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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崇高与卑微之间(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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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崇高与卑微之间(小说)
王 珍 谋

今年7月26日,初中毕业35周年那天,我们再次聚了一起。
酒店对面是个开阔的广场,鲜花、垂柳,绿草如茵。簇簇绿植,围绕着数株高大的雪杉,中间几十个喷泉,晶莹的水珠仿佛喷银吐玉。水榭、回廊前,一队秧歌队正在排练。附近,两条宽阔的公路十字交叉贯通各地。这里是全乡的中心,将聚餐地点选在这里,是为了分散在各处的同学便于集中。
谢师恩,论友情,畅想当年,瞩目未来。欢声笑语间,往事历历,情思如潮。
我算是活动的发起者之一,此刻忽然发觉:眼前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中,少了一个人:苏建东,当年班里的纪律委员。其实,从几天前开始联系登记每个同学的信息时,我就一直没有他的音信。
“有谁知道,建东怎么回事?”我问。
苏延霞,英语课代表、年级团支部书记。也是班里少有的敢挑头和任课老师闹独立、和男生打擂台的女“大王”。印象中,她父亲是一位“三八式”干部,当时任市农业局局长。她从学校毕业就参了军,转业后分到了市检察院,空闲时却经常回老家看望。
三十多年的生活沧桑,苏延霞依然保留了当年柳眉凤目、英姿飒爽的模样。现在,她成了我了解苏建东情况的唯一渠道,此刻正坐在我的对面。听到我的问话,她抬起头,略略沉默,缓缓地说:“我们今后永远见不到他了!”
我的内心顿时一沉。苏建东,当年班里公认的品学兼优的学生,他的年龄稍大,平时稳重的象个大哥。但凡班里的一切纪律、劳动方面的活动都靠他来组织。瞬间,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坚毅质朴的早熟少年的面庞。
稍顷,苏延霞开始追述:
“如果真有命运,建东的命就是最差的”。
他们是同村,印象中两家应该是前后邻居,当年总是结伴到校。
“还记得,我们毕业那年,只有那一年,全区实行推荐上高中,因为他家是中农,从此就离开了学校。回家后,建东先是种菜,最早帮父母种,后来结了婚自己种。每天四五点钟就要起来摘菜卖菜,晚上十点多还在浇园。然后又干建筑队,一干就是八年,先小工后技工,还担任了现场的施工负责人。那些年,真是什么样的苦都吃过,什么样的罪都遭过。再后来便和弟弟苏建军一起在村里开了一家织布的机坊。”
“原夲,建厂之初的投资,两家各占一半股份。厂子也算兴旺。但在建东出事的前一年,弟弟苏建军利用职权截留销售款,名为归还自己的前期借款,却瞒着建东,通过转赠资本,从而占有了大于50%的股份,进而担任了法人代表、总经理。随后,又把财务、销售几个关键部门全部换成了自己的亲信,只给建东保留了一个副总经理的虚职。
“眼看自己辛苦打拼的企业最后却是这种结局,建东气恨交加。但考虑到兄弟情分,又不想让事情继续僵化。一怒之下,辞去职务,去邻村一家建材企业当了维修工。出事那天,正遇上厂里煤气管路坏了,十九米高的煤气站,建东爬到最上面检修,不幸被管内余气猛然打到了地上,下面恰巧又是一排水泥砌块,最终抢救无效。他的儿子,一个工程造价公司的年轻预算员,在赶赴父亲诉讼庭审现场时因意外车祸,胸腔以下受到重创,成了终身残疾。半年后,儿媳携女儿离婚。剩下建东妻子、儿子两个,因为不堪生活重负,儿子在一天中午坠楼身亡,接着母亲又喝了农药。多好的一个家庭,顷刻间支离破碎!只剩下一座空闲楼房,听说后来也归了苏建军。”
一个荡气回肠的家庭悲剧,在苏延霞简短的描述中完整呈现出来。刚才异常热闹的氛围顿时被一阵沉寂所取代。人们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那张年轻面孔的清晰轮廓。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少顷,有人叹息地说。
“有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另一个说,引出一阵感概。
“夲性使然。多数人品德的善良美好抵消不了某些利欲重心者心灵的扭曲和行为的冷酷,温情脉脉的面纱背后是对财富的无穷欲望。一旦利益的光环璀璨夺目,他们便会图穷匕见、趋之若鹜!”
