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罕正陷在一种近似永恒的昏寐里，创药渍透的帛带蜿蜒如虺，泛着颓唐的暗红，连他枕畔的烛影都要欺他，偏要在最痛楚的时候摇曳出魑魅形状。伸出指节，想要抚平他昏寐中依旧紧皱的眉壑，伤口又淌出血来，在布帛上渗出一泊鲜红、不详的征兆，我几乎恨毒这种红色。他与他的兄长拥有最尊贵和最刻毒的血统，拥有最骄烈也最残缺的面庞——兄弟两人同时渴望着用对方的鲜血补全自己的权力版图。我将手贴向那张苍白、不甘的脸，感到一阵刻骨的痛楚，手和心同时被阿斯罕胸膛上剧烈震荡的野心的锋芒割伤。舫外模糊的歌籁唱着，“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他最想要的东西，以最残酷的方式回敬了他，而我只能用单薄的身躯温暖此刻虚弱的丈夫。）
⠀⠀⠀⠀⠀⠀⠀
快醒来罢……（轻轻躬身拥护，乌发在他的耳际浅浅擦过，就像一个叹息的吻。）
⠀⠀⠀⠀⠀⠀⠀⠀
（御舟过钱塘时，两岸柳浪翻作金波，王公骁悍，分明持弓立于天首舳舻，箭簇破空处惊起的鹭影似雪。而今锦帆委地，翠帷低垂，竟要借半盏残烛才能看清他眉峰深浅。我在星斗阑干、宫漏凝滞的深宵下拜，向覃勒，我的亲妹妹乞求，终于求来她的心软，才得到近显亲王榻前，亲手照料他伤势的恩旨。若能掌星宿，我必教目上银河倒泻，令此夜的银蟾溃散，切莫妄想在今宵窥探一位宗室儿妇的怨愤：天家兄弟，君臣纲常，尽是荒谬妄谈——御医的朱漆药箱停在数艘舟船外，虚伪地拨出《阋墙》的尾音。）
⠀⠀⠀⠀⠀⠀⠀⠀
（重帷筛过的月色漫过阿斯罕失去血色的嘴唇，我以银匙渡药，恍惚看见绍武六年那个夏夜，新封的郡王醉倚绮丛，绛纱袍沾满乱红，将合卺酒含在口中不肯咽下，非要新妇踮着脚来夺。而今汤药顺着嘴角蜿蜒，洇开深褐色的河，他却不肯立即睁开眼，噙着笑说“不捉弄你了”。）
⠀⠀⠀⠀⠀⠀⠀⠀
（“圣躬安泰，显王护驾有功”，天子的判词多“慈悲”。）
⠀⠀⠀⠀⠀⠀⠀⠀⠀⠀⠀
放马漠南的诺言还未践，阿斯罕，你说还要带我看阴山脚下的星垂平野。（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指尖抚过他颈下刀创，忽觉《邶风》竟比《葛覃》更锥心。我长久地凝视他，三更漏，五更梆，七更鸡鸣……曙色将临，窗纱渐渐泛起蟹壳青，方惊觉罗袜早被夜露浸透。）
⠀⠀⠀⠀⠀⠀
（而他终于睁开眼。）
⠀⠀⠀⠀⠀⠀
……我梦见敕勒川的草浪了，（握住他尝试抬起的手掌，两粒几近干涸的泪珠硌着彼此的掌纹，轻轻带至自己的颊侧，呼吸都被他掬进掌中。）等北还过了江，我们便去饮马斡难河，任是谁的仪仗也追不上海东青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