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逻辑——爱你就要和你一起去死。可是当时,我无法控制地会有这种想法,我把死看得非常轻了,我觉得我们这是为了爱而死,也值得了,起码是轰轰烈烈地死去,当然是我当时理解的爱情。
李珊像个疯子一样把我拉到她的床边,我们并排坐着。我的手是冰凉的,就和冬天刚刚触碰完雪是一个温度。我的目光无法聚焦,整个画面都是散的,我感觉我被洗脑了,进入了一种不正常的观念里,但是当时,我无法挣脱。
“我先喝,剩半瓶你再喝,”她几乎把这当做了一种游戏,“我在天上等着你。你再看看我,别到时候走丢认不出来了。”说完就喝了一大口,接着又是一口,然后她迅速地把瓶子塞到我怀里,我看着她倒在床上,只是痛苦了几下,就停止了呼吸。
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有这种感觉,我像个提线木偶,受别人思想的支配。我麻木地举起那瓶农药,放到嘴边,准备喝下。可是我停住了,我想到了死亡,我想到了我的父母,我想到了如果我今天死了,就再也无法继续我的生活,我才十六岁,我不该这么早死。
我尖叫一声,然后把瓶子用力砸到墙上。那一刻,我总算是清醒了,可是我转过头看见李珊,她死时候是痛苦的,她的眼睛没有闭上,嘴角流出一道农药黄色的液体。我不是故意与她对视,因为她已经死了,我们目光偶然相撞,我感到她的愤怒和哀怨。
是啊,我违约了,我和李珊用生命打赌爱情,结果我中途退出。我,张海成,害死了李珊——至少我们如今不平等了,她丢失了生命,而我即将开始我苟延残喘的生活。
我用力抓着头发,要把它们全都拔下来似的,因为我知道,我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要在李珊的阴影下生活了。于是我便知道,我其实是个胆小的人,我没有和她一起殉情的勇气。
这之后报纸和媒体几乎要把我的生活包围起来,我每天都在回答同样的问题,直到最后我爸拿着扫把把那些记者赶出我家。他和我妈都不是会说话的人,在那之后,他们也很少和我说话。我爸的头发一下就白了,白到骨灰一样的颜色。
其实媒体对我还是仁慈的,他们没有把焦点关注在我犯的错误上,反而说我面对问题时很冷静,没有跟着李珊一起做傻事。“珍惜生命”是符合主流思想的,他们也都这么说我,但只有我知道这不是珍惜不珍惜的问题。
我的名字频繁地出现在各大报纸上,当然他们没有写张海成,只是写张某。这样一来,我更觉得我虚伪了,连名字也要被遮去。没人知道我是谁,大家只知道我做过什么,我就像躲在一个漆黑的山洞里,伸着头往外瞧,看看站在太阳底下那堆人究竟对我是什么态度。过了没多久,这条新闻也和其他时事一样,彻底过时了。
我有半年多没去上学,整天窝在家里,谁也不见。那段时间我恨不得连我爸妈也赶紧消失,我只希望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每次我有这种想法,我总觉得当时还不如死了,那样就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可是我不敢死,现在就得承受这样活着的痛苦。
孙晓迪来看过我几次,我知道她恨我,只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而已,她见我时候眼中带刀,目光锋利得闪着光。
她说:“张海成你就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我只能摇摇头。
孙晓迪一直耿耿于怀为什么当着她的面我总没法谈起这件事情,她讨厌我的逃避,她怪我没有照顾好李珊。我知道她也是极度难过的,她们那么好,我明白她不会放过我。我没有考大学,因为我早就无心学习。毕业以后,就是我之前讲过的故事了。
再想起这些事情是孙晓迪拿完房租的晚上。如果不是她给我看了她珍藏的报纸,我也不会想这么多。我躺在床上,开着床头灯,其他地方都是黑的,只有我的脸被照得闪亮。
我下床,没有穿拖鞋,然后从抽屉里拿出安眠药——我特意把它放在一个好拿的位置上。我已经被折磨了这么多年了,不在乎这一晚上,何况即使我睡着了,我也会做噩梦,我会梦到李珊惨白着脸质问我为什么没有喝那瓶子毒药。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多久,我一直在祈祷,祈祷着谁能来解救我,但事实证明我似乎只能靠我自己。
今天孙晓迪拿完钱要走的时候她说:“张海成,青春留下的那点账,长大了总要来还的。”
所以,我现在,还在和我的过去较劲,我的青春,还是个未完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