苏延霞又说:“建东这么做,其实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努力保住兄弟情份。因为他深知:如果一旦不是这样,那些年延续的仅有的一点同胞情义,还有这个家庭在村里的那点颜面,就会荡然无存。我经常想:在那段日子里,他的内心得承受多大的压力!再次回想,建东就像当年的夸父,为了留住那份光明,为了心中的那个执念、理想,每日忍受干渴不停地奔跑,最后却倒在了途中。”
听到最后几句,我的内心猛然一震,思想深处涌动起一阵强烈的共鸣:无独有偶,这段时间,我和苏建东的情形何其相此?!

“这上面说的是那种为了财产天良泯灭不择手段的,而在我的邻居中,却有一个,就是明知自己得不到财产就眼看亲人被害却无动于衷的。”
郑莉,当年的文体委员、五大校花之一。这天,她特地穿了一件红色的羊绒毛衫,一条藏青的休闲裤,搭配一双半高跟的黑色皮鞋,高挑的身材一如玉树临风,显得妩媚动人。一开口,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我家的前面有两户,是亲兄弟。弟弟当年是村里的会计,去年秋天,据说是因为账目的问题突然精神就失常了。原来他是有家庭的,两个月后,妻子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他开始不分昼夜在村里村外流窜,几天见不到人。人们最后发现他,是新年那天早晨,飘着大雪,是在邻村的一个菜园大棚附近,只穿着一件裤衩,全身有十几处被暴打的血斑。
“他的父母早亡,哥哥在镇上开了家小公司,是他唯一的亲人。接到电话,匆匆回村,找几个村民帮忙,把尸体拉到家中,把血污擦试了一下,找了身略微新点的衣服换上,之后直奔火化场,匆匆火化、掩埋,前后不到半天,连最简单的告别仪式都没搞,接着哥哥就又回了公司。从此以后,事情再也没了下文。
“人死了,但是关于死因却留下了各种悬疑:有人说他是因为夜入民宅先被打死,然后抛尸荒野(如果是打死,又有两种可能:一种,蓄意打死,另一种是失手误伤);有人说他是被打伤后自己跑到了地里,因为天气寒冷又身受重伤再沒力气挣扎被冻死的;还有人说是村委的人联手做案企图灭口……
“进一步考究他忽然发病的原因:一说是他挪用村里的资金炒股赔了,还有种说法是资金被村委领导划走了却要他来项缸,总之是因为财务问题。他是会计,账面上几十万的资金亏空却不能说明原因。——不管怎样,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自己的亲人不去追究还能奢望别人出头?”
“或许二十年后,她那姑娘长大了,良心发现,知道了父亲的往事,那时才能揭穿事情的真相。”这句话,算是暗夜中擦亮了一颗希望的火星。
于是人们又不约而同的想起了死者的哥哥,他是最有可能、也最有责任为弟弟揭穿死亡谜底的人。那天,发现尸体的村民第一时间把消息通报给他,他大略应该知道肇事的元凶是谁,至少也能理出一个破案的大致方向,按理应该第一时间报警、验尸、协助公安全力侦破,在最短的时间内为弟弟昭雪申冤。还有,当弟弟生病之初、四处流浪的时候,他在干什么?或许,如果他能在弟弟罹病初期便施援手积极救治,他的弟弟根本便不会死去。但现实中,自始至终,竞是那样的不作为、那样的沉寂无声。”
半晌,郑莉幽幽地说道,算是揭破了最后一个谜底:
“他的哥哥,大约想的并不少,最后觉得,如果报警立案,第一破案困难:虽然保留了现场,如果是贪腐联合作案,侦破、判决难度更大。第二,无论蓄意杀害还是误伤至死,即便法院真的判决了对方必须赔付、甚至是巨额赔款,有弟媳和侄女在,显然,任何赔偿都到不了他自己的名下。并且,‘打官司三年穷’,综合考虑:如果选择报案,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甚至损失。一一这就是人性,毕竟差一点也不行。”
又是一阵沉默。更多的可能,或许多数人都在内心拷问、拮责着自己:这件事,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人生而为人、生而为己?是迎难而进誓讨真凶,抑或退避三舍趋利避害?自己也会像他哥哥那样吗?

