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业十一年的春来得颇早，微暖的风飔裹挟着清芬降临寰宇，催促着寒冬快些离去，一壁将浓重的雪化作清澄的露，滋养着山涧里新生的绿芽。于是漫天的桃夭将寒梅取而代之，傲骨悄然消磨在温香软玉间，同雪一道隐匿在万紫千红的韶华中。就在这样明媚的春日，太慧公主踏出紫禁城，剥去了牢笼里高贵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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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尤记那日府中喧闹，锣鼓丝竹声不绝于耳，不亚于宫中筵席。只是推杯换盏的盛宴里多是轻柔舒缓，而今要荷帝姝出降，除张灯结彩、十里红妆外，乐声更是喜上眉梢。散落的铜钱诸物是敬对神祇的祷告，出阁前我第一回拜过中原的佛，是敬告天地，以求万事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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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罗帐，喜秤挑落的帕子将最后一层隐绰揭开，帝王的赐旨令我瞧见素未谋面的「夫君」，可那日烛火摇曳，月色不明，我竟未将容貌记全——那并不怪公主心宽，是翌日风尘仆仆的远去，带着京师的肃穆，远去那沙尘满盈的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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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相信，荒芜之境，也有万物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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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后就是晷影眄流，骄阳滋养着海棠潋滟，人间的色泽又变得丰富。我仍在苑中观花，好似与旧年在储秀如出一辙，也有姊妹们时常相伴，嬉笑闲谈。只每每出府，皆窥太慧公主府之字样，时刻提醒着我，而今作人妇，纵然君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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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海棠入发，比珠钗要更艳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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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对镜梳妆，以花簪发，凤眸甚扬微波。茯苓却递一枝芍药，那叫‘金缠腰’——金带缠腰，人之欲也，我恍惚一瞬，却将海棠取下，缠腰入青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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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么？”【我问她，却未知有人入府，撞入铜镜的明鉴】

【从未有人与周氏这一辈的六少爷仔细拆解过，婚姻究竟是什么。于是当我领下万岁恩典，奉旨从宝寿公主府迁入太慧公主府时，这对我来说不过是一次简单的搬家而已——哪怕远赴塔尔巴哈台去养马，亦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生活，住哪儿不是住。我就像一个不爱扎根的浮萍，坦然面对随波逐流的命运，乐天知命地接受所有的指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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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着小登科之喜的借口，红绸满布的那日我已数不清自己应下了多少盏酒，几乎是伸来一杯我就满满当当地赔上一杯，主打一个实在。当暮色褪去，夜幕轮转交替而上，曾经充斥耳畔接连好几个时辰的喧哗人声，终于被不堪忍受的寂夜掀翻，四周终于重归安宁。至于我，那一夜也睡得很是安宁，以至于第二日起身赴任时还稍微耽误了个把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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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再次回到太慧公主府，已是我在任上的第二年。塔尔巴哈台终究太过清苦，周氏的两个儿郎皆被远派于此，周梵净是因触怒龙颜而遭贬谪，至于本人周暮，则更多像是帝皇随意的一指，派过去陪着一起流放而已。即便因章业七年南巡的后遗，周家也“罪不致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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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行囊收拾得极为精简，一路御马疾驰，本无添置其他行李的打算，偏在回到城门后没多久，手边便多了一束还沾着露水的花，我想，我总该给她带点什么，作为久别重逢的见面礼。当我的人生还未正是掀开风月的篇章时，那些口口相传在人们口中的女子喜好便成了我唯一可以参照的标准。于是，当我一手提着行囊，一手握着花束重新踏入这座陌生的公主府时，我恰好撞上了她背对着我、却是迎面的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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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极其自然地接过话，借由铜镜反映的画面，扬了扬手里花。】当然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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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5字

