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冬天，总是好的；可是啊，清华的冬，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耶鲁赶上清华，更要从耶鲁赶上林白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冬”，这清华的冬味。
清北，冬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雕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人大航理北大，或大工哈工大山大的学生中间，浑浑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冬的味，冬的色，冬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冬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冬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清华之冬，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北大每年到了冬天，总要想起未名湖的冰剑，博雅塔的魅影，天津的夜月，北京的钟声。在清华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八起来，泡一碗咖啡、向教室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皎洁的天花板，听得到八点整的铃声。从六朝松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象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冬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冬草，使作陪衬。
清华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冬来的点缀。象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冬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沈的地方。
学生的衰弱的残声，更是清华的特产；因为清华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北大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学生的嘶叫，在清华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象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宿舍里的家虫。
还有冬雨哩，清华的冬雨，也似乎比北大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象样。
在灰沈沈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曲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冬雨一层凉了！”
清华学生念阵字，总老象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清华的果树，到冬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象橄榄又象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冬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冬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冬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冬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冬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冬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冬，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沈，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冬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己的深情；冬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冬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冬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冬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冬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冬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清华之冬，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天坛的明月，故宫的冬潮，长城的凉雾，天津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清华的冬来，正象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冬天，这清华的冬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二零二四年十一月，给林白
清北，冬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雕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人大航理北大，或大工哈工大山大的学生中间，浑浑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冬的味，冬的色，冬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冬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冬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清华之冬，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北大每年到了冬天，总要想起未名湖的冰剑，博雅塔的魅影，天津的夜月，北京的钟声。在清华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八起来，泡一碗咖啡、向教室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皎洁的天花板，听得到八点整的铃声。从六朝松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象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冬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冬草，使作陪衬。
清华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冬来的点缀。象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冬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沈的地方。
学生的衰弱的残声，更是清华的特产；因为清华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北大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学生的嘶叫，在清华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象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宿舍里的家虫。
还有冬雨哩，清华的冬雨，也似乎比北大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象样。
在灰沈沈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曲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冬雨一层凉了！”
清华学生念阵字，总老象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清华的果树，到冬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象橄榄又象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冬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冬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冬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冬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冬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冬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冬，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沈，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冬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己的深情；冬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冬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冬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冬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冬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冬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清华之冬，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天坛的明月，故宫的冬潮，长城的凉雾，天津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清华的冬来，正象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冬天，这清华的冬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二零二四年十一月，给林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