“人心灵的最大痛苦莫过于被亲人的利刅所刺穿。”
“事情也不全是这样。血浓于水,有情有义的兄弟关系还是有的。”
董育梁,当年全班最沉默寡言的学生,现在看来,这种秉性大概和他比较独特的家庭背景有关。三十多年过去,如今,似乎仍然保留着那副恬静随和的个性。他不紧不慢地语调,却成功转移了人们关注的重心:
“讲讲我家的情况。
“必须说说我大哥。当年他也算村里的高材生,曾经当过队干部、第一批个私经济的创业老板。晚年,还自学了中医理论,开了一家方圆十几里都很有名的皮肤病诊所。一一这些都是后话。
“只说当年,我爹死的早。爹死后的第二年,我娘因为受刺激太大,生活又难,身体和精神两方面都出现了严重问题。那年大哥十六岁,正在外地中学读书,只得辍学回家,在社里干活挣工,从此便挑起了一家人生活的重担,直到后来我们各自成家,在这十几年间,所有一切大小家务,包括打发双亲入土和我们仨兄弟的亲事,全靠大哥操持。那些年,大哥为这个家真的付出了全部,同时他也赢得了全家人由衷的尊敬。
“有两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一件,记得二哥相亲订婚时,大哥两天前就置办了给女方的礼物。因为二嫂大了两岁,临到那天早晨,二哥却说什么也不肯前去。先是大嫂和其他人过来规劝,当时二哥的倔劲上来了,任怎么说都不听。最后还是大哥过来,记得他当时沉着脸,坐在正面下首的那把椅子上,就说:‘不说前面介绍人几次往返,咱们也花了钱。钱可以再挣。其它的不说,就凭人家是团委委员、中学毕业,就咱这个家庭,你还想找啥样的?如果今天这事就这样散了,今后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谁也别再指望!’愣是迫使二哥迷途知返顺顺当当的成了亲。几年后,我们三个兄弟都成亲了,有人提出分家。当时的情况,三家还挤在一起。一个院子,坐落着北、西、南三口旧屋。相对来说,北屋建的最晚也最好。其次是西屋,南屋最破。大哥当即提出他住南屋,因为我最小,结婚又晚,把北屋留给我。后来还是二哥提出:因为二嫂娘家那边家境条件相对较好,就由他住南屋。一一当然,现在大家早都在外面建了新房。
“印象中还有一件事:更早时候,当时我们家除了现住着的前院,后面还有一个闲园,是当年爷爷留给父亲的,准备将来给我们兄弟在上面建房。不料那年我大伯站了出来,欺我们三兄弟年小,就想霸占园子。那天一大早,大伯就雇了十几个人,推着装满砂石的车子就要冲进园子。关键时刻,大哥闻讯后匆匆赶到,风风火火,抄起一张铁锹,一个人矗立在园门前面,他手握锹柄两眼喷火,说:有种的,我看谁敢进来!那些被拦挡的人们,惊讶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却有如此胆魄,进退无措,愣是被堵在了外边。
“大伯不甘失败,靠着他女婿是法庭庭长,又买通了市里,几天后就将一张诉状交到了法院,反诬是大哥抢占了他家的地基。那段时间,大哥利用出工前后和阴雨天气,挨家逐户,拜访当年了解情况的十几个老人,请大家出面作证,一直将官司打到了省里。当时己是深秋,为了节省十几元盘缠,晚上大哥就合衣睡在法院前面的公路旁边,风餐露宿,最终保住了后园。那个园子,现在是我二哥在上面建了新房。”

三个故事,三段迥然不同的人生。人的思想境界的差异竞是如此分明!即使身处同一时代,因为个人理想和价值观的不同,便上演出一幕幕或高尚或卑劣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的惊心动魄的活剧。
这时,对面的苏延霞忽然提到了我的名字:
“晓凡,大家都讲了,你的故事呢?听说你也是兄弟两个?”
