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还远未到层林浸染之际，而花红柳绿不输春日，大抵是因四方城内喜事接连，花神都需献上贺礼。丝竹管弦之声，暖台歌舞不觉，芍药开放极盛，艳而不妖，惹诸子欢喜。所幸未有酸腐文人在场，如若不然多少庸俗的诗词皆诞生于此，末了归咎于醇厚清酒，她可真是无辜。】
⠀
【八妃之宴非同寻常，人皆有贺，却不知真心假意。总之宫中言辞不可尽信，三分转圜，七分揣度，初时叫人疲累，而后却也习以为常。我亦随母赴宴，此番热闹与荣光皆与我无干，于是奉承而已，酒过三巡，如是得了一桩体面罢了。】
⠀
【玫瑰酒很好，可惜已不是她的时节。不留神，一张帕子远去，我循着风，去追寻它的踪迹。】

【京城的浓夏已过，方是七月尾，便有秋凉渐起，并着碧殿间微白的月光，一道成为这场华灯盛筵中格格不入，偏最令人醒神的冷酒，金尊玉贵的冠冕下，她们、他们都满腹心事，而又食髓知味地啜饮着。但公主与她的母亲并非如此，她们不爱挣扎，一个宝钗澹澹，众星捧月般享用着流光，一个停在悄无声迹的廊庑中，专心致志地将明镜茶寮那桩新案想来，直到一位不速之客，轻飘飘落向视野中央】
⠀
【今宜仍倚坐廊下，已有侍儿上前，将丝帕奉还原主。她的目光停顿了一瞬，但并不是在辨认这副文秀的、娴雅的眉目，究竟属于哪位皇妹，而是望着帕上题诗】
⠀
「家山枕上分明见，何处浓香唤梦回」，【她一字一句读罢，柔软的眼睫轻轻垂下】太慧妹妹，你喜欢这样的花儿？

【盛暑已过，而今不再燥热如初，却也有稠蝉之声连绵不绝。所幸今日筵席盛大，管弦之声悠扬婉转，足以将烦音盖去，又有曲水流觞，冰镇诸物，倒让人不觉是夏。我在席上饮几盏酒，是因玫瑰味重，令人思念那瑰丽又摄人心魄的花魁。而那酒一向淡，大抵是恐人酒后失言，自坠悬崖】
⠀
【我的帕子远去了，在风里作自由的飞鸟。小鬟为我拾起，我望向阿姊又闻柔情似水的言辞。提步起，有清风入怀，隐约送来芬芳。望白日，观红花，恰愠色正浓】
⠀
“花之盛，非艳压群芳，而寄托情思，方作长久之际。家山幽梦，借花寄怀，于是她便成了不朽。”

【比起愿愿儿尚在宫中，她们梳起双鬟的往日，如今光阴更像初秋的知觉，一切清冽冽地干爽着，固是井然有序，但难免失却些上巳风筝、大雨扫晴娘般点缀，连风也安静得并无花香。即使这些人间至味，公主由来浅尝辄止，却在太慧神容沉静，施施然对答如流，恰似一副千古最蕴藉、最恰宜的仕女图时，心下终于轻轻一叹，连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
或许静春先生与妹妹一样，才吃了玫瑰酒，愈发触景生情，梦里也要流连忘返。【即使未在咫尺，女孩衣襟间的酒香与甜香仍浮泛而来。公主眨眨眼，若有所思道】饮宴、蒿子灯、九花山子……宫中依循节令，每时每刻都是热闹，人们置身其中，仿佛很难为哪个时节停留，若说喜欢，便更难了。

【旧日里戏言要作自由的飞鸟，要见广阔天地，于燎原之间肆意飞翔。而今才知那只是虚无妄作，至多冠以‘童言无忌’而已。人道四方城金银显贵，是处甚是皆以琉璃勾勒，流光溢彩。可囹圄桎梏未曾断绝，更遑论繁文缛节，甚不比花之自由。玫瑰更好，不惧旁人诟病之‘妖艳’，兀自开放，逞一世之快，何须畏惧流言？此番洒脱，亦为我偏爱之因】
⠀
“花虽消亡，其实永存，也未尝不是一种长久，至少能逃离花无百日红的慨叹。”
⠀
【脂粉香未散，分辨不出细则，是因往来之人繁杂。临微风，捻过丝帕，又笑诉】“可又很难说哪个时节最勾魂摄魄，总之热闹也如流水，过去了，便也想不起来了。何如静春先生风雅，还在梦里不可忘却。”

