵帝“不得已”的表态,只是托词(李煜东:《北魏孝武帝即位因素再研究——兼说孝武西奔的意义》,《中华文史论丛》2022年第4期,177-178页)。但高欢在起兵不久,即推元朗为帝,节闵帝的君位早于此时便被否定。高欢在抵洛前却召开立君大会,提出要以“亲贤”为标准;而节闵帝能得到尔朱世隆等人的拥戴,正为“亲贤”之故。高欢若非为续拥节闵帝,又何以如此?高欢放弃续拥节闵帝的初衷,随即提出“高祖不可无后”的标准,拥立孝武帝。在孝武帝入关后,又以“孝昌丧乱,国统中绝,神主靡依,昭穆失序。永安(孝庄帝[孝文帝兄弟之子])以孝文为伯考,永熙(孝武帝[孝文帝之孙])迁孝明(孝文帝之孙)于夹室,业丧祚短,职此之由”,立孝文帝曾孙孝静帝为君,也凸显他对孝文帝国统的重视。李煜东以为高欢提出“高祖不可无后”,非为维护孝文帝的法统,而是“合理、稳妥地废除元恭(节闵帝)、元朗”(李煜东:《北魏孝武帝即位因素再研究——兼说孝武西奔的意义》,191页),更认为高欢拥立孝文帝之孙孝静帝即位“与孝文帝无直接的关联”,乃“东魏要从‘国统’的宏观层面树立正统,而不是单独针对某一个皇帝”(李煜东:《北魏孝武帝即位因素再研究——兼说孝武西奔的意义》,176-177页)。但如前述,高欢本欲续拥节闵帝,故“高祖不可无后”便非为废君而设。考虑到尔朱荣称孝文帝之孙孝明帝为“继体正君”,崔㥄替孝文帝之孙孝武帝所作即位大赦诏亦云“朕托体孝文”,则高欢在孝文帝子孙中择君,不过延续尔朱荣对孝文帝国统的推崇。再者,孝静帝为孝文帝曾孙而非李氏所说的孝文帝之孙,高欢若拥立孝文帝之孙为帝,新君就与孝明帝、孝武帝同辈,又如何让“昭穆有序”?帝室因孝明帝无后才“昭穆失序”,新君就必须是孝文帝的曾孙,并认孝明帝为父,那么清河王元亶就要和孝静帝断绝父子关系,元亶才会说:“天子无父,苟使儿立,不惜余生。”孝静帝入继大宗让“中绝”的孝文帝国统得以恢复,东魏因而“昭穆有序”,孝武帝建立的西魏却仍“昭穆失序”,也就是说高欢借孝文帝国统,提升东魏的正统性(拙文:《帝纪微言:〈魏书〉北魏末诸帝的书写与东魏北齐正统性的建构》,74-75页)。又怎能说孝静帝的即位“与孝文帝无直接关联”呢?高欢接连拥孝文帝之孙及曾孙为君,而不立其他皇帝的后裔为帝,又为何不是“单独针对某一皇帝”呢?孝武帝入关后,西魏被时人视为正统,故“挟天子”的宇文泰在政权初建时,即能“奉主上以从民望”“扶弘义以致英俊”“秉至公以伏雄杰”,对内压制先进,营造团结;对外让高欢陷入“人物流散,何以为国”的恐惧中(拙文:《“君臣大义”与东、西魏政权的建立与稳固》,《台湾政治大学历史学报》第52期,15-47页)。此外,高欢拥立十一岁的孝静帝登基,也让时人认定他必将篡位,人心因此更加动荡。高欢为团结内部,高度尊奉孝静帝,孝静帝不仅有人事权、赦免权、军权,更有生杀予夺之权。东魏也由“主弱臣强”,走向“君臣一体”,高欢才能凝聚人心、稳固政权(拙文:《孝文崇拜与东魏政治》,《台湾政治大学历史学报》第51期,6-26页)。高欢临终前对段韶说:“吾昔与卿父,冒涉艰险,同奖王室,建此大功。”过世当天,更“拳拳于其君”向孝静帝上最后一启。可知高欢临死仍以魏室忠臣自诩,以为王室建功立业为傲。而对孝静帝来说,高欢也是魏室不贰功臣。他不仅为高欢服丧,赐与象征拱卫帝室的“献武”谥号,更亲送高欢灵柩出殡,使其成为北魏、东魏异姓大臣的第一人,高欢的葬礼可谓哀荣备至。“高欢奸臣说”的另一依据是高欢并未还政,即使孝静帝给予高欢最高规格的葬礼,也可能是被迫为之,不能以此认定高欢忠于魏室。但在高欢“礼甚恭,事无大小必以闻,可否听旨”的情况下,君相实为一体,并无归政问题。是高澄在当政后,破坏“君臣一体”,孝静帝才觉大权旁落,才要置高澄于死地,企求“威权复归帝室”。那么高欢的“礼甚恭”与高澄的“礼不恭”,对孝静帝来说,即是忠奸之分,这从他亲送高欢灵柩而不及高澄也能为证(拙文:《孝文崇拜与东魏政治》,《台湾政治大学历史学报》第51期,33-34页)。后人对周公、诸葛亮推崇至极,但对经历他们“摄政”的王者而言却非如此。成王亲政后对周公不谅解,周公为此一度奔楚。后主在诸葛亮死后,压制民间追思的声浪,不给他立庙。孝静帝的态度与成王、后主截然不同,又怎能以高欢未改变权力结构一点,便认定他为奸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