“今天大家都要敞开心扉,放开说,谁也不准溜号。”紧接着,郑莉这么一激,众人的情绪都被调动了起来。
“我听说你的弟弟张晓斌是实验中学的校干?”苏延霞又紧逼了一句。
“他、他正在服刑。”我脱口而出。
至到此刻,我才知道,我要讲的事情,今天该有多么震撼!刚才他们所讲的,除了董育梁,其它都是别人的经历,而我要讲的却是我和我这个家庭痛彻心扉刻骨铭心的一幕。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父亲粗通文墨,年轻时曾经在市里的水库工地带过工,后来还当过队长。后期生产队解散了,分了地,父亲便和母亲自己种地,还养了几十头牛羊,同时,在村里乡亲们的红白公事中,义务承担起类似司仪的工作。有了专门的婚庆公司后,父亲便专门负责村里丧葬仪式的主持。只要一听到“孝子敬礼!谢客!”那便是父亲在主持仪式了。
母亲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高小毕业,在当时应该算是农村中的文化人了。在我模糊的记忆中,母亲当年曾经认识一位年轻的海军。记得在我小的时候,一次偷看她的箱子曾经偶然发现了一张照片,夾在一册精美的日记本中。照片中那个海军头戴一项船形的海军帽,上身穿了一件蓝白相间的海军衫。母亲则扎了两只长长的辫子,穿了一件碎花上衣,一双柳眉下,纯净的眼眸,脸上绽露着灿烂的笑靥。两人互相依偎着,靠坐在公园内的一棵垂柳下面。那张照片母亲一直保存了很久,这应该就是她的初恋。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最终跟了父亲,印象中两个人的关系一直也算融洽。在父母身上,最充分的秉承了中国农民的传统品格,一生勤劳节俭。甚至在父亲晚年一度患上老年痴呆的病症之后,两人仍然废寝忘食、仍然孜孜不倦苦撑苦熬着下地、伺养牲畜,以此减轻子女们的负担。
——今天来看,父母的行为中也存在着欠缺。而最大的缺陷是就是没有尽可能公正彻底的处理好他们身后尚存的部分家产,以至于为后来有些人的巧取豪夺、为日后深重的家庭悲剧埋下了伏笔。
其实,所谓祖产并不多,能够称得上不动产的只有两个院子,西院面积较小,里面有三间北屋,是村里分地前的最后一批坯屋,我离开学校回村后大家帮忙建起来的,算是全家比较新些的建筑。东院面积较大,依次建了三间东屋、五间北屋,建设的时间略早,住了奶奶和父母。后来东院那边又起了三间西屋墙基,当时是准备给三弟结婚用的。后来他因病早亡,西屋就没有再建。
第一次分家时三弟还在。那时我和二弟张晓娬都已结婚。那天父亲特意请了夲家的两个长辈和村长到场。根据父亲的提议,众人最后确定:将西院归我,因为这是当初在我订亲时就说好的。其实还有一个理由,尽管当天沒有明说:就是作为本村村民,我具有农村宅基地获批建房的权利;并且我从初中毕业回村干活,整整八年时间,将全部工分、工资都贴补了整个家庭。将东院归属老二老三共同使用:因老二夫妻都是城镇户口,老三又尚未成家。
第一次的分家决议并没有维持多久。老二张晓斌从小在外面读书,师专毕业后进入市立二中任教,后期又成了校干。他的妻子罗虹,原来在乡镇机关工作,后来又到了区大人,担任办公室主任。罗虹虽然说话很甜,内心却一直在觊觎家里的房产。尤其是在村里实行旧村改造以后,随着原来的东院换成了楼房,两人进一步加快了行动的步伐。
这期间老三不幸罹难,丧事是是以父母的名义搞的,虽然当时火化、下葬等有我和张晓斌具体办理,但一切丧葬费用都是由父亲出的。
机会终于被他们等到了。按照约定,随着父母年事已高,有我和张晓斌开始轮流赡养。是在父母到他们家后的次日,他们夫妻最先提出:老三不在了,之后的家产就应该有老大老二平均分配。这个提议貌似公允,因为西院早在几年前村里房产确权时就已经明确归我,而东院一直属于父亲名下,这次如果按照他们的提议再行瓜分,实质上便只能有他们来完全承袭那块已经成为楼房的东院祖产。