【实则京师仍是喧闹非凡，天下人追名逐利，熙熙攘攘间为功名利禄而来，转瞬却又消弭在岁月的踪迹里，又有几人能登上文渊之巅而睥睨苍生？从来是僧多粥少，忙忙碌碌至终不过庸俗喟叹。至于艰难苦恨、穷困潦倒，杜少陵已以身试法。纵如此，也有人前赴后继，不知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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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参政总与帝姝无缘，故而出降前后，太慧主仍做着赏花烹茶的风雅事，混若幼时闺阁女子般自由洒脱。所谓夫婿不过是红烛下匆匆一撇，沾染着酒气的面孔大抵在塔尔巴哈台的风沙里会变得更加粗粝，模糊的记忆总在日色里渐次消磨，所幸他在今春归京，保持着陌生的风度，却不知会否与我谈论陌生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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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时我正将金缠腰簪入挽起的青丝间，海棠一朵孤留台案，又被侍者捧去，择一小瓶滋养，又能绽去容颜。那声儿如平地惊雷般洪亮，初时惊着公主，而后是凤眸间映出的铜镜倒影——雄姿英发的少年郎怀揣着满是赤忱的花而来，一壁扬起了笑容，要和羲和来争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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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过芍药，我回眸去望灿烂，好像戈壁的风霜并未洗涤他的澄澈，那夜的影子也渐渐重叠了】“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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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等待而今不过寥寥数词便能说尽，我不知该问他什么，只好去问那束花的来处】“近日里城西有许多卖花郎，春日好，颜色都变得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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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眄眸，茯苓会意，即刻便去烹茶。伊犁人爱喝咸香的奶茶，我自幼于额涅处耳濡目染，沾着天山雪的女孩总也不免旧俗。不知塔尔巴哈台的人是否也喝，我一厢情愿，便当那处是半个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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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花好看，还是人好看？”【狡黠的笑掠过唇齿，那是公主俏皮的‘为难’】

【我仍是未知自己的前路究竟如何，此番塔尔巴哈之行只是仕途的一程，至于未来将要落在何处，一切全凭帝皇索看疆域时随意的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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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她靠近，凭着春日正灿的晴光，我才逐渐看清了她的容貌——是的，哪怕是成婚的第二日，我也还是未有闲暇时候与她凑近叙话。我记得，那一日的告别很是匆匆，我几乎是跑着跳上了马背，去赶那本就耽误了的行程。说来那日我同她话别了什么？不大记得了。我对于这段婚姻的记忆早就被塔尔巴哈的风沙磨蚀得只剩浅浅零星的印象，所幸太慧殿下看起来并不想与我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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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只能作衬，自是殿下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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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的目光斗着胆子在她的眉眼之间认真巡视，才恍然发现这副容貌原也是熟悉的。塔尔巴哈的芸芸众生也有着深邃又俊美的五官，只是太慧殿下的更加柔和，少了几分黄沙摧折的凌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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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男女之事并不开窍，在风花雪月的门道上摸了又摸，探了又探，却始终被拒于千里之外。为此，嘉瞻正我不止一次笑我不解风情，而洛书宁更是直白地骂我是个呆子，而我却觉得这无甚所谓，总会有人能体谅我的笨拙。但倘若，对方是九五至尊的千金呢？我那坚而又坚的信心，顿时遭受不小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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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回来得匆忙，也忘了要去城外现摘一些，这才拿俗物窃了旁人的功劳来借花献佛。殿下若是有兴趣，这些时日臣亦可陪同您往城郊踏青，若我记得不错，城外的长堤春柳如今风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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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知该如何与女子相处，只知少年人的热忱与真诚总是打动人心的利器。当我搜肠刮肚也只能想出这番对答时，我深知当年正我确实没笑错，我的确不讲究风情，甚至还有些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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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6字