【今宜幼时曾听女先生讲，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是似懂非懂。正因时至今日，她的目光仍很难为一物一事留驻，无论它自有荣枯，抑或如木石永存。但她又确凿读懂了先生的教诲，因公主心中的世界，始终不动声色地滋养着，这里永存的不会是太慧的玫瑰，更不会是那些热闹堂皇的节令，而是茶寮间普罗的喜忧，是一些真实的、她可以左右的改变。她微微抿着笑，像是有些感慨，因道】
⠀
既说浮华如流水，看一看便也罢了。我却有些好奇，在妹妹心中堪可长久、不能忘却的，又是什么？

【实则草木之情我幼时不懂，只以为人才有情，其后方知人之情愫有善恶之分，不可道之于纯粹。而万物生灵大抵只认一主，故无他念。此道我琢磨数久，而今才有眉目。我同她说玫瑰是不会长留的，世间污垢也留不住她，而我思故我在，我感念她，那无论是在酒还是在馥郁香囊里，她都能得以永生】
⠀
“至今麽，倒还没有。大抵是身处宫中，什么东西都得来容易，便不珍惜了。”
⠀
【宴上丝竹声浓，我侧耳倾听未知全貌，于是去问】“这乐声熟悉，可一时间倒不知其名，您可知道？”

【说起这金殿银帷下的棠棣，男儿的印玺蹀躞、女子的珠玉明铛，仿佛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点缀。纵然耀眼可爱，但在得失衡量之间，却绝没有爱不忍释的桥段，至多一山更比一山高而已。只是，公主在垂髫时望着哥哥的背影、先生的讷口，便早已晓得了他们捉不住的风，也比普罗大众更要凛冽，那些政治的指向、内外的泾渭，由来固执得难以更替。她一时神色难辨，再听皇妹问起宴中乐声，仍是恍惚摇了摇头，不肯、也不能好为人师地站起身来】
⠀
从前听琴时爱躲懒，只勉强学得几分样子，能辨出江南丝竹，或是泉州弦管，已然善莫大焉，若要闻声识曲，恐怕为难。太慧妹妹，我们何妨去见一见乐师，听内行人讲个明白？

【生于世俗之间，男儿阖当建功立业，成就功名；而女子被鼎铛玉石所围，明星荧荧、绿云绕绕，眼见尽态极妍，实则也作无形枷锁，将女儿郎困在这琉璃满檐的桎梏里。只有这所谓的丝竹声予以喝彩，终其一生追名逐利，末了不过一捧黄土，碑上多篆些虚名罢了。由此见，人之浮沉，倒也了无意义】
⠀
【我在管弦里迷了道，极熟悉的曲，那宫商像蜂蝶般围绕着，偏生有杂念所扰，不得其法，那名字便久久不能成形，只好淤积心中。我欲虚心求教，未料她也模棱两可。只是提议尚可，恰能消磨时光，又不必在次伪作良善，正合我意】
⠀
“甚好，术业专攻，也不必疑惑揣度。这曲声千变万化，想来乐师该是高手。”

【公主诚然不愿重归宴中，只是更深露冷，饮乐将罄，母亲虽不至忧心如惔，总也要遣几位女侍，将她润物无声般请回。从前，愿愿儿将这视作一场躲猫儿般的游戏，浓槐荫底、假山石后，皆是她神采飞扬的去处，即使小朱向来是她影子外的另一半，倒也心甘情愿，跟随在那片或橙黄、或粉嫩的罗裙之后。但群青色的章业六年里，她眉目微垂，与太慧心有灵犀般，一道向富贵深处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