不知道父母是一时粗心,还是迫于张晓斌夫妻的软硬兼施,父亲当时就按照他们的意思改写了分单。
但是很快,乡亲们提醒了父亲:老三离世,最后是你来发送的,况且几位老人尚在,凭什么现在就有他来继承财产?一一短暂的思考后,父亲又找人第二次改写了分家决议,确认:原来的东院家产,父母在世时归父母,父母百年后归所有子女共同继承。
不料,事情再次发生了逆转:是在张晓斌第二次接父母进城居住时,这时父亲的老年痴呆症已经十分严重,张晓斌夫妇通过关系邀请了两个村委人员,不仅重新落实了他们上次的提议,同时更把新楼的钥匙拿到了手中。
我不知道父母最后签字的具体情景,但却坚信:那次签字,父母或许有霎那间昏味、甚至自私的闪念,但更多的因素,却一定是那对夫妇乘人之危、威逼利诱的结果。
一纸不折不扣的、令双亲饱尝屈辱的城下之盟,却让张晓斌轻而易举的获得了夲属父母的那栋楼房。我已经不想再和他继续生气,同时,更不想让这个家庭的丑闻继续发酵下去。之后对他肆意更改的那份新的分家决议再懒得提及,内心只希望:你们既然已经擢取了全部家产,但愿今后在赡养双亲方面能更主动、更尽心些。
这期间我因为工作的原因,进城又租了一套住房。因为房间狭小,工作时间又紧,我便没有再去接父母,只是不定期的前去探望。
改写分单之后的第二年,父亲便去世了。
张晓斌在城区为母亲另租了一户房子,那是一片老楼区,年轻人早都走了,一栋破旧的筒子楼,面积很小,他们夫妻简单粉刷了一下,就让母亲搬了进去。
小妹的家和张晓斌家相距不远,从她那里得知:这期间,罗虹曾几次当面数落母亲,指桑骂槐,指责她为什么不让其他子女参与养老。有次逼急了,母亲便说:房子呢?我老家的房子呢?你们把我的房子还我,我就回去。罗虹理屈词穷,只说:谁稀罕你的房子。说罢,将手里的杯子摔了出去,却绝口不提再次改写的分家决议。当天我母亲气的不轻,罗虹走后,母亲说:“今后我死了,纵然变成厉鬼,也绝饶不了她!”
那段时间,我和张晓斌见面的次数不多,他也很少再给我打电话。但我想,每次罗虹对母亲的发难,后面应该都有他的影子。他们背后应该有个两步走战略:现在房产依然到手,接下来,就必须千方百计摆脱养老的累赘。
九月末的一天,飘着冰冷的雨滴,夜里十点,小妹晓霞匆匆打来电话:“大哥,二哥来电话,咱娘快不行了,你现在就去也许还能再见上一面!我们现在就从省城往回赶。”廖廖数语,犹如惊天霹雳,我来不及多想,推出车子急急登程。
一小时后,我来到母亲租住的楼前,灯亮着,推门进去,静寂无声,不大的房间内,一盏不大的白炽灯此时异常眩目,只见母亲一个人静静的躺在那张半旧的床榻上,腊黄瘦削的面颊,睁着双眼,嘴巴微张,身上斜盖着半条毛毯。呵!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母亲。
我蘸着温水给母亲擦了擦面庞,用手轻轻合拢双眼,又重新盖了盖毛毯,环顾空旷的室内,开始给张晓斌打电话。几分钟后,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张晓斌从走廊里打来电话:“如果120要问,你就说人刚咽气。”这是他一年中给我打的唯一的一个电话。
120的人员上前拉开毛毯,问:“人什么时候走的?”“刚咽气。”我说。有人在我的脸上凝视了几秒钟。“后续的抢救也就走个程序。”又有人说,然后程式化地接入了心电图:刹时,屏幕中间,一条白色的直线赫然入目。
“已经咽气有一段时间了。”120人员再一次看向我,冷冷的说。我又联想到刚才张晓斌进门前的电话嘱托,内心猛然一沉。
母亲当天晚上就被移到了城郊的一座纪念堂内,穿衣入敛。第二天一早,我赶回老家,引领前来修坟的乡亲找到了当初父亲的墓址,这是一处双人墓穴。之后匆匆返回,和几个姊妹一起守灵、迎接来客,落实出殡,又和张晓斌往返殡仪馆,直到最后入土下葬。
