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运
环顾数十年来观剧，自上世纪30年代中期至50年代末，最为我心折的文武小生演员，首推京剧表演艺术家叶盛兰。
1935年春节期间，我曾在北平西城长安戏院观赏“四大须生”首席马连良演的名剧 《群英会·借东风》，想不到观剧当中。使我获得意外之喜的是该剧饰演周瑜的叶盛兰。叶盛兰与马连良，堪称玉朗珠辉，互呈异采。
叶盛兰扮相英武俊美，嗓音宽亮清脆，“龙、凤、虎”音结合自然，念白清醇洒脱，行腔圆润大方，于简朴中见细巧，在稳练中显浓烈，演唱讲求以唱传情，声情并茂。叶盛兰以周瑜戏最为擅长，有“活周瑜”之称。他在《群英会》里扮饰的周瑜，出场英武儒雅，气度昂扬，显示出周瑜此时已是相当成熟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他在表演中，既表现出周瑜的深具良谋，胸有成竹，然又蕴含气量狭窄的心理状态。如周瑜同曹营谋士蒋干的对饮，蒋干欲劝周瑜投曹，周瑜早识其谋，于是，席间纵论古今，犀利逼人，而且透过眼神的锋芒，显示出对于蒋干的冷蔑和嘲笑，直至最后周瑜的大声狂笑，更显他神采飞扬的得意神态。尔后周瑜佯装醉酒的拔剑起舞，他一面借舞剑窥视蒋干有何反应，展现出周瑜掩饰不住的骄傲与自信，又流露出对蒋干的有意嘲弄。而在随后周瑜“打盖”的那场戏里，当黄盖席间道出“莫若投降曹操”之言，周瑜假装愤怒至极，对黄盖痛加责打，但当周瑜斜视坐在席旁的诸葛亮，却仍泰然自若地自酌自饮，不以为意，气得周瑜瞪目呆视，身不摇而四肢颤抖，头不摆而双翎颤动，叶盛兰将被时彼际周瑜的心态刻摹得细致入微。为展示周瑜的怒不可遏，叶盛兰使用了一系列繁复的身段动作，如掏翎、按剑、折袖、撩蟒、转身、跺泥亮相等，飞速离开前帐，做到了急切而又层次有序，显示叶盛兰的卓绝不凡的功力。
叶盛兰在《吕布与貂蝉》中饰演的吕布，虽然与《群英会》中的周瑜同属雉尾生，扮相也有相似之处。但叶盛兰根据人物的气质、事态和情绪的变化，表现完全不同。吕布这个“三姓家奴”，虽有天下无敌匹夫之勇，却是一个勇而无谋、反复无常的酒色之徒。对这样一个反面人物，叶盛兰紧紧掌握住人物跳荡的脉搏，围绕吕布的身份、品性加以酣畅发挥。在“小宴”中，吕布贵为温侯，来到王允府上，虽然自命不凡，但还假作谦恭，待当蓦见貂蝉，顿即神魂颠倒，如痴如醉，好色之态流露无遗。在王允的怂恿下，吕布为讨好貂蝉，忘乎所以地大肆吹嘘自己的赫赫战功。叶盛兰先是大幅度抖袖，盔头珠子簌簌作响，紧接，整冠长身，两眼左顾右盼，显示出吕布的傲慢，随之他一掸帽穗，眼睛斜瞟貂蝉，雉尾朝貂蝉脸上轻轻一拂，纵情大笑轻狂之态毕现无遗。而吕布炫耀战功的那一大段[娃娃腔]，叶盛兰唱得铿锵跌宕，声情并茂，流溢出人物洋洋得意、踌躇满志的心情。当戏演至“凤仪亭”，董卓掷戟。父子反目。王允设计使吕布刺董。王允下场后，叶盛兰为展现吕布的愤怒心态，运用了出色的翎子功。叶盛兰先是“甩翎”、“涮翎”，然后使用了难度极大的“双立翎”、“抖翎”，这一串繁难的表演技巧，有力地突出了吕布的气忿、狂躁与妒火中烧的精神状态。
叶盛兰的穷生戏也很出色当行。他扮演《状元谱》中的陈大官，出场头戴方巾，身穿富贵衣，两袖搭肩，耸肩缩颈，脚步蹒跚，两眼发直，一下子就把剧中人出身书香门第，沦为乞丐乞讨为生的困窘神态呈现在观众眼前。在见到叔父陈伯愚时，害怕得全身发抖，陈伯愚用板子痛责陈大官，叶盛兰随板起落，连摔几个“屁股坐子”，衣衫却整齐不乱，很见叶盛兰的深厚功底。陈大官醒来后受到婶娘资助，他急忙逃走，既忙着抓拣银两，又在忙乱中三次提鞋，叶盛兰做得生动而又传神。剧末，陈大官上坟拜祭父母，接受了陈伯愚的教诲，不禁唏唏嘘嘘哭出声来，深切地表现陈大官的真诚悔意。叶盛兰表演的那种哀痛至极的无泪之哭，悲切凄凉，真诚而感人。
《罗成》是叶盛兰生平的载誉名作。如果缺乏“高、精、尖”的表演水平是很难胜任的。全剧文武兼备，唱、念、做、打俱全，而文戏更占重要分量。在“立功受责”那场戏里，罗成先是“起霸”上场，英武不群，刚劲多姿，一场大战，连刺敌帅苏烈麾下二将李元寿与刘永忠，得胜回营。唐营主帅李元吉不但不加封邀赏，反而诬陷他私通外邦，背叛国家。李元吉在责打罗成四十大板时，恶狠狠地追问：“我打得你可公？”、“我打得你可是？”，叶盛兰此时咬紧牙关，咽下满腹怨懑之气，从齿缝间忍着屈辱迸出：“公、公、公……”、“是、是、是……”，突出地展现罗成虽遭诬陷，但以大局为重。李元吉遂令罗成二次出征，但“一不准身穿铠甲、二不准带人粮马秣”，且需将苏烈首级带回军中。罗成苦求带兵不成，转战苏烈部将，从辰时杀到未时，又从未时杀到黄昏，已是身心疲惫，饥饿难当，不科回营却是城门紧闭，只身难入。随之，在重点场“叫关”戏中，叶盛兰精致而完美地发扬了小生的独特唱腔，于悲壮激昂之中别具苍凉凄婉。舞台上唢呐声起，叶盛兰闷帘唱[二黄导板]：“勒马停蹄站城道”，然后转[原板]：“银枪插在马鞍桥……”，他唱得极为高亢激壮，凸现出人物虽败而不馁的英雄气概。随着剧情的进展，当罗成感到入城无望，只得写下血书让其义子罗春送往长安李世民处求救，叶盛兰首句唱：“十指连心痛煞了人”是那样苍凉激越，动人肺腑，观众从他那以情带声的悲壮唱腔中，受到深刻的感动。最后一场淤泥河“大战”，舞台上猛烈火炽，演到罗成不幸中箭、为国捐躯时，叶盛兰所运用的“抢背”、“硬僵尸”种种身段动作，干脆利落，更使罗成的形象伟岸高大。
一代艺人叶盛兰辞世已达27年。幸有其子叶少兰克绍箕裘，使乃翁绝艺薪火相传，家学风范，令人刮目相看，诚为今日梨园难得之盛事。
（摘自 《中国戏剧》 2006.1）