【其实我艳羡他的自由，以前程为代价的四处漂游能揽尽山河风光，纵然旅途艰险，山川更迭。那大江大河或是波涛澎湃，或是轻柔照拂，总之与北京城千篇一律的景象大相径庭。可公主被觉罗之身所束缚，此姓虽有无上尊贵，却有金丝囹圄，难能挣脱。我只可送人远行至驿站，见良驹奔腾，倏而沙蔼阵阵，便只剩下窥不到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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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去那束尚有晨露的花，雨露的滋养颇有我见犹怜的意味，又有何人不俯身闻香，再道一句娉娉婷婷？发上的金缠腰大抵是吃了醋，而今摇摇欲坠的将要跌落。茯苓为我固花，又择一支素钗相佐，才免去一场凋零。那花很娇嫩，却也说不上名字。无妨，那都映在公主弯弯的眼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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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麽？”【悄然的红晕攀起，难不成是因着少年郎的甜言蜜语？总之公主是不认的，而那花在手中也是不肯放的。我请他饮茶，由着暖飔吹入后的阵阵芬芳驱散疆野的沙尘，我忽得想起那素未谋面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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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过天山吗？额涅总说那是回人最崇敬的地界儿，比北京城的山要高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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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说起塞外总有憧憬，那是未曾行万里路的悄怆，只好寄托在他人的言辞里得以慰藉。我将他赠予的花放入白瓷瓶内，又亲手置于日色最好的地方。或粉或黄的花瓣熠熠生辉，很像落在人间的，五彩的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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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是有兴趣，可是你这番回来，又能留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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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黯然，我在这样的阳光里仔细得看着那陌生与熟悉参半的面容。怕是又要此去经年，一别数月。只恨舟马太慢，不能一日千里，请清舟度过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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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天气很好，在长堤春柳为我采撷一束花，或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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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想起来，他称我为殿下，而自道是臣。他的名字，我还未能在这番出游里喊出口】

【塔尔巴哈台于我更多是凶险，而非是享受旖旎风情的异域。她口中的天山与我距离甚远，我身负官身，虽然可以漂泊四海，却也没有那样自由。我摇了摇头，以手中的花换她递来的一盏热茶，这茶还泛着微微奶香，竟是过往两载中最为熟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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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不到那里，塔尔台的局势有些复杂，不允许我随意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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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为她去撷一枝春，偏正应了她的后话，“又能留几日”呢？神思恍惚的片刻，她已将我的一番心思投入日光之下，借由阳光成为点缀平淡室内的一抹明媚。我或许不能时常在京中相伴她的左右，但是有心人总有无限的想法、无限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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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她的书案之上尚有几片红笺散落，我拾起其中最小的那道，惯使兵刃的手下意识地把笔杆在手中像耍匕首一般地转玩，随即又很快意识到了不妥，面色尴尬地望了面前人一眼，复而提笔蘸墨，往笺上落书“岁岁如春”四字，又似祈愿一般，在角落里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周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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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若是不嫌弃臣的字难看，可以打个孔串一条挂绳，作为瓶中花的装饰。往后，若是我不能常在家中，也有这份心意长随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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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为家的日子并不轻松，她能一直留在京中的话，至少生活能安逸无忧，也能少一桩令我牵挂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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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不然就等臣去换一身干净衣袍，等会儿就与您一起过去瞧瞧大好春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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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总觉得，京城的风光不过尔尔，再多的兴趣和热忱都消磨在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相似之中。直到阔别两年整，我才猛然惊觉这份相似已经刻入了脑海深处，拓出了另一份名为乡愁的拓本，也是令人颇为难熬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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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4字

【我不知塔尔巴哈台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边境的沙尘大抵也无法裹挟功名利禄与金银遍地，只能望着晦暗的天色，数着朝阳降临的时辰。我一厢情愿得以为天山在回疆之野触手可得，却忘了广袤天地里，需得策马奔腾才能前进半尺。都怪四方城，让我错以为寰宇只有方寸，只消得半日便能观尽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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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看来天山是神圣之所，不能常被凡俗人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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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便揭开一篇，饮去酥香的奶茶，我却忘了这会勾起他在疆野的回忆，实则应该用六安瓜片为他洗尘，那或是他最为熟悉的京畿味道。可见，我是关心则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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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笺散落于檀木案上，似是绵延的山峦间落下的红梅瓣。他写得一手极好的小楷，肆意洒脱，只消得忘记拿肖似纨绔的动作。只是抿嘴笑过而侧眸长盼，岁岁如春——我无声的念着，直至他的名字出现，我很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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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暮——”【我忘却他的表字了，好似与侯相关，可模糊得说不出口，总之比那‘臣’的自称要好些。我将小笺取过，令侍者取来红丝绳，要如他所言妆点百花，以祈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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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下回，你又要为我写什么？”【眸中是娇嗔的波澜，红晕愈甚，衬得樱唇娇艳。挂去丝绳，我将它挪至日光最好处，波光粼粼、似满天星光皆聚于此，于是我笑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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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很好，不可辜负。我便在此，等候夫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