随着母亲葬礼的结束,似乎这个家庭以前的一切恩怨纠纷,后期也将不复存在。
母亲离世的第三天,我再次接到了小妹的电话,是妹夫打过来的。他说:“有件事必须告诉你,我这里保留着一段通话录音:母亲病重是在当天中午,12点10分,二哥打来电话,我和晓霞当即告诉他,抓紧时间送医院救治。从那时到晚上九点多钟,他有足够的时间把母亲送往医院。如果是那样,母亲肯定还能多活些时间,结果一定不是这样。一一他那最后叫120,只是一个必有的形式。”放下电话,他给我发来一个视频。
妹夫当年学过政法,凡事总有自己的考虑。原来几个月前,为了方便随时照看母亲,他们夫妻俩便在母亲的房间内按装了两个监控摄像,同时和自己的手机连在一起。但是这件事并没有告诉张晓斌。
几十分钟的录像,复原了张晓斌在母亲临终前的全部行动:
……
“告诉你小妹了?她现在外地,又让她着急,不该和她说。”母亲强撑病体,微弱地声音殷殷叮嘱:“叫你哥来,我有话和他讲。按说,这几天他也快来了。”
稍顷,母亲又断断续续的说:“就你们三个,不管怎样,上阵还得亲兄弟!”
这时母亲忽然一阵咳嗽,急剧的喘息起来。张晓斌一边手忙脚乱地拍打着母亲的背部,一边匆忙拿起手机急急呼喊:“120!120!”……
母亲的喘息声更加急促,却坚持说道:“不去医院!到那更要麻烦你们。不去!”
此刻,正在呼叫的张晓斌仿佛想到什么,目光中闪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寒光,脸色霎间变得异常恐怖,猛然停止了呼喊。
……又一波更大的病痛袭来,母亲似乎已经用尽了她的最大气力,急促的呼吸声越来越弱,身体仿佛正经受着最后的煎熬。张晓斌一阵匆忙的捶打、轻抚,后来却竟然抽回了双手,呆滞的目光望向窗外。
……此刻,母亲的双眼闪现出异样的光芒,直视张晓斌,用手攥紧儿子的衣角,只说:“快喊、医生……”慢慢松开了双手。
“娘!娘!”张晓斌猛然回过头,抓过手机,发疯似的高喊:“120吗?!120,我找120!!”……
这是我的一母同胞,我的至爱亲人!……
……
“事情一旦坐实,他的校干,他的党员、公职,一切都将不再存在。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他。我们面对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兄弟,而首先是一个见死不救的恶人、是个虐杀亲母的罪犯。”小妹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耳畔。
那几天,我处在一种极度的忧郁、彷徨之中。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母亲那在病榻前绝望中掩映了一丝期望的目光,忽地又闪过这几年里罗虹对母亲的一次次抢白、数落。理智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如果就这样长期掩埋,母子连心,更多的可能,我这一辈子都将受到自己良心的谴责和情感的折磨。某种意义上,助纣为虐,成为事实上的张晓斌的同类。
接连数日,辗转反侧间,断断续续的,内心深处却又出现了另一个声音:
“他是恶人,除恶勿尽。可是这个家庭,母亲目前已经走了。难道,还要再走一个吗?!”我对小妹说。又象在告械自己。这一刻,自己真切的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抉择的艰难。
事情是这样的巧合:接下来,半月后的一天,小妹外出时,那个装有录像视频的手机不经意间掉在了在路上,捡到手机的恰好是一位自媒体的作者,偶然看到了视频,惊讶于事情性质的恶劣,愤慨之余,以《某中学校干虐杀生母》为名,发到了网上,顿时與论大哗,在一片口诛笔伐的网民浪潮中,政法人员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张晓斌……
两个月后,在市郊某看守所,我又一次见到了张晓斌。
他穿一身深蓝的囚服,剃着光头,脸色明显比以前黑瘦了许多。这时,正和几十名囚犯一起放风活动。
听到看守的声音,张晓斌慢慢转过身来,隔着玻璃幕墙,在看到我的刹那间,他犹豫了一下,两眼闪过几丝复杂的成分,缓缓向我走来。才走几步,却又转过身去。
“张晓斌!”看守再次喊他。
他再次向我走来,走得的很急:
“转告罗虹,清明那天让她代我去坟上祭奠一下母亲,多带些纸!另外,给她煮上碗馄饨,那是她最爱吃的!”说完,不等我回话,扭头向回走去。
是片刻的哀痛,还是发自心底的永久的忏悔?
片刻,张晓斌又回过身来,大声说道:“告诉罗虹,在我的那个记事本里,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有有一万元存款,是咱娘生前让我代为保管的,密码是她的生日。取出来,让大家分了吧。”
“好好服刑,我们都等着你!”我高声说道。
……
往事历历,不堪回首。
“晓凡,还沒打好腹稿?”旁边,郑莉再次催促道。
她的声音把我的思想拉回到现实中。
“真的抱歉,各位,我这几天咽喉上火发炎,今天实在不能多讲。”我强做笑颜,勉强把谈话的中心推诿出去。但内心,却依然波涛汹涌。
四个同学,四段内容迥异的经历。我回避了自己的讲解,却认真地倾听着别人的叙述,又一次推演、归纳每段事件的具体过程:四对兄弟中,总有其中的一个,更多的时候,为了维系整个家族的利益,他们患难与共肝胆相照,默默隐忍负重担当,折射出我们民族那种善良、正直、宽厚包容的传统美德。只不过,这种隐忍,有的用错了地方,反倒让对方更加的横行无忌。一母同胞血浓于水,与生俱来的、原夲应具有人世间最亲密最温馨的纯真情义,但在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念下,利己主义已然浸透到某些人的血液和骨髓,面对几份并不丰厚的家庭财产,他们兄弟阋墙,技俩用尽,一次次上演了最卑鄙最严酷的煮豆燃萁噬骨吸血的一幕,成为无法掩饰的社会悲哀!更进一步,今天来看,苏建军之于哥哥、张晓斌之于母亲,那些亲人们的不幸离世,他们的行为无疑是整个事情的导火索、催化剂,推波助澜,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条条已失的鲜活生命背后,是对一个个丑恶卑微的灵魂的拷问,是一次次正直和邪恶的殊死博弈。

夲来,这篇文字这时候应该结束了。
一个电话改变了我原来的思路。
同学钦伟,当年在中学时我比他高一级。严格地说,他和张晓斌是同班,并且,高考时两人又考取了同一所院校。因为认识的早,年龄又相近,我们也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不久前我父母的葬礼上,钦伟都早早赶到。那天,想起这个家庭近期的一系列变化,我感到心情憋闷,就想找他说说,不料,这一来却引起了他的强烈共鸣。
“这要再说就是老生常谈。
“我对象卫春燕的家庭,你也清楚:姊妹四个,她排第二。既非老大,也非老小。那年卫春燕和我一起考了大学,次年三弟卫春阳接替父亲招工进厂,剩下大哥卫春霖和小妹卫春华留在农村。
“不出事情时都是好人。
“转折发生在五年前,那年春天她爹因为心脏瓣膜病做了手术,她娘的身体也不算好,开始姊妹几个还轮流着做饭、陪护。后来卫春燕还要上课、上晚自习,就和我商量不如我们把人接过来,就在这里集中赡养一段时间,于是我就在城区专门租了个房子,又雇了个保姆。不想这样一来其他几个人就有了依靠,这一住就是五年。
“他们姊妹中我在经济上要稍强一些,除了上班任教,业余时间还建了个八、九十人的小厂,最初几年是我自己干,后来老三卫春阳提出要参加,我们也就同意了。
“前年冬天,她母亲摔了一跤,又住了院,出院后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只能勉强支撑着。这时候保姆因为家里有事也离开了。就想到叫她大哥过来照看一下。
“大哥卫春霖,那几年一直在建筑队当小工,收入也不算高。我和他说:给你开个技工的钱,还不行,再为你买上辆车方便来往,就只在白天做做饭,晚上有事还是大家轮流陪护。前后几次登门商量,可再怎么说,最后都没有来。这是来照顾他亲爸亲妈,反倒象别人有事求他!一一没办法,这时小妹卫春华正在我的厂里上班,只得先让她过来,那边工资还照样开着。毕竟她的收入也不高,又有两个孩子还在念书。
“那个厂子,原本是我和卫春燕一手创办的。后来卫春阳进厂后,只是分管销售,并且说实话,干的也很一般。从资金支撑到技术开发,一直有我负责。那年夏天,他儿子要到国外读书,又要买房。他乘机找到我们,说目前经济困难,希望能看姐弟情分帮他一把,把厂子给他。再三考虑,卫春燕最后说:厂子给你,但有两条:今后只能帮你这些,经济拮据时再别来找;另外,今后在赡养老人上要主动一些。当时他答应的很好,只是答应,只说在赡养父母方面,接连三次,卫春华因为自己有事,希望他来看护一下,开始他还应着,之后借口人在外地干脆就挂了电话,沒办法,后来还是卫春燕请假回来,总算没有出事。上周末,她母亲深夜病重,还是卫春燕,没日没夜,又要找大夫,又要送饭陪护,我只要有时间也过去。这些年,她和春华竞成了这个家庭双亲赡养的主要力量。
“还说老大、老三,他们的家庭是不算富裕,但这种事情根本上就和贫富没有关系,具有决定因素的是思想!况且谁的钱又是大风刮来的?别人也同样有老人、有家庭必须照看。
“厂子归了你们,只当互相帮忙,我可以不去计较。可是赡养父母,你们还是这样,我就不得不问一句:她是女儿,有义务尽孝。可你们的责任呢?两个老人,当年让你们接替招工,为你们一个个建房、成家,后期又帮助你们拉扯人口。这几年,两个家庭的所有财产几乎都归了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回报双亲、回报别人?!情何以堪?!”
他略带悲伤,不停的诉说着,既是个人的感受,某种意义上,我想,也是代表世界上所有的女婿们,对那些人伦皆失不孝不义的妻舅娘舅、妻兄内弟们提出的控诉。

再一次回想起几天前那次同学聚会的经历。
我无数次在心中设问:
什么是人性,什么是人性的夲源、本质?远古时代,人类生命活动初期,由于周边环境的险恶,人们自然萌生出对生存的渴望、对胜利的渴望、对同自己相似的伴侣的渴望,那应该是最初的人性中的共性。但这只是开始,之后随着剩余产品的出现,私有制和阶级出现了。人性中利他还是利己、向善还是向恶,水火不容天壤有别,差异化使两极的真相异彩纷呈,随既上演出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景:有高山,也有幽壑,有鹰击长空,也有溃穴蝼蚁,有高寒雪莲、崖畔杜鹃,也有深涧淤泥、暗渠苔藓。
“人性、兽性,在闪念之间转变,世界上有眼看自己亲人的生命即将消失却不去努力救治、甚至是蓄意而为这样更恶劣的人性吗?”我再一次向自己发出叩问。
正义会迟到,却一定不会缺席!
天理昭彰,天道轮回。任何泯灭天良的行径,未来终将提出审判!
在崇高与卑微之间,是对忠直和担当的殷殷呼唤,是对一切奸佞和逃避者的声声诘责……